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尼哈特,住著地主沙羅達松科爾先生的一家。他家裏有一個寡婦。這位寡婦的娘家一個人也沒有了;所有的人都一一死去。至於說到她自己的丈夫家嘛,也沒有什麽人了。她既沒有丈夫,又沒有兒子。她的一個侄子,就是沙羅達松科爾的幼子,成了這位寡婦的掌上明珠。他母親生下他後,就長期身患重病,所以這個孩子就由這位寡婦嬸母迦冬比妮來撫養。撫養別人的孩子,她似乎格外用心,因為對於別人的孩子,她沒有任何權利,也沒有任何社會要求,只有愛的要求。但是,在社會面前,她是不能根據某一條法律來證明自己的這種要求的,而且她也不想這樣做;她只是以雙倍的熱情,疼愛著這個靠不住的心愛的寶貝。

寡婦迦冬比妮,在這個孩子身上耗盡了自己所有的愛之後,在斯拉萬月的一天夜裏,突然死去。不知什麽原因,她的心臟突然停止了跳動——而宇宙空間到處都在繼續前進,惟獨在這個溫柔的、充滿愛的小小胸口裏,時鐘的機械永遠停止了轉動。

為了避免警察糾纏,這位地主沒有怎麽聲張,就吩咐他的四個婆羅門夥計,盡快把屍體運走火化。

拉尼卡特火葬場,離村子很遠。在那裏一個池塘邊上,有一間茅屋。茅屋附近長著一棵高大的榕樹,周圍是一大片空曠的草地。從前,有一條河流經這裏,現在河已經完全幹涸。在這條幹涸的河道上,人們挖掘了一個大坑,作為火葬場的池塘。至今,人們還把這個池塘看作是那條聖河的象征。

屍體就停放在那間茅屋裏,四個人坐在那裏,等待著焚屍的木柴。時間好像過得很慢,他們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這四個人中的尼達伊和古魯丘龍,離開了那間茅屋,去查看為什麽這麽長時間還沒有把木柴運來;比圖和波諾馬利仍然坐在那裏,守著屍體。

那是斯拉萬月裏的一個漆黑的夜晚。天空布滿了烏雲,連一顆星星都看不見;兩個人默默地坐在那間黑咕隆咚的屋子裏。他們當中的一個人用圍巾裹著火柴和蠟燭,但是在雨季,火柴是很難劃著的。他們帶來的燈籠也熄滅了。

他們就這樣默默地坐了很長時間之後,一個人說:“餵,老兄!要是有一袋煙抽抽,該多好哇!來的時候太匆忙,什麽都沒有帶來。”

另一個人說:“我很快地跑回去,拿一些來吧!”

比圖知道波諾馬利企圖逃走,於是就說:“我敢對聖母瑪麗亞發誓,我看你是想讓我一個人守在這裏!”

談話又中斷了。五分鐘仿佛就像一個小時似的。他們兩個人在心裏咒罵去運木柴的人——他們一定是坐在什麽地方一邊聊天,一邊吸煙呢。在他們兩個人的心目中,這種懷疑越來越強烈了。

萬籟俱寂——只有蟋蟀和青蛙在池塘邊叫個不停。這時候,他們倆仿佛覺得屍體輕輕地動了一下——好像聽到屍體在翻身。

比圖和波諾馬利嚇得渾身發抖,不停地念頌著羅摩的名字。忽然,在這間茅屋裏聽到了一聲深深的呼吸。比圖和波諾馬利立即逃出茅屋,向村裏跑去。

大約跑了六公裏,比圖和波諾馬利碰到了他們那兩個夥伴提著燈籠回來了。他們兩人的確吸煙去了,根本沒有去打聽運木柴的事,可是他們卻說,樹已經鋸倒,正在劈呢,不久就會運到。比圖和波諾馬利把茅屋裏發生的事,詳細地告訴了自己的夥伴。可是,尼達伊和古魯丘龍根本不相信,而且還因為他們倆離開茅屋很生氣,並且嚴厲地責怪他們。

他們四個人立即返回火葬場。他們走進茅屋,發現屍體不在了,停屍床空空的。

四個人面面相覷。如果是被豺狼叼走了,也會留下一點衣服的碎片的。他們來到外邊查看,發現在門外的一塊泥地上,有剛踩過的瘦小的女人腳印。

沙羅達松科爾,不是一個簡單的人。假如突然把這鬧鬼的事告訴他,是不可能得到什麽好處的。當時,他們四個經過仔細商量之後,決定:就說屍體已經火化了。

早晨,木柴運到了。他們對運木柴的人說,屍體已經火化,因為茅屋裏原來還存有一些木柴。對這件事,誰都不會產生懷疑,因為屍體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誰也不會乘機把它偷走。

