我剛到這一家的時候,經常想這一家的老板可能是瘋子。他的孩子有時不喜歡他,他就發火,說孩子不喜歡爸爸豈有此理,其實,他的孩子才兩歲多。孩子在地上搖搖晃晃地學走路,突然跌一個跟鬥,他就劈頭蓋腦地打自己的老婆,怪她看著孩子,為什麽讓孩子跌到?別人看來挺滑稽,他卻十分認真,使我不得不疑心他莫不是一個瘋子。孩子哭完了,這位四十歲的老板就馬上抱起孩子滿屋子打轉轉。這位老板不僅在孩子的問題上是這樣,而且在處理任何事情十也都是那樣天真。於是,老板娘便自然而然地成了這一家的中心任務。家裏的一切都由老板娘一手包辦,其必然結果是屬於老板娘一方的人得勢。我是屬於老板一方的,因而,全家人都不愛幹的活兒就都攤到我的頭上了。幹不願幹的活兒,確實覺得不是滋味,但總得有人做,否則,全家的日子就無法過了。我承擔了這一部分活計,因此。處於中心位置的任務應該是我,而不是老板娘。但是,人們都人為,只有沒有本事的人才幹人家不愛幹的活兒。生活在這樣的人群中,說這些話又有什麽用呢?

一個完全沒有本事的人,卻往往在任何人都不能勝任的地方發揮奇特的作用。這一銅牌制造廠需要使用各種化學試劑,而只有我擔負的工作才是必須使用劇毒試劑的。這個活兒好像是專門為沒有什麽本事的人設置的一個陷阱,誰要是一旦陷進去,衣服和皮膚就會被那腐蝕金屬用的三氯化鐵損傷,帶有刺激性的臭素會破壞你的喉嚨,使你無法入睡,同時,腦組織也會發生變化,視力會減退。這樣一來一個危險的陷阱,有本事的人是不會掉進去的。這一家的老板在年輕的時候就學會了別人不願幹的這一行當,恐怕他也是一個像我這樣一來沒本事的人吧。

然而,我住進這一家來,當然也不是為了到頭來成為一個廢人。我原來是在九州的造船廠工作的。這一生活的開始,是因為我離開造船廠後,在火車上偶然碰上了一位婦女。這個婦女已經五十多歲了,丈夫已經離開人世。他既沒有兒女,也無娘家可歸,打算投奔東京的一個親戚,招一些房客維持生活。我開玩笑說,等我找到職業,就到你家寄宿。這位婦女便勸我到她親戚家去做工。我當時也沒有什麽目標,被這位婦女高尚的風度和並不俗氣的談吐所吸引,就跟著她到這個作坊來了。

這裏的工作看起來很輕松,幹起來就逐漸感到這裏使用的試劑會使你完全喪失勞動能力。我天天想著要離開這裏,但又覺得,既然已經忍受到今天,索性在掌握了這一技術的要害以後再說吧,便努力使自己對接近危險的工作發生了興趣。在這裏同我一起勞動的有一個工人叫輕部,他卻認為我是被什麽人派近來透他們的技術秘密的奸細。他原來是老板娘的娘家的鄰居,所以,他在這一家辦什麽事都比較自由,對老板忠心耿耿,是一種樂於當重視奴仆的人物。我把試劑櫃裏的有毒試劑拿在手裏看一眼,他就用監視的眼光盯著我。我到暗室前走一走,他就故意發出聲音,讓我知道他在暗中監視我。我覺得他的這一切都無聊之極,他卻非常認真。對他來說,電影就是人生最高教科書 ,而偵探故事,則都是真實的。於是,他就把我視為絕妙的偵探對象。輕部不僅想在這個廠幹一輩子,還想自己也開一個銅牌制造廠,作為這個廠的分號。因此,他最怕我偷走這一家老板發明的制造色板的秘密。我並不打算拿這個工作來成家立業,但我沒有必要向輕部解釋,因為他不可能理解這一點。而且,我學會了這個工作,也不排除真的能夠以此成家立業。不管輕部心裏怎麽想大的,我對他倒沒怎麽重視,我想,他這樣焦躁,倒也可成為我的一種人生修養。在這期間,他對我的敵意迅速滋長。我把他看作傻子,但正因為他是傻子,我就不能等閑視之了。我並不願意做他的敵人,他卻把我當作敵人,我可以不把他看在眼裏,他卻認為有隙可乘。這一點是不易察覺的。有幾次,我在挪動椅子或開動裁斷機時,鐵錘冷不防從頭上掉下來。堆在地板上的銅板,有時竟然垮到我的腳跟前。本來是很安全的清漆和乙醚的混合液,不知怎的就被換成了重鉻酸液。開始時,我還以為是我自己的疏忽,後來發現,這一切都是輕部搗的鬼。這時,我才感到有生命危險,越想越覺得不能麻痹大意。輕部雖是傻子,但他比我早來幾天,配劇毒試劑還是有本事的。他知道有人喝了摻進重鉻酸的茶水後死去,算作自殺。有一段時間,我在吃飯的時候也警惕黃顏色的東西,新裏總害怕黃顏色的東西就是重鉻酸,不敢動口。但天長日久,又感到自己那麽警惕,也未免有點滑稽,覺得一個人如果能那麽容易死,死倒也無所謂了。想通了,我就自然而然地不再去想輕部了。

