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倫(1941~),四川內江人,劇作家。著有《苦吟成戲》、《巴山秀才》等作品。

近年一些介紹我的文章,往往出於好心,隱去鄙人“陰暗面”,專講幸運兒。仿佛是頭沐春光,腳踏錦繡,一帆風順走上劇壇。有的評論者,說我能寫戲是由於自幼唱戲,熟悉舞台;比較了解我者,則說是由於從小自修,熟悉詩文;更具眼光者,發現我是個“雜種”——藝人和書生集於一身,兼備兩種“童子功”……。以上各有道理,本人甘苦自知,補充“交代”:我之所以現在勉強能寫幾個劇本。基因是很早以前就開始對戲劇,不!對人生保持了那麼一點“獨立思考”。

這個詞兒,近年已無貶義;可在三中全會之前,在十年浩劫之中,在批判《武訓傳》之後,“獨立思考”似乎是“腦後生了三根反骨”的近義詞,誰沾上誰倒黴!我就因此鑄成大錯,誤了前半生。

解放初期,我剛十歲,早已粉墨登場,小乖而已,絕非天才。只有兩個優點:一是唱戲之余總想看書,二是看書之間總愛聯想。例如演出《潘金蓮》,我扮鄆哥,台前賣梨兒,台後捧著郭老的《少年時代》,讀到少年沫若單戀嫂嫂,不禁與台前潘金蓮單戀小叔子掛上鉤來。異想天開,便去問我那搞編劇兼司鼓的父親:“潘金蓮如果遇上郭沫若,叔嫂關系又會怎麼樣?”這問題涉及政府偉人,嚇得謹小慎微的家父連忙制止。一頓臭罵使我沒法再問,只好去“獨立”思考。據老師們說,我過早倒嗓,尖音一去不返,正是對這類問題“醒”得太早,想得太多的緣故。

性早熟無傷大雅,過早思索社會人生就危乎險哉。記得斯大林逝世,召開追悼會,奏起國際歌:“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我的童心略感悲愴,跟著老師們默哀。忽然,有人放聲幹嚎,像麻五娘哭喪的“調門”!有人當場昏倒,像皇帝駕崩,臣民昏厥的“身段”!有人跪地叩呼“斯大林萬歲”,竟與國際歌詞發生尖銳矛盾!我的小腦瓜裏迅速閃過一絲“獨立”思考——這不是做戲嗎?是表演啊!當時,肯定也有人和我一樣反感,但都比我世故,不像孩子有感必發。我忍不住破涕為笑,兩聲哈哈,大逆不道!一位身穿黃軍裝的導演厲聲斥責:“這娃娃沒有無產階級感情!”家父嚇壞了,事後揮拳便打,我拔腿就跑,父親窮追不舍,爺倆沿著劇場椅子兜圈兒……

現在回憶起來,我當時真不該笑,錯了。可有些老師同志們那種“感情”是否屬於“無產階級”也須待考?中國的文盲藝人,對外國的斯大林缺乏深透了解,真情實感不多,悲戚則合度,昏倒則矯揉。那情景,與周總理逝世時,國遭大難,黨處危急,人民切膚之痛,由衷之悲大不相同!後者真實,前者虛假。幾千年遺留下來的封建觀念,建國初期變相繼承,一些信徒把馬列主義視為宗教,把蘇聯領袖供為佛祖,把追悼會開成近似迷信葬儀。不客氣地說:更有人趁機“表演”以示信徒虔誠,意在給領導留下可靠印象,為入黨入團創造階梯!難怪咱們後來大跳忠字舞,盲從的根子早在五十年代初期就培植了。

本人正因從小反感迷信,成年越發“思考”,所以屢罹文禍——一九五七年飽受批判,已夠右派分子水平,幸而未到公民年齡,戴不上帽子,罰往農村勞動三年。“四清”運動劃為四類,十年浩劫打入牛棚。棚內同犯此去彼來,時而“走資派”,時而“造反派”,反覆變換階下囚和座上賓的位置。我則一派不沾,長期受審,各派統一定性曰:“魏明倫是死硬了的牛鬼蛇神!”

我自身充滿矛盾——思想非常敏銳,但感情脆弱,行動怯懦,見手銬變色,聞死刑喪膽,經不起專案組文攻加武鬥,只得老老實實交代歷年來的“獨立思考”。茍全性命於亂世,那副窩囊相,真是不堪回首……

俱往矣,幸賴三中全會的政策逐步落實,書生報國有門,辛勤筆耕,力爭一年一戲,一戲一招。去歲赴蓉公演新作荒誕川劇《潘金蓮》,又遇見那位知道我老底的導演。闊別多年,從他眼神中,我看出一句潛台詞:“這娃娃‘洋起來了’!”是啊,時代變了,我能不變嗎?性格從脆變韌,行動從怯變勇,但有一條沒變,依然堅持“獨立思考”的習慣。

譬如《潘金蓮》,四川一些同行剛聽題材就搖頭,嚴肅地告訴我:周總理早在六十年代就批評了歐陽予倩二十年代舊作《潘金蓮》,蓋棺定論,這人物不值得寫,別去碰槍口!我一面恭聽,一面思考:不是剛宣布“上下五千年,縱橫幾萬裏”都可以寫嗎?怎麼又劃禁區了呢?潘金蓮比西太後的罪大麼?連西太後都可以寫成初具良知,漸變萬惡的女主角,又未嘗不可以揭示潘金蓮由單純到覆雜,由掙紮到沈淪,由無辜到有罪的悲劇主題呢?關鍵不在寫什麼,而在怎麼寫吧?歐陽老對潘金蓮始於同情沒錯,如果有錯,是錯在終於歌頌。我取舍歐陽老的得失,站在八十年代新角度重寫《潘金蓮》,始於同情,終於惋惜,大約不會違背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基本觀點吧?可是,成都幾位批評家視而不見兩個《潘金蓮》主題的區別,斷言凡是周總理否定了的題材都不宜搞,再搞就是與總理指示唱“對台戲”!這頂帽子夠大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當頭棒喝不但沒有轟退“老運動員”,反倒敲出了我又一條獨立思考:這不是在搞第三個“凡是”麼?

我輩既稱“探索者”,就得冒險走向前人沒有走過,或走了幾步又被唬回來了的不毛之地。所謂“改革”,就得首先改革我們民族的盲從性。戲劇觀念的更新,必須附麗於人生觀念的更新。雕蟲小技,治不了戲曲與青年的“代溝”矛盾。歷史觀、道德觀、權威觀、價值觀、未來觀……總而言之,人生觀依舊是老一套,戲劇觀安得不隨之老矣?

說來慚愧,我是個拿不出小學文憑的習作者,安敢妄稱劇作家?我知道,出色的劇作家應是出色的思想家,沒有驚世駭俗的思想就寫不出驚世駭俗的作品!本人離此標準尚差十萬八千裏,但是我不望而卻步。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在良師益友的前引後扶之中,在紅眼小人的明槍暗箭之間,攀登、摔倒、起來、攀登……。首都一家出版社給我寄來一張表格,其中一欄是“你的格言是什麼?”遵囑填上,我的格言是——我不迷信一切格言!

198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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