大家都知道,當一個人的生命看來即將結束的時候,在很多情況下,這生命仍然潛伏在體內,而且常常會在死亡的軀體裏重新覆活。迦冬比妮就是如此,她並沒有死——她的生命活動只不過由於某種原因突然中斷了一下。

當她恢覆了知覺以後,看到周圍一片漆黑。她感到自己躺著的這個地方,不是她通常睡覺的位置。於是她就叫了一聲“姐姐”,但在這黑洞洞的房子裏,並沒有人回答。她惶恐地坐起來,才想起了那張停屍床。當時,她突然感到一陣心絞痛和呼吸困難。她大嫂坐在屋裏的一角,正在火上給孩子熱奶。迦冬比妮再也支持不住了,就倒在床上,並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姐姐,你把孩子抱過來一下。我感到我的生命要完結了。”後來,她覺得四周一片漆黑,就像是一瓶墨水倒在了一個筆記本上一樣。迦冬比妮的所有記記和知覺,世界這本書中的所有字母,頃刻之間都變成另一個樣子。孩子是否用甜蜜的、充滿愛的聲音最後一次呼叫過他的嬸母?在她離開那熟悉的塵世,走上那陌生的、無盡頭的死亡之路的時候,她是否接受了這最後一次愛的禮物?對於這一切,她都記不起來了。

首先她感到,陰曹地府怎麽這樣寂寞和昏暗。在那裏,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也沒有什麽事兒幹,只能這樣清醒地永遠坐著。

後來,突然從敞開的門中吹進來一股潮濕的冷風,雨季裏青蛙的鳴叫聲,也傳到了她的耳朵裏。這時候,在她這短暫的一生中對雨季所形成的印象,立刻清晰地浮現在她的腦海裏,並且感覺到了她與這世界的密切聯系。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附近的池塘、榕樹、寬闊的田野,遠處一行行的樹木,一瞬間映入她的眼簾。她想起來了,每當節日她常來這個池塘裏洗澡,並且還記得,有一次在這個火葬場上看見死屍的時候,就覺得死亡十分可怕。

首先她想,還是應當回家去。但是她馬上又想到:“我已經不是活人了,家裏能收留我嗎?我會給家裏帶來不幸的。我是從活人的王國裏被趕出來的人——我只是我自己的鬼魂。”

如果不是鬼魂,她怎麽能在這深更半夜從四門緊閉的沙羅達松科爾的家裏來到這個難以行走的火葬場呢?即使現在火化儀式還沒有結束,那麽來焚屍的人又跑到哪裏去了呢?她回憶起來了,在燈火輝煌的沙羅達松科爾家裏,她臨死時候的最後情景;後來她又發現,原來她是獨自一人在這離家很遠、漆黑而又空無一人的火葬場上。她明白了:“我已經不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了,我是一個極可怕的、骯臟的幽靈,我是我自己的鬼魂。”

她一想到這裏,就覺得她周圍世界的一切聯系仿佛都中斷了。她仿佛獲得了一種驚人的力量和無限的自由——想到哪裏,就可以到哪裏;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這種前所未有的新的感覺一出現,她簡直就像一個瘋子一樣,一陣風似地突然沖出茅屋,在漆黑的火葬場上走著,心裏一點兒也不感到羞愧、膽怯和憂慮。

走著走著,她感到腿有些累了,身子有些發軟。遼闊的草地連綿不斷,一眼望不到邊——間或也有一些稻田——有的地方水沒膝蓋。黎明漸漸降臨大地,從附近民房周圍的竹林裏,傳出了一兩只鳥兒的啼鳴。

她當時感到有些恐懼。她不知道,和塵世和活人現在應當建立一種什麽樣的新型關系。當她在草地,在火葬場,在斯拉萬月漆黑的夜裏走著的時候,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就像在自己的王國裏一樣。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民房對她來說倒顯得十分恐懼。人怕鬼,鬼也怕人,人和鬼是分住在死亡之河的兩岸上的。

迦冬比妮的衣服上沾滿了泥土,又因為她腦子裏胡思亂想,而且一夜都沒有合眼,所以看上去簡直就像一個瘋子。人們如果看到她這副模樣,一定會感到恐懼;孩子們見了,也會逃到遠處,用土塊向她投擲。很幸運的是,在這種情況下,最先看見她的是一個過路的好人。

這個過路人來到她的身邊,說道:“女士,看來,你是一個有身分人家的媳婦。你這身打扮,一個人到哪裏去?”