有一天,我正在作坊裏幹活兒,老板娘來了。他要我陪老板去買銅材,而且說一定要由我拿著錢,因為如果叫老板拿著錢,他一定會在路上丟失。老板娘首先關心的是如何叫老板手裏不拿錢。過去這一家的悲劇,大多是發生在這件事上。誰也不知道老板為什麽那麽容易丟錢。一旦把錢丟了,說也沒有用,罵也沒有用,一切都是馬後炮,錢丟了是不會自己回來的。大家辛辛苦苦的汗水,被一個馬大哈弄沒有了,大家也不甘心。這位老板丟錢,不是一回兩回了,而是拿一回丟一回。因此,這一家對各項活動的安排和我受到的訓練,都非同一般。

我們不大好想像一個四十歲的男人手裏一拿錢就準會丟失。後來,老板娘把錢包用繩字栓好後,掛在他的脖子上,結果錢包未丟,錢包裏的錢還是丟掉了。那一定是老板從錢包裏拿錢或往錢包裏裝錢時丟的。丟的次數多,總該有一兩次會引起本人的註意,只要引起重視,就不至於丟那麽多次。因此,我有時覺得這也許是老板娘為了拖延開支而采取的一種手段。但是,老板的舉動與眾不同,不知不覺地相信了老板娘的宣傳。對錢財不在乎,是形容富有者的,但這位老板並不富裕,他洗澡還要拿著五分錢去公共浴室去。但是,他一見到有困難的人,卻把他買材料的錢都奉送給別人,然後忘得一幹二凈。古人所說的仙人,大概指的就是這類人吧!同這樣一來的仙人生活在一起,總是牽腸掛肚。家裏的事兒,什麽都不能靠他,而且本來一個人能辦的事兒,必須用兩個人去幹才行。為了他一個人,周圍人的勞動力不得不浪費很多。盡管如此,卻因為這位老板的存在,這一家的生意才得到許多主顧們的好評。一定是因為有這麽一位老板,才沒有人仇恨這一家。老板娘對老板卡得很嚴,人們對此沒有好印象。不過,受老板娘氣的老板這個大好人,整天小心翼翼的樣子,也令人感到很有趣,人們見了他,往往很喜歡。老板娘一放松警惕,老板就如脫兔一般跑出去散錢,這當然是老板身價提高的一個原因。

想到這裏,不能不說這一家的中心人物不是老板娘,也不是我或輕部,而是老板自己。這種想法正好暴露了我這個受雇於人的心理,其實,我只是打心眼裏喜歡這位老板而已。關於我們這位老板,你只要想像一下,一個五歲的孩子突然間變成四十歲的大漢,會是什麽樣子,就會一清二楚。我們在想像這種人的時候,往往覺得十分無聊,會十分看不起他,但又不能輕視他。這是因為自己長到這麽大年紀,露的醜更為明顯。推己及人,我被打動了。這種自我感受,可能不是我一個人有,或許輕部呀感受到這一點。後來我才發現,輕部對我的反感,也是他一顆善良的心的反映,他是為了保護這位老板。我所以舍不得離開這一家,是由於老板無比善良,而輕部往我頭上扔錘子,也是由於老板的善良。可是,善良這東西自古以來就沒有起過什麽好作用。

那一天,我和老板去買原料。回來的路上,老板說今天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有人要拿五萬塊錢買下我家制造紅銅牌的方法。老板問我該不該賣掉,我沒有回答。他又說,紅銅牌的制法,很多同行都在拼命地研究,早晚有人會掌握的,要賣就要乘這個時候賣。我倒也有同感,但我覺得我沒有權利對老板長年研究的結果插嘴。不過,我若置之不管,他就會聽任老板娘擺布,而老板娘的眼光只能看到鼻尖底下。於是,我就一心一意地想,怎麽做才能對老板有利。說來也怪,從此以後,我的興趣便集中到這一點上。我在家裏的時候,好象感覺到家裏的一切都在等待著我去安排,家裏的一切物品都需要由我去整理,在我看來,輕部也是我手下的人。我最討厭的是輕部一有空就學著電影解說員的腔調,嘰裏哇啦,沒完沒了。後來,我感到輕部看我的眼神反而更加險惡,對我的動作反應十分敏感。在作坊裏時,他幾乎一直在盯著我。我想,老板娘一定是把老板最近的工作情況和關於紅色銅牌的專利權問題告訴了輕部。至於老板娘是否布置輕部監視我,那就不得而知了。可我也懷疑老板娘和輕部會不會偷偷地包辦的工作秘密盜竊出去賣掉,於是,我也想監視他們。正因為如此,老板娘和輕部歡迎我的心情,同樣都是無法掩蓋的。每當我看到他們懷疑我的目光時,盡管十分不愉快,有時倒也感到有點意思,反而想繼續監視他們,看他們究竟會幹出什麽事情來。正在這個時候,老板又向我提起他正在進行的研究。他說,他正在研究不經過三氯化鐵的處理就能使金屬發黑的辦法,研究成果還不太理想,要我有空時同他一起研究。我想,這位大好人怎麽竟把這樣一來重大的秘密泄露給我了呢?同時,我又感謝他對我的全面信任。我想,一個人若得到信任,就算認輸了,因此,老板對周圍的人經常是勝利者。另一方面,我又覺得,要成為老板這樣一個徹底的傻子,也是很不容易的,這位老板偉大就偉大在這一點上。因此,我由衷地表示謝意,表示願獻出一切力量幫助老板搞研究。這時,我想過,我將來也想做一次讓別人中心感謝我的事。然而,我這位老板絲毫也沒有對別人充恩人的思想,這就使我更加五體投地。我像一個受到啟示的信徒一樣,被他身上發出的光芒照耀著。

