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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前述的渡邊幸庵仍身為山城守護,擔任駿河德川家的家臣之長時,從江戶回駿府的途中,經過蒲原宿站附近的七難坡,有一行浪人從背後接近。
幸庵身為萬石的家臣之長,隨從有三個騎馬武士、十個步卒和其他雜役。而他本人則坐在馬背上搖晃。
“那個人是修行者嗎?”幸庵問身邊的一個隨從。
“是!”
“去問問他叫什麼名字。”
那就是武藏。幸庵將他誤認為是山中的修行者,除了武藏身穿色調不鮮明的旅行裝束,拿著五尺木杖,沒有剃發而任其淩亂披下之外,更因為他那帶著殺氣的眼神,很像最近流行的修行者。這種行者帶領許多弟子,環遊諸國,靠著為武士、民眾祈禱念咒維生。而武藏也帶著兩個看似弟子的人。
後來幸庵抵達蒲原的大本營,便派使者去請武藏過來喝杯酒。
“有什麼事嗎?”武藏用出乎意料之外的尊大態度詢問使者。使者懾於他的高傲,不禁伏在地上說:“敝主人山城守想聽大人講一些逸聞。”
武藏非常冷淡地拒絕了。雖不是“要聽的話,你自己過來”的頑固態度,但自己並非能樂演員、僧侶之流的尊嚴卻溢於言表。武藏以“獻給山城守”為理由,拿了一只鵪鶉給使者帶了回去,行事意外地圓滑,而幸庵對武藏的心理也頗為感興趣。
幸庵從少年時代開始參戰,擔任過軍官、指揮官,不僅動刀動槍,還要調配隊伍。他曾基於好奇而學習刀術,但即使是對專業的劍客也懷著輕視之心:“還不就是個藝人。”
可是元和偃武以來,各國不再交戰,武士成為行政官吏。從那時起,刀術開始流行,各流派的劍法家的社會地位也開始提高,武藏的尊大態度,想來是“時代潮流的關系。”
但幸庵又想:“不,或許另有緣故。”
回到駿府後,幸庵得知武藏在該地逗留,這回他不再把武藏叫到自己的宅邸,而是在臨濟寺設宴,以對等以上的禮節邀請武藏。武藏果然來了。
學過柳生新陰流的幸庵主要是想刺探武藏的劍術理念,但武藏似乎不喜歡談論劍法。
臨濟寺雖地處偏僻,卻曾是今川家的菩提寺,所以庭院非常漂亮。武藏突然開始談論庭院,他對庭院的造詣遠非在戰亂中長大的幸庵所能理解。
“您似乎很喜歡庭院?”
“不,我對凡事都不會入迷。但設計庭院的妙趣就在於只移動幾塊石頭,便能營造出一番天地。我到現在為止,還只是那些石頭當中的一塊,以後倒想移動幾塊石頭,試著創造出新天地。”
“天地──”幸庵無法領會武藏話中的含意。那是深富哲理的話。
原來幸庵就對武藏很感興趣,比別人更希望了解他的來歷和種種傳說。──其中也包括一些不太好聽的謠言。
據幸庵所知,各諸侯聽說武藏的名字,還是最近的事。但在不太出名的數年前,他為了揚名立萬來到了北九州某藩的城下。武藏帶著弟子,乘坐著高級武士才坐的起的高級交通工具,很有氣派的來到城下,住在熱心招待的藩士家中。
武藏原來就很懂得宣傳。大概是為了引人註目吧,當時他的樣子很特殊,華麗的麻布夏衣貼著金箔花紋,用帶子斜系雙肩,在背後交叉,夜覆一夜地到附近的松林裏練劍。揮劍時不斷地在松林間穿梭,像怪鳥般跳來跳去。這段故事足以表現武藏在無名時期的悲哀與憂愁。
這風聲很快傳遍全城,藩裏一些年輕武士紛紛拜他為師。不僅武藏,這是當時大部分劍法家的謀生方法。
但藩裏有個劍術指導,是二階堂流的。他看到全藩的人都關心這來歷不明的浪人,心中很是不快,便派使者去找武藏,要求比武。
“這樣嗎?”武藏也不回答到底要不要接受挑戰。幾天後,當他看到劍術指導的樣子,便悄悄離開了城下。二階堂流的那人看到這種結果,大為歡喜,到處炫耀:“武藏怕我而逃走了。”不管武藏的理由是什麼,若說劍法的一部分在於宣傳,那麼這場較量武藏是輸了。
武藏三十歲之後就極力避免比武。三十歲之前,在選擇比武對象的時候,若無法看透對方是否比自己更弱,是不會和他交鋒的。武藏的才華中,最卓越的就是這種“看透”的估計能力。
有一次,武藏在豐前小倉小笠原的家臣島村十郎左衛門的家中逗留。那天正當他酒酣耳熱之劑,主人家的門房走了過來,伏在底上說:“門外有一位叫青木條右衛門的劍法修行者堅持和您見面,請問該如何處置?”
