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濤(1946~),山西潞城人,詩人、作家。著有詩集《山岳山岳,叢林叢林》、《神山》、《野馬群》、《鼓聲》,散文集《稀世之鳥》等。

沒話找話就招人討厭,話說得沒意思就讓人覺得無聊,還不如聽吵架提神。吵架罵仗是需要激情的。我發現,寫文章的時候就像一匹套在軛具和轅木中的馬,想到那片水草茂盛的地方去,卻不能擺脫道路,更擺脫不了車夫的駕馭,所以走來走去,永遠在這條枯燥的路面上。我向往草地,但每次走到的,卻總是馬廄。

我一直對不愛馬的人懷有一點偏見,認為那是由於生氣不足和對美的感覺遲鈍所造成的,而且這種缺陷很難彌補。有時候讀傳記,看到有些了不起的人物以牛或駱駝自喻,就有點替他們惋惜,他們一定是沒見過真正的馬。

在我眼裏,牛總是有點落後的象征的意思,一副安貧知命的樣子,這大概是由於過分提倡“老黃牛”精神引起的生理反感。駱駝卻是沙漠的怪胎,為了適應嚴酷的環境,把自己改造得那麼醜陋畸形。至於毛驢,頂多是個黑色幽默派的小醜,難當大用。它們的特性和模樣,都清清楚楚地寫著人類對動物的征服,生命對強者的屈服,所以我不喜歡。它們不是作為人類朋友的形象出現的,而是俘虜,是仆役。有時候,看到小孩子鞭打牛,高大的駱駝在婦人面前下跪,發情的毛驢被縛在車套裏齔牙大鳴,我心裏便產生一種悲哀和憐憫。

那臥在鹽車之下哀哀嘶鳴的駿馬和詩人臧克家筆下的“老馬”,不也是可悲的嗎?但是不同。那可悲裏含有一種不公,這一層含義在別的畜牲中是沒有的。在南方,我也見到過矮小的馬,樣子有些滑稽,但那不是它的過錯。既然桔樹有自己的土壤,馬當然有它的故鄉了。自古好馬生塞北。在伊犁,在鞏乃斯大草原,馬作為茫茫天地之間的一種尤物,便呈現了它的全部魅力。

那是一九七零年,我在一個農場接受“再教育”,第一次觸摸到了冷酷、醜惡、冰涼的生活實體。不正常的政治氣息像潮悶險惡的黑雲一樣壓在頭頂上,使人壓仰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強度的體力勞動並不能打擊我對生活的熱愛,精神上的壓抑卻有可能摧毀我的信念。

終於有一天夜晚,我和一個外號叫“藍毛”的長著古希臘人臉型的上士一起爬起來,偷偷摸進馬棚,解下兩匹喉嚨裏滾動著噅噅低鳴的駿馬,在冬夜曠野的雪地上奔馳開了。

天低雲暗,雪地一片模糊,但是馬不會跑進鞏乃斯河裏去。雪原右側是鞏乃斯河,形成了沿河的一道陡直的不規則的土壁。光背的馬兒馱著我們在土壁頂上的雪原輕快地小跪,噴著鼻息,四蹄發出嚓嚓的有節秦的聲音,最後大顛著狂奔起來。隨著馬的奔馳、起伏、跳躍和喘息,我們的心情變得開朗、舒展。壓抑消失,豪興頓起,在空曠的雪野上打著唿哨亂喊,在顛簸的馬背上感受自由的親切和駕馭自己命運的能力,是何等的痛快舒暢啊!我們高興得大笑,笑得從馬背上栽下來,躺在深雪裏還是止不住地狂笑,直到笑得眼睛裏流出了淚水……