所謂奇跡的出現,大概不是因為對方有什麽魔力,而是由自己的醜惡所致。我也開始變得像輕部一樣,一切都是老板第一,對老板娘的一切都感到反感。這是因為她控制著我的老板。我認為這樣的女人占有這麽好的老板是不能容忍的,就常常想把老板娘趕出去。想到這裏,我完全能體會到輕部淩辱我的心情。看著他就等於看到我自己,感到這些事越發有意思。

有一天,老板把我叫進暗室裏。他一邊把澆了苯胺染料的銅板放在酒精爐上加熱,一邊對我說:銅牌顏色的變化,最需要註意的是加熱時的變化。你看,現在它是紫色,漸漸就要變成黑褐色,最後變成黑色。變成黑色後就經不起三氯化鐵,不能起作用。因此,上顏色時一定要掌握變色的中段的火候。老板命令我當場使用盡可能多的試劑進行燃燒試驗。從此,我對試驗化合物和元素之間的有機關系越來越感興趣。興趣越大,越能掌握無機物內的有機運動的要害。這些都是我過去毫無所知的,現在我發現任何小事情上都有機械的規律成為系數計量著實體,這是我心覺醒的第一步。從前,這個暗室是任何人都不許進去的。輕部發現我能自由進出,他在看我時的臉色都變了。輕部的心裏第一是老板,第二還是老板,但他還沒有被允許進暗室,而我比他晚來,卻能自由進出。他很可能在想,他對我警惕了那麽長時間都枉費心機了,而且。一不小心就會使他將來的地位受我擺布。我知道我應該對他客氣一些,但我又覺得沒有必要老是看著輕部的眼色行事,我感興趣的是他導電能把我怎麽樣,根本不想去同情他,因此,我對他始終不予理財,采取傲岸的態度。看來,輕部懷恨在心。有一天,輕部剛剛使用過的鉗子突然不見了,恰恰是我想使用的時候不翼而飛。我就說,你不是剛才還在用嗎?他說,剛才我確實用過,但現在可不知在哪兒,你自己好好找吧。我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但找了半天還是沒找到,後來,我忽然發現鉗子就在他的衣服口袋裏裝著。我一聲沒吭,伸手就把它拿出來,他就說為什麽掏人家的衣袋。我說,不管是誰的衣袋,在這個車間裏不能分彼此。這樣一來,他就罵起我來了,說怪不得你膽大包天,偷老板的業務秘密。我說,我什麽時候偷了老板的業務秘密?如果說幫老板幹活兒就是偷,那麽,你豈不是也在偷嗎?他嘴唇顫抖著,半天說不出話來。後來,突然開口要我離開這一家。我說,我可以走,但一定得在老板正在搞的研究工作有了眉目以後才能走,否則對不起老板。他就說他自己走。我勸他說,如果你現在走,會讓老板感到為難,應該等我走時一道走。他堅決不聽。我說,你那麽堅持,我也沒有辦法,你走了以後,我來幹兩個人的活好了。這時,輕部突然把鈣粉甩到我臉上來了。我完全知道我做得不對,但又覺得做點壞事也挺有意思。輕部的情緒很激動,他的心卻是善良的,我越是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就越是沈著。我覺得不能再給他火上加油,要設法讓他鎮靜下來。因為我壓根兒就沒有認真對待輕部,所以,在他發火的時候,要裝出怕他的樣子,是很不容易的。越是不高尚的人,越是竭力惹人生氣,在輕部生氣的時候,我覺得這是我這個人人格不高尚的反映。最後,弄得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樣處理自己的感情,更不知道怎樣對待輕部才好。我感到自己已失去了自我控制。有人說過,所謂心靈就是緊附在肉體上的一種存在,此話對極了。此時,我的心靈正是規規矩矩第附在我的軀體上。過了一會兒,我走進暗室,用試管加熱鉻酸鉀,以使上顏色用的氯鉍沈澱下來,這一舉動又起了給輕部火上加油的效果。因為輕部之所以恨我,就是因為我能自由地進出暗室。我在惹他生氣之後,馬上又進入暗室,這也難怪他怒火萬丈。他一打開暗室的門,就揪住我的脖領子,把我拖出來,推倒在地上。說我被他推倒,其實,差不多是我自己主動倒下去的。他要整我這樣的人,只好采用這種暴力方式,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我倒下去後,仍在觀察試管裏的鉻酸鉀淌出來沒有。