“沒關系,叫他進來”武藏難得這麼愉快。他請青木到廂房坐下,看了他的骨格、簡歷之後,說:“看起來很有本事。這樣的話,擔任那一位諸侯的教練都不難。”
在青木高興地告辭時,武藏突然註視著他背後系著紅繩的木刀。
“那個紅色的是什麼東西?”
“這個──,這是我環遊各地,和別人決鬥時所用的。”
“決鬥?”武藏勃然變色,呼地站了起來。
“愚蠢也要有個限度,我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真正的劍法。”
武藏請主人喚來一個小仕僮,在小孩前額的結發上放了一粒飯粒,刷地拔出佩刀。
“看吧!”
隨著叫聲而高舉的佩刀,呼呼有聲地劈了下去,頭上的飯粒被劈成兩半。他把飯粒拿給青木看。
“你做得到嗎?”
“做──做不到。”
“即使有這樣的身手,也不容易打敗敵人。決鬥不是那麼簡單的東西,有人挑戰時趕快離開,才是真正了解劍法精髓的人。”
幸庵再次見到武藏是十年後的事,這期間他不斷聽到各種關於武藏的傳說。
在四十四裏外的駿河聽到江戶的傳說,也算頗有意思。江戶要人中有很多是和幸庵一起參加過慶長、元和之戰,擁立德川天下的舊相識,自然容易聽到江戶的各種情報。
旗本兩千石的土屋縫殿是幸庵的老朋友,在前往美濃的領地的途中,去拜訪了幸庵。
“有個叫宮本武藏的人正積極爭取旗本的職位。”
“哦?”
據說武藏從前就和幕臣北條安房守氏長有很好的交情,這個運動正是透過氏長進行的。安房守氏長很早就學習了小幡景憲的甲州流軍學,是日後開創北條流而風靡一時的人物。武藏從四十歲開始對軍學產生興趣,頻頻與氏長接近。
不過,因為並非戰國時代。一介浪人要靠武藝取得旗本的地位,以幕府的體制而言,幾乎想都不必想。
柳生家雖擔任將軍家的劍術指導,但柳生原是大和的小領主,關原之戰前後開始為德川家的創業而奮鬥;同時以劍仕官的一刀流小野家也是從慶長五年的信州上田之役以來,為德川家轉戰各地,最初只領俸祿二百石,後來隨著功績的累積才變為四百石、六百石,都不是光靠劍術之類的技藝而繁榮的家門。
“將軍的劍術指導?武藏的野心不小嗎!”幸庵暗自想著。
“而且他不願像小野家那樣,擔任頂多數百石的劍術指導,而是希望像柳生但馬守。”
“什麼?希望像但馬一樣成為諸侯。”幸庵非常吃驚。
“會嗎?哎!不過,做不成諸侯的話,成為將軍的直屬武士也可以。”
原來如此,靠劍法立身,頂多是小野家一樣的小旗本。武藏轉而研究軍學,或許是想藉此和將軍拉上親密關系吧。
幸庵仿佛解開了武藏的“石頭”之謎,這個人不會安於只以一個人為對象的劍法教練的位置,他懷著參與天下兵馬、政治的野心。
可是,要參與兵馬之事,武藏缺乏在戰場上指揮兵馬的經驗;要參與又沒有門道。(瘋了嗎?)
“不過,江戶的仕官運動好像失敗了”土屋笑著說。
“哦?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最近。”
“那麼──”蒲原宿站的相逢,大概正是武藏失望地離開江戶的途中。
海路的消息傳播的很快,之後不久,武藏向尾張德川家求仕的消息便傳到了駿府。既然失去成為將軍直屬武士的希望,轉而向次於將軍家的尾張家求仕也是很自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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