那兩匹可愛的光背馬,這時已在近處緩緩停住,低垂著脖頸,一副歉疚的想說“對不起”的神態。它們溫柔的眼睛裏仿佛充滿了憐憫和抱怨,還有一點詫異,弄不懂我們這兩個人究竟是怎麼了。我拍拍馬的脖頸,撫摸一會兒它的鼻梁和嘴唇,它會意了,抖抖鬃毛像抖掉疑慮,跟著我們慢慢走回去。一路上,我們談著馬,聞著身後熱烘烘的馬汗味和四圍裏新鮮刺鼻的氣息,覺得好像不是走在冬夜的雪原上。

馬能給人以勇氣,給人以幻想,這也不是笨拙的動物所能有的。在鞏乃斯後來的那些日子裏,觀察馬漸漸成了我的一種藝術享受。

我喜歡看一群馬,那是一個馬的家族在夏牧場上遊移,散亂而有秩序,首領就是那裏面一眼就看得出的種公馬。它是馬群的靈魂,作為這群馬的首領當之無愧,因為它的確是無與倫比的強壯和美麗。勻稱高大,毛色閃閃發光,最明顯的特征是頸上披散著垂地的長鬃,有的濃黑,流瀉著力與威嚴;有的金紅,燃燒著火焰般的光彩。它管理著保護著這群牝馬和頑皮的長腿短身子馬駒兒,眼光裏保持著父愛的尊嚴。

在馬的這種社會結構中,首領的地位是由強者在競爭中確立的。任何一匹馬都可以爭奪,通過追逐、撕咬、拼鬥,使最強的馬成為公認的首領。為了保證這群馬的品種不至於退化,就不能搞“指定”,不能看誰和種公馬的關系好,也不能賃血緣關系接班。

生存競爭的規律使一切生物把生存下去作為第一意識,而人卻有時候會忘記,造成許多誤會。

唉,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在鞏乃斯草原度過的那些日子裏,我與世界隔絕,

生活單調;人與人互相警惕,唯恐失一言而遭來來頂之禍,心靈寂寞。只有一個樂趣,看馬。好在鞏乃斯草原馬多,不像書可以被焚,畫可以被禁,知識可以被踐踏,馬總不至於被驅逐出境吧?這樣,我就從馬的世界裏找到了奔的詩韻。油畫般的遼闊草原、夕陽落照中兀立於荒原的群雕、大規模轉場時鋪散在山坡上的好文章、熊熊篝火邊的通宵馬經、氈房裏悠長喑啞的長歌在烈馬蒼涼的嘶鳴中展開、醉酒的青年哈薩克在群犬的追逐中縱馬狂奔,東倒西歪的俯身鞭打猛犬,這一切,使我驀然感受到生活不朽的壯美和那時潛藏在我們心裏的共同憂郁……

哦,鞏乃斯的馬,給了我一個多麼完整的世界!凡是那時被取消的,你都重新又給予了我!弄得我直到今天聽到馬蹄踏過大地的有力聲響時,還會在屋子裏坐臥不寧,總想出去看看,是一匹什麼樣兒的馬走過去了。而且我還聽不得馬嘶,一聽到那銅號般高亢、鷹啼般蒼涼的聲音,我就熱血陡湧、熱淚盈眶,大有戰士出征走上古戰場,“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之慨。

有一次我碰上鞏乃斯草原夏日迅疾猛烈的暴雨,那雨來勢之快,可以使悠然在晴空盤旋的孤鷹來不及躲避而被擊落,雨腳之猛,竟能把牧草覆蓋的原野瞬間打得煙塵滾滾。就在那場暴雨的豪打下,我見到了最壯闊的馬群奔跑的場面。仿佛分散在所有山谷裏的馬都被趕到這兒來了,好家夥,被暴雨的長鞭抽打著,被低沈的怒雷恐嚇著,被刺進大地倏忽消逝的閃電激奮著,馬,這不肯安分的牲靈從無數谷口、山坡湧出來,山洪奔瀉似地在這原野上匯集了,小群匯成大群,大群在運動中擴展,成為一片喧叫、紛亂、快速移動的集團沖鋒!爭先恐後,前呼後應,披頭散發,淋漓盡致!有的瘋狂地向前奔馳,像一隊尖兵,要去踏住那閃電;有的來回奔跑,儼然像臨危不懼、收拾殘局的大將;小馬跟著母馬認真而緊張地跑,不再頑皮、撒歡,一下子變得老練了許多;牧人在不可收拾的潮水中被攜裹,大喊大叫,卻毫無聲響,喊聲像一塊小石片跌進奔騰喧囂的大河。