這時,輕部不知怎的,慌慌張張地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後,又回到我面前來。他不知道幹什麽才好,只是兩眼睛瞪著我,看來他在房間裏轉來轉去並沒有起任何作用。我想,在這種情況下,我只要動一動,他就會來踢我。因此,我就只管倒在地上,沒有再動彈。緊迫的時間盡管短促,我還是想到我究竟在幹什麽。我一想到這一點,就立即發呆了。我本來想讓他動一次肝火,而他又已經發過了火,我就更沈住氣了,想看一看輕薄部的暴舉究竟發生了什麽效果,便看了看四周。我發現被輕部弄得最不成樣子的就屬我的臉,滿臉都是鈣粉,嘴和耳朵裏也全是鈣粉。那麽,我該什麽時候爬起來呢,我下不了決心。我看到從切削機上掉下來的鋁片像小山似的堆在我的鼻子跟前,我心裏想,這三天裏幹了這麽多活兒啊!我對輕部說,打架也沒什麽意思,咱倆還是往鋁片裏塗色吧。輕部說,我已經不想幹那種活了,塗一塗你的臉倒可以,便用鋁片把我的頭埋上,使勁搓來搓去。這門牌本來是應該掛在街頭每一戶人家的大門上,現在卻拿它在我的臉上搓來搓去,一想到這一點,我感到世界上最可怕的還是暴力。鋁片的四角刺著我臉上的皺紋和骨頭突兀的地方,疼痛難忍,而且,尚未幹的黑漆粘在臉上,這會使我的臉非腫不可。我想,既然我已經忍受了這麽多暴力,可以說對輕部已經盡了某種義務。於是,我爬了起來,要進暗室。輕部扭著我的胳膊,把我推到窗旁,想用玻璃刺破我的腦袋。我本來以為,輕部會適可而止,沒想到他卻沒完沒了,這個暴力導電要繼續到何時?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即使自己做得不對,也不想道歉了。我本來一直想找個機會同他言歸與好,結果,求和的表情卻變成憤怒的表情,更成為使對方繼續使用暴力的誘因。其實,輕部的怒氣已經沒有那麽大了,我完全明白,他現在是騎虎難下。當輕部把我從窗戶旁邊帶到盛著做腐蝕用的劇毒試劑的瓷盤旁時,我驀地轉身對輕部說,你可以那麽欺負我,但我迄今在暗室裏做的試驗,是別人還沒做過的,若是成功了,會對主人有多麽大的好處啊。可你不但不讓我做,還把我苦心制成的氯鉍溶液給弄灑了。當我說,你給我檢起來時,輕部說,那為什麽不讓我也跟你一起搞呢?不是讓搞不讓搞的問題,讓連化學方程式都不會看的人幫助搞試驗,那只能是越幫越忙。可是,這話又不好直說,我就把輕部帶到暗室,給他看上邊密密麻麻寫著化學方程式的筆記本,對他說,我的工作就是要按這些數字重組元素,你若覺得有趣,今後你來替我幹吧。我這樣做可能有點挖苦他,但這麽一來,輕部頭一次開始向我認輸了。

我和輕不之間,眼下再沒發生糾紛,我的日子也比以前好過些。可是,沒多久,大批的工作一下子堆到我和輕部頭上了。那是某市政府要求十天之內給它完成全市區五萬塊銅牌。這一來,高興的是老板娘,而我們將因此連夜裏也不能安眠了。這樣一來,老板決定從同業的作坊中,借來一個空閑著的工人,跟我們一起幹活。開始時,我們也沒感到什麽,只是被工作量壓得喘不過氣來,一個勁兒地悶頭幹。沒多久,這個新來的叫屋敷的工人,不知為什麽,開始引起我的註意。從他那笨拙的手勢和看人時那種銳利的眼神來看,倒像個工人,但我又想,他不是工人,而是來偷作坊秘密的奸細吧?可是,這事萬一說出來,輕部一定不會饒過他,所以,我想還是觀察些時候再說吧。我發現,屋敷的註意力老是集中在輕部搖瓷盤的方法上。屋敷的活兒是把輕部過手了的銅料放進堿溶液中,洗掉和三氯化鐵這種腐蝕劑一塊兒用過的清漆和膠。輕部幹的這一部分工作,是這個作坊中第二項有獨到之處的工作,在其他作坊裏,是學不到的,所以引起屋敷的興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可因他正受著懷疑,這理所當然的事就更成了引人疑惑的原因。輕部被屋敷這麽一註視,倒得意起來,他很神氣地搖晃著瓷盤紅的三氯化鐵溶液。要按過去,輕部非像過去懷疑我一樣懷疑屋敷不可,但事實相反,輕部卻向屋敷介紹瓷盤的搖法,說寫在牌子上的字一定要一直這麽扣放著,這樣,因所有的金屬都不能克服它本身的重量,文字的部分就會被壓住,其他部分就會很快地被三氯化鐵腐蝕爛掉。這些道理,也不知輕部是從誰那裏聽來的,他一邊用嚴肅的口吻說明著,一邊還讓屋敷搖著試試看。