迦冬比妮開始什麽都沒有回答,只是凝望著對方。她一時想不出來如何回答。她萬萬沒有想到,她還活在人世,看上去還像一個有身分人家的媳婦,而且鄉間路上的行人還在問她話。

這位行人又對她說,“走吧,女士,我送你回家去。請告訴我,你的家在哪裏。”

迦冬比妮思考起來。她不想回婆家,也不想回到娘家去。

當時她想起了童年時代的女友。

雖然她和女友久格瑪婭在童年就分開了,但是她們彼此經常有書信來往。有一段時間,她們倆還時常爭論彼此相愛的問題;迦冬比妮企圖證明,她是深愛久格瑪婭的,而久格瑪婭則想表明,迦冬比妮沒有對她的愛給予應有的回答。兩個女友都深信,如果有機會能再重逢,那她們倆就一定會一刻也不想分開。

迦冬比妮對這位好人說:“我要到什裏波迪丘龍先生家裏去,他們家住在尼申達布爾。”

這位過路人要去加爾各答;尼申達布爾雖然不近,但倒是順路。於是,他就親自把迦冬比妮送到什裏波迪丘龍先生的家裏。

兩位女友又相逢了。一開始,彼此都不敢相認,爾後童年時候的相貌才漸漸浮現在兩個人的眼前。

久格瑪婭說:“哎呀呀!我多麽幸運吶!我真沒有想到會再見到你。朋友,你是怎麽來的?你婆家的人難道肯放你出來嗎?”

迦冬比妮默默不語,最後才說:“朋友,你不必問我婆家的事了。你就像對待女仆一樣,在你家的一個角落裏給我安排一個落腳的地方吧。我要為你們效勞。”

“哎喲,這是什麽話!怎麽能把你當仆人呢?你是我的朋友呀!”久格瑪婭說。

正在這時候,什裏波迪走進房間。迦冬比妮望著他的臉,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從房間裏走出去——她頭上沒有罩紗麗,也看不出有任何羞怯或謙恭的表情。

為了不使什裏波迪對她的女友反感,久格瑪婭急忙向丈夫進行各種解釋。但是剛說了幾句,什裏波迪就輕易地同意了妻子的建議,這使得久格瑪婭並不感到特別滿意。

迦冬比妮雖然來到了女友的家裏,但是她和女友已經不那麽親密——在她們之間隔著一條死亡的鴻溝。迦冬比妮總是對自己存有一種懷疑,每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就不再去接觸別人。迦冬比妮望著久格瑪婭的臉,仿佛在想:“她有丈夫和家庭,仿佛生活在另一個遙遠的世界裏。她有愛情和種種責任,她是塵世中的人,而我就像一個虛無縹緲的影子;她生活在現實的國度裏,而我仿佛生活在無限的虛幻之中。”

久格瑪婭也感到別扭,但是又無法理解。女人對於神秘的東西是不能忍受的——因為懷著這種神秘的情感盡管可以作詩,可以創造英雄業績,可以研究學問,但是卻不能用它來操持家務。所以,女人對於她不理解的東西,或者是消滅它,不再和它發生任何關系,或者是親手把它重新改造成一種可用的東西——假如這兩者都不能實現,那她們就會對這種神秘的東西感到非常氣憤。

久格瑪婭對迦冬比妮越是不理解,就越生她的氣。她想:

“這件倒黴的事情,怎麽落到了我的頭上!”

現在又出現了另一個威脅。迦冬比妮對她自己恐懼,但她又無法離開自己而逃走。凡是怕鬼的人,總有後怕的感覺——因為他們看見自己的背後,所以就覺得背後很可怕。但是,迦冬比妮最害怕自身,對於外界,她並不恐懼。

因此,在寂靜的中午,當她一個人在房裏的時候,常常驚叫起來;晚上,在燈光下看見自己的身影,她就嚇得渾身瑟瑟發抖。

看到她那種驚恐萬狀的神態,住在這個家裏的人,也都產生了恐懼感。仆人們和久格瑪婭,也開始懷疑這個家裏出了鬼。

有一天,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半夜裏,迦冬比妮哭哭啼啼地走出自己的臥室,來到久格瑪婭的房間門口,叫道:“姐姐,姐姐!我跪在你的腳下,求求你!不要再把我一個人扔在一邊啦!”