雄渾的馬蹄聲在大地奏出鼓點,悲愴蒼勁的嘶鳴、叫喊在擁擠的空間碰撞、飛濺,劃出一條條不規則的曲線,扭住、纏住漫天雨網,和雪聲雨聲交織成驚心動魄的大舞台。而這一切,得在飛速移動中展現,幾分鐘後,馬群消失,暴雨停歇,你再看不見了。

我久久地站在那裏,發楞、發癡、發呆。我見到了,見過了,這世間罕見的奇景,這無可替代的偉大的馬群,這古戰場的再現,這交響樂伴奏下的覆活的雕塑群和油畫長卷!我把這幾分鐘間見到的記在腦子裏,相信,它所給予我的將使我終身受用不盡……

馬就是這樣,它奔放有力卻不讓人畏懼,毫無兇暴之相;它優美柔順卻不任人隨意欺淩,並不懦弱,我說它是進取精神的象征,是崇高感情的化身,是力與美的巧妙結合恐怕也並不過分。屠格涅夫有一次在他的莊園裏說托爾斯泰“大概您在什麼時候當過馬”,因為托爾斯泰不僅愛馬、寫馬、並且堅信“這匹馬能思考並且是有感情的”。它們常和歷史上的那些偉大的人物、民族的英雄一起被鑄成銅像屹立在最醒目的地方。

過去我認為,只有《靜靜的頓河》才是馬的史詩;離開鞏乃斯之後,我不這麼看了。鞏乃斯的馬,這些古人稱之為騏驥、稱之為汗血馬的英氣勃勃的後裔們,日出而撒歡,日入而哀鳴,它們好像永遠是這樣散漫而又有所期待,這樣原始而又有感知,這樣不假雕飾而又優美,這樣我行我素而又不會被世界所淘汰。成吉思汗的鐵騎作為一個兵種已經消失,六根棍馬車作為一種代步工具已被淘汰,但是馬卻不會被什麼新玩藝兒取代,它有它的價值。

牛從鞔車變為食用,仍然是實用物;毛驢和駱駝將會成為動物園裏的展覽品,

因為它們只會越來越稀少;而馬,當車輛只是在實用意義上取代了它,解放了它們時,它從實用物進化為一種藝術品的時候恰恰開始了。

值得自豪的是我們中國有好馬。從秦始皇的兵馬俑、銅車馬到唐太宗的六駿,

從馬踏飛燕的奇妙構想到大宛汗血馬的美妙傳說,從關雲長的赤兔馬到朱德總司令的長征坐騎……縱覽馬的歷史,還會發現它和我們民族的歷史緊密相聯著。這也難怪,駿馬與武士與英雄本有著難以割舍的親緣關系呢,彼此作用的相互發揮、彼此氣質的相互補益,曾創造出多少叱咤風雲的壯美形象?縱使有一天馬終於脫離了征戰這一輝煌事業,人們也隨時會從軍人的身上發現馬的神韻和遺風。我們有多少關於馬的故事呵,我們是十分愛馬的民族呢。至今,如同我們的一切美好的傳統都像黃河之水似地遺傳下來那樣,我們的歷代名馬的筋骨、血脈、氣韻、精神也都遺傳下來了。那種“龍馬精神”,就在鞏乃斯的馬身上——

此馬非凡馬,房星是本星;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

我想,即便我一直固執地對不愛馬的人懷一點偏見,恐怕也是可以得到諒解的吧。

1984年5月20日於烏魯木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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