起初,我還有些擔心,默默地聽著輕部饒舌,後來,我想,我管那麽多幹啥,誰想知道什麽秘密,就讓他知道不也挺好嗎,於是,屋敷也不那麽警惕了。那時我最大的收獲就是發現,所有秘密都是由於在本部門工作的人的自滿而泄露的。可是,輕部當時能那樣滔滔不絕地泄露秘密,還不只是因為得意忘形。屋敷的風采也起了作用。屋敷的眼光是銳利的,但他又有一種延伸一柔和就會使對方的心動搖的不可思議的魅力。他的那種魅力,每當和我說話時,也不斷地向我逼近,但由於我每天從早上就要急急忙忙地往用煤氣燒熱的銅料上塗漆、烘幹,又要把塗上重鉻酸銨的金屬板放到陽光下曝曬,使之感光,然後再塗上苯胺染料來觀察,其他如從熱處理,炭過濾,苦味酸鹽到截斷,一直轉個不聽,哪裏還顧得上屋敷的什麽魅力呢?就這樣一來,在第五天的夜裏,我突然睜開眼,看見本應在上夜班的屋敷,從暗室裏走出來,走進老板娘的屋裏去了。這個時分,他到老板娘屋裏去,會有什麽事呢?可惜的是,由於我精疲力竭,想著想著,又睡過去了。次日早晨醒來,昨天夜裏屋敷的那副樣子首先浮現在腦海裏。糟糕的是,我弄不清那是夢還是真的事情。以前我疲勞時,也常有過這種事,所以,我想,這次屋敷的事兒也許是個夢吧。屋敷到暗室去的理由是可以想像的,但他到老板娘屋裏的原因是什麽呢?莫不是屋敷和老板娘背著我們早就有什麽勾當,但也不像。我想,這還是個夢。但就在那天中午,老板突然笑著問老板娘昨天夜裏有什麽怪事沒有。於是,老板娘裝模作樣地說,誰不知悄悄進來偷錢的是你,就是我再貪睡也會知道的,你要偷,也要高明一點。老板一聽覺得更有趣,便放聲大笑起來。事情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昨天夜裏去老板娘屋裏的就不是屋敷而是老板了。老板啊,老板娘盡管不讓你身上存錢,也不至於半夜裏起來偷偷地去拿自己老婆枕頭底下的錢包啊。我越想越覺得可笑,便問老板,從暗室裏出來的原來是你啊?老板說,他並不知道是誰。那麽,從暗室裏走出來的真是屋敷呢,還是我做的夢呢?我自己也糊塗了。到老板娘屋裏去的不是屋敷,而是老板,這是確定無疑的了。但認為屋敷從暗室裏走出來是夢裏的想法卻改變了。一度消失了的懷疑,反餓漸漸加深了。可是,我知道,這種懷疑,如果只是我一個人在懷疑,結果就等於自己懷疑自己,是什麽作用也起不了的,不如直接問屋敷。可是,如果那是真的,問了他,他就一定會難為情。這種時候,我使屋敷為難,對我並沒有什麽好處。但這麽有興味的事,白白放過去,未免有點可惜。首先,暗室裏藏著我煞費苦心配出來的蒼鉛和矽酸鋯的化合物及老板得意的無定型硒的塗紅秘方的方程式。這個要是讓別人知道了,不僅對這個作坊是一個莫大的損失,就是對我來說,迄今一直作為秘密的,現在變得不是秘密了,生活的樂趣也就沒有了。對方要竊密,我要保密總可以吧。一想到這兒,我就決心把屋敷當成賊來提防。以前,我是被輕部還應的,現在論到我懷疑別人了。這使我想到了我把輕部當成傻子的樂趣,我想,我也將使屋敷感到這種樂趣了。我覺得自己也應該仍別人當傻子看,於是,對屋敷更加註意了。屋敷也許意識到我的延伸,從此,有什麽事時,他幾乎不正眼看我了。如果現在過於感到不自在,可能反而使他溜掉了,因此,還要盡量拿出一副悠閑的樣子,用柔和的目光看他。可眼睛這東西真是怪,在同一認識的高度上徘徊著的視線一旦相遇,就會互相看透對方的心。因此,我一邊用苦味酸鹽磨著銅板,一邊和他閑聊,只是眼睛在問他:你偷了方程式嗎?對方的眼睛閃著光,像是回答說還沒有。我眼睛說,那你還不趕快偷出來,他同樣用眼睛回答說:得慢慢來,否則,讓你抓住可就糟了。可我那方程式裏面還有許多錯誤啊,你偷了也沒有任何用處。他就說:那麽,我看了後給你改改吧。就這樣一來,我一邊幹著活兒,一邊在心裏和他對著話,漸漸地我感到在這個家裏,我對屋敷比對誰都親。前些時候,屋敷曾把輕部搞得暈頭轉向,使他把秘密統統倒出來了,現在,屋敷的這種魅力也開始在我身上起作用了。我們倆一起看報,講到同一個話題時,意見也總是一致。談到化學方面的問題,理解的快慢雖有差異,但也能談得來。對政治的見解和對社會的希望,也都相同。只是在對待偷竊別人的發明是不是不道德行為的問題上,我們的見解不同。對此,他有他的解釋,他一定認為偷竊別人的發明,從文化進步角度來說,並不是不道德的。實際上,偷竊發明方法,比起不偷的人來說,也許是在做好事。現在是,一方面,我在暗室裏努力要藏好老板的發明方法,一方面是屋敷努力要偷,兩者比較起來,結果是屋敷的行為對社會有利。想到此,又想到屋敷是如此信任自己,更覺得屋敷可親。話歲這樣一來說,但我還是不想讓他知道老板首創的無定型硒的染色法。由於這個緣故,跟屋敷最要好的我,又成了他的障礙,也就自然地比任何人都容易監視他。

有時,我和屋敷講我剛來時,被輕部疑為奸細所吃的苦頭。於是,他笑著說,從輕部不再對我這樣幹了這一點看,大概是因為懷疑你,輕部自己也吃了苦頭了吧。他椰揄我說,你可因此早就養成了懷疑我的習慣了。我說,既然你那麽早就發覺我懷疑你,那你一定是一來到這裏就有思想準備了。他說,正是這樣一來。盡管他這麽說就等於說自己來這裏的目的是為了偷,他還是說了。他這種大膽精神不能不令我吃驚。說不定他已看透我了,以為他那麽一說,我便會在吃驚之余,馬上變得對他尊敬起來。這家夥!我一邊這麽想著一邊凝視著他。可是,屋敷也真有一套,他把表情一變,反而轉過頭來說,我就這樣到這個作坊來,是會被人家認為心懷叵測的。可是,你也知道,這種事遠不是你我所能幹的。如要說些辯解的話,人家更會覺得奇怪,沒辦法,我只好任憑別人去想,自己悶著頭幹活就是了。他又嘲弄我說,最糟糕的是有人像你這樣一來射來不端懷疑的目光。因為他這番話也刺到了我的痛處,我產生了一種同情,心想,他的處境不正像現在的我一樣嗎?於是我說,做這種工作也沒有什麽意思。屋敷一聽,突然像豎起的煙袋鍋子似地看著我,隨後嘻嘻一笑,蒙混過去了。從此,我就再也不去管屋敷要去搞什麽名堂了。像屋敷重種人,一旦進入了別人的暗室,就一定會把該看的重要東西都看遍了,而且既然被他看了,也不能把他殺掉,這損失是無法挽回的。作為我來說,能在這裏同這麽優秀的人相逢,大概倒應該慶幸。不,更重要的是,我想到我也應該像他一樣,盡量利用老板的好意,趁著在這裏的時候,把業務上的秘密偷出來。因此,有時我對他說,我不打算在這兒久留,問他離開這兒後,有否其他好地方可去。他說,這正是我想打聽的事兒,就連這樣的事兒你都和挖一樣了,你不也就沒有什麽自豪可言了嗎?我說,你講得對極了,但我並不是騙你,為了套你的心裏話,相反,因我尊敬你,所以,今後我想拜你為師,你收下我這個徒弟吧。當弟子?他說了一句,輕蔑地苦笑了一下,突然一本正經地說,你得先到一裏方圓內草木全枯死了的按氯化鐵工廠去看一遭,萬事要由此開始。我不明白,什麽要由此開始,我想,屋敷所以一開始就拿我當傻子,其原因就是從這裏來的。他導電要把我愚弄到什麽程度,他可真不夠意思,同時,我也想將他奚落一番,但一度對他有過好感的我,還真是想不出什麽好主意,只是自己變得滑稽可笑。在這樣非凡的人物面前,我只有甘拜下風,現在只有嘆息而已。在市政府那批急活逐漸接近收尾的時候,有一天,輕部突然把屋敷按在車間裏裁斷機下面,一個勁地逼他交代。我想,可能是屋敷偷偷走進暗室時讓輕部看見了吧。我走進車間時,輕部正騎在屋敷身上,打他的後腦勺。我想,屋敷到底讓人整了。但我並不想去幫他。我倒生出一種猶大似的好奇心,想看看我素常尊敬的人在遭受暴力時采取什麽態度,只是冷冷地瞅著屋敷那張神色緊張的臉。屋敷的半邊臉浸在灑了一地的清漆中,顫抖著想爬起來,可是,每當輕部的膝蓋在他的脊梁上頂他時,屋敷就又趴下了,在被弄皺了的衣服下,露出兩條粗腿,難看地在地上直蹬。當我看到屋敷起勁地反抗輕部時,感到非常無聊,看到我所尊敬的屋敷由於苦痛而變醜的臉時,仿佛看到他的心也是如此醜惡,使我感到不快。我對輕部的暴力感到氣憤,是由於他把人家的臉弄得那麽難看,而不是因為他的暴力。可是,輕部哪裏管這些,只是揪著脖子,一個勁兒地毆打他。我開始懷疑自己袖手旁觀別人挨打的做法是否對頭,但覺得如果稍微偏向哪一方,就更不對了。屋敷被整成那個樣子為什麽還不坦白,我從他那難看的臉上感到,他也許真的從暗室裏偷了什麽,我開始努力收索,要從他那被弄得不成樣子的臉上的皺紋裏,找出他的秘密來。屋敷雖被壓在地上,他還是不住地望望我,每當我和他的視線相遇時,就向他投以輕蔑的微笑,屋敷像忍受不了這種侮辱似的,折騰著想把輕部反壓到身底下,但對力大無窮的輕部,他是奈何不了的。每次得到的只是更加厲害的毆打而已。但是,屋敷那種一被我恥笑就憤恨起來的弱點卻暴露出來了。正像人在窮途末路時,越掙紮就越會暴露他的缺點一樣,看著屋敷好笑的我,不知不覺對他完全輕蔑起來,連笑也笑不出來了,這是因為看到他在完全無濟於事的情況下還要掙紮的緣故。因此,我明白了屋敷原來跟我們沒有什麽兩樣,也只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人。於是,我對輕部說,打什麽呢,用嘴說說不就夠了嗎。這一來,輕部便像以前對付我那樣,劈頭蓋臉地用銅板碎片往屋敷頭上扔,一邊踢一邊命令他站起來。屋敷站起來後,可能是怕輕部再整治他,就戰戰兢兢地往後退,一邊把背靠在墻上做出防守輕部的姿勢,一邊急急忙忙地說,我之所以進暗室,是因為黏在材料後邊的膠用燒堿洗不掉,我才進去找銨的。想用銨,你為什麽不說,對銅牌制造廠來說,再沒有比暗室更重要的了,這一點誰不知道。輕部說著,又打起屋敷來了。我聽到屋敷的辯解,也覺得他是在胡說八道,但是,輕部那一巴掌也太厲害了。於是,我說,你不要再打了。輕部一聽,立即朝著我來了,這麽說,你們倆個是同謀啊!我本想說,我們是否是同謀,你想想不就明白了嗎?但又覺得,人家把我們看成同謀是理所當然的。事實上,即使不是同謀,也有著跟同謀一樣的行為。既然能讓屋敷大搖大擺地進暗室,而且,我曾認為不偷老板的秘密倒是不好的行為,事實上就等於同謀。我想到這裏,心裏就像針紮了似的。但我故意不在乎地說,不管同謀不同謀,你把人打成這個樣子,已經夠了吧。輕部沖著我來了,他推撞著我的下巴說,是你把屋敷引進暗室的吧。我也顧不上輕部會怎樣打我,只是想讓一直挨打的屋敷看看,我是在為他的過錯挨打的,這麽一想,我的心舒朗極了。可是,我在挨輕部打的當兒想到,會不戶被屋敷認為我是和輕部商量好了,染他打我,做戲給他看呢?我開始擔心屋敷懷疑我和輕部倒是同謀,這時,偶然擡眼一看屋敷,他似乎為了有兩個人挨了打而感到滿意似的,精神又來了,嘴裏說,你打呀,同時,就從輕部的身後開始不斷地打輕部的頭。這時,我並沒發火,倒覺得我被德得那麽疼,該我還擊了,我愉快地敲起輕部的頭來。當輕部受到前後夾擊時,他主要是想還手打屋敷,我拖著他不讓他打時,屋敷趁空兒把輕部推倒,騎在他身上,打個不停。屋敷那股勁頭真令我吃驚,他大概是想,我無緣無故挨了打,一定會發火跟他一塊兒去打輕部。可是,我覺得沒有必要再對輕部進行報覆,就漠然地站在一旁看著。這時,輕部又毫不費力地翻過身來將屋敷壓在底下,更使勁地揍起來了。這樣一來一來,屋敷又趕開始一樣,毫無辦法了。可是,輕部可能以為我會從後頭打他,所以,他把屋敷教訓了一會兒之後,就突然站起身,沖著我來了。和輕部一個人交鋒,我是輸定了的,因此,在屋敷起身之前,我只好默不作身地由著他打。萬沒想到,屋敷爬起來後,不去打輕部,卻突然打起我來了。一個人尚且招架不住,何況對付兩個人,我更是無能為力,只好倒在地上,任憑他們擺布。可是,難道說我方才犯了滔天罪行不成?我雙手抱頭,蜷曲著身子在想,我做的事是否該換得兩個人的打呢?誠然,從時間開始以來,我的行為,對他兩來說就一直是出乎意料的。可是,他們倆幹的事,不是也出乎我的意料嗎?首先,屋敷不該打我。即使我沒有跟他一起去對付輕部。在那種時候,屋敷染我去打輕部的想法本身就是愚蠢的。弄了半天,結果就是輕部沒有同時挨兩個人打。因為他最該挨打,卻占了便宜,所以我想,不妨打他一次。可是,到那時候,我們都累得快趴下了。我們這場毫無意義的格鬥雖是有屋敷進暗室引起的,實際上,更大的原因還是由於在短時間內趕做了五萬個銅牌的疲勞所致。特別是腐蝕銅料時,三氯化鐵用得越讀,他放出來的臭素也就越多。這種臭素不僅使神經疲勞,而且甚至會使人的理性也發生混亂。盡管只是人的本能在起作用,對銅牌制作所發生的糾紛倒不感到氣憤,但對挨屋敷打這件事倒是耿耿於懷的。打我的屋敷今後會怎樣對待我呢?當我也想以牙還牙羞辱他一番時,這攙糾紛卻在不知不覺中煙消雲散了。後來,屋敷對我說,當時,我打你真是不對,可是,我不那樣做,輕部不知要把我打到什麽時候才酸完,我是為了了結這場糾紛才這樣做的,請原諒我吧。這一點我倒沒註意到,當時最算不錯的我,如果不挨他們倆的打,事情還要再鬧下去。那麽,這不等於事到如今,我還是在保護屋敷的偷盜行為嗎?想起來只有苦笑。這樣一來,好不容易想高高興興地羞辱他一番的機會又失去了。屋敷這種非凡的智慧令我感到吃驚,就討厭起他來了。我說,你那樣巧妙地利用了我,你在暗室那兒也一定成功了吧。他不動聲色地用那套老話說,連你都這樣一來說的話,那麽,輕部打我就有道理了,向輕部點火的,莫非是你吧,就這樣一來笑嘻嘻地說著,把話岔開了。事實上,他認為向輕部點火的是我,我也有口難辯。我想起,屋敷打我,說不定是他認為我和輕部同謀。導電他們是怎樣看我這個人的呢?我越來越糊塗了。雖說是糊塗,但屋敷和輕部兩個人都在懷疑我,這是我清楚知道的。但對我來說,所謂清楚,現實上,究竟清楚到什麽程度呢?從哪裏計算呢,又怎樣計算呢?盡管如此,在我們之間,似乎一切都明白了似的,一個看不見的機械在測量著我們,並按著這種測量的結果,在推動著我們前進。就這樣,我們一邊互相猜疑,一邊想,明天工作全部結束,會松口氣了。想到工作完成後拿到工資的喜悅,把疲勞和糾紛全都拋到腦後去了。但是,誰也沒想到,工作結束後,第二天就遇到了新問題。老板把交貨的錢,全部掉在回來的路上了。這樣一來,我們多少個日夜的操勞全部付諸東流。跟老板一起取錢的是介紹我到這家來的老板的姐姐,她說,我一開始就想到他會丟錢,就跟他去了。可是,老板說好長時間沒賺這麽多錢了,所以,哪怕在手裏熱乎一下也好,讓我高興高興吧,這樣,我就一疏忽,同情了他,讓他拿著錢,結果,果然不出所料。其間有一個缺陷,即老板像最準確的機械似的在動作。當然,誰也不會認為掉了的錢還會再回來,因此,雖然報了警,但一家人都面色蒼白,悶聲不響。我們因領不到工錢,頓時感到疲倦起來,在車間裏橫躺豎臥著不想動。輕部隨手亂敲亂扔著手邊的感光玻璃板碎片,突然沖著我門,你笑什麽?我想,我並沒笑啊,可是,既然輕部這樣一來說了,也許是我真的笑了。因為老板的頭腦的確太奇怪了。也許是長年使用三氯化鐵的結果吧,不管怎麽說,頭腦的缺陷是最可怕的了。但老板的缺陷又吸引著我們,使我們發不起火來,這種奇緣是多麽罕見啊!可是,這寫事我說給輕部聽也沒用,所以,我就沒做聲。於是,一直在瞪著我的輕部突然拍了一下手說,走吧,咱們喝酒去,說著就站起來了。輕部說的正是我們倆都要說的話,因此,他話一脫口,我們倆的情緒便很快地移到酒上去了。實際上,我們年輕人在這種時候,也只有借酒澆愁了。可是,就連屋敷衍自己也一定不會想到,因為這酒,他把命都送進去了。

那天夜裏,我們三個人圍坐在車間裏,一直喝到十二點多鐘,等我們睜開睡眼時,我們三個中的屋敷誤把水壺裏剩的重鉻酸銨當成了水,喝後死去。送屋敷到這兒來的那家作坊的人們說,這是輕部把他害死的。這個說法至今我仍不相信。盡管屋敷喝的是當天我幹活時用來洗刷膠的重鉻酸銨,但是,讓他喝酒的既然不是我,輕部受到的嫌疑當然就比我大。回雖這樣說,但並不是在輕部可能對屋敷起殺意而故意讓他喝酒之前我們就想喝酒的。因為我配制重鉻酸銨是在我們想喝酒之前,因此,被懷疑的因是我。而現在輕部仍被懷疑,大概是因為輕部長著一副好動武的兇相吧。當然,我不敢一口咬定這絕不是輕部幹的。我只能根據我所知道的情況來判斷屋敷不是他害的。輕部在看到屋敷偷偷鉆進暗室後,大概一度有過跟我一樣的想法,認為要想保住秘密,除非把他殺掉。要殺害他,就要讓他喝酒,然後再讓他喝重鉻酸銨,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這是我想過的。我想,既然連我都有這種想法,那他一定也會有過這種想法吧。但是,當時喝醉了的不只是我和屋敷,輕部也爛醉如泥了,所以,不可能是他讓屋敷喝劇毒試劑。如果說是平素的想法在酒醉中無意識地起了作用,而促使輕部讓屋敷喝了重鉻酸銨的話,那麽,根據同樣的理由,讓屋敷喝那玩意兒的,也許就是我。是啊,怎麽能斷定殺屋敷的不是我呢?比起輕部或別的什麽人來,難道不是我最怕3敷嗎?平時只要他在,最提防他悄悄鉆進暗室的不正是我嗎?不僅如此,最恨屋敷的不也是我嗎?因為我可以斷定是他把我正在研究的關於蒼鉛和矽酸鋯化合物物的方程式偷去了。是的,害死屋敷的或許就是我。是我最知道放重鉻酸銨的地方。我在喝醉之前,還在想屋敷從明天起要到哪裏去,去幹什麽,對他離開這裏以後的行動還非常不翻新呢。而且我想,讓他活著,不是我會比輕部更吃虧嗎?哎呀,我的腦子是否也像老板的一樣,不知不覺地被三氯化鐵損害了呢?我越來越搞不清楚我自己了。我只是感到那機械的銳利的尖部對準我直逼過來。讓誰來代替我對我進行審判吧。我幹了些什麽呢?即使問我,我當然也是不會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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