久格瑪婭既怕又氣,她真想立即把迦冬比妮趕走。富有同情感的什裏波迪,費了很大勁才使她冷靜下來,並且把她安頓在隔壁的房間裏。

第二天一早,什裏波迪就被叫到內室。久格瑪婭立即開始責備起丈夫來了:“好哇!你算什麽人吶!一個女人離開自己的婆家,來到你的家裏,一住就是一個多月,而且根本就不打算走,我從你的嘴裏也沒有聽到一句反對的話。你說說看,你這是打的什麽主意?你們男人,原來都是這種德性!”

一個男人不加區別地對一個普通的女人表示好感,女人們就會為此認為他是犯了彌天大罪。什裏波迪盡管可以撫摸著久格瑪婭的身子發誓說,他對那個無依無靠的、美麗的迦冬比妮的同情,並沒有超出應有的限度,然而這一點還是應當用行動來證明的。

他常常在想:“迦冬比妮婆家的人,一定是對待這個無子的寡婦很無理很粗暴,所以她才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跑到我家裏來安身。既然她的父母等親人都沒有了,我怎麽好趕她走呢?”正因為他有這樣的想法,所以也就沒有進行調查,而且詢問這種不愉快的事情,也會使迦冬比妮感到痛心,因此他就沒有問及此事。

當時,他妻子對她這位麻痹的丈夫進行了種種攻擊。什裏波迪清楚地意識到,要想使這個家庭保持和睦,必須給迦冬比妮的婆家寫封信去。後來,他又覺得,突然寫信去,可能不會有什麽好結果,於是就決定親自到拉尼哈特去一趟,待了解情況之後再相機行事。

什裏波迪走後,久格瑪婭對迦冬比妮說:“朋友,你繼續呆在這裏,就不太好了。人們會怎麽議論呢?”

迦冬比妮嚴肅地望著久格瑪婭的臉,回答說:“人們和我有什麽關系呢?”

久格瑪婭聽了她的話,十分驚愕。她氣乎乎地說:“和你沒有什麽關系,和我們可有關系呀。我們把別人家的媳婦留在自己家裏,怎麽向人們解釋呢?”

“我的婆家在哪裏?”迦冬比妮問道。

久格瑪婭在想:“啊,多可怕呀!這個不幸的女人在胡說什麽呀?”

迦冬比妮慢吞吞地說:“我算你們家的什麽人呢?我在這個世界上又算什麽呢?你們有歡笑,有哭泣,有愛情,每個人都在做著自己的事,可我只是在觀望著。你們是人,而我只是個影子。我不理解,神靈為什麽讓我到你們這個世界中來。你們也在擔心,我會給你們的歡樂帶來不幸——我也不明白,我和你們有什麽關系。既然天神沒有再給我安排住處,那麽我就無牽無掛、無憂無慮,因此就轉遊到你們這裏來了。”

她就這樣一邊凝視著自己的女友,一邊講述著。久格瑪婭似乎明白了她這番話的意思,其實她並沒真正理解,所以她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她也沒有再問什麽,就心情沈重地離去。

夜裏10點來鐘,什裏波迪從拉尼哈特回來了。整個世界都淹沒在滂沱大雨裏了。瀟瀟雨聲,使人感到,雨沒有盡頭,夜也沒有盡頭。

久格瑪婭問道:“是怎麽回事?”

“一言難盡。以後再告訴你。”什裏波迪說著脫掉外衣,就去吃飯。然後他倒在床上吸煙,心情十分沈重。

久格瑪婭克制著自己的好奇心,好長時間都沒有再問。後來她走進臥室,問道:“你打聽到了什麽消息?你倒是說說呀!”

“肯定是你弄錯了。”什裏波迪說。

久格瑪婭一聽這話,心裏就有些生氣。女人們是絕對不會有錯的,即便有錯,聰明的男人也不要說出來,最好把它攬在自己的身上。久格瑪婭有些激動,她說:“我倒想聽一聽,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什裏波迪說:“你安排在我們家住的那個女人,並不是你的女友迦冬比妮。”

久格瑪婭聽到這種話,就很容易生氣——特別是從自己的丈夫嘴裏聽到這種話,就更容易激動。久格瑪婭說:“我的朋友我還不認識,難道還需要向你來請教?你講得多好聽呀!”

什裏波迪解釋說,這裏用不著爭論話講得好聽不好聽,而需要拿出證明來。久格瑪婭的女友已經死了,這是千真萬確的。

久格瑪婭說:“餵,你聽著!一定是你弄錯了。你是不是真去了,是不是真聽人們這麽說的,這都是值得懷疑的。誰讓你親自去了?寫封信去問一問,一切都會弄清楚的。”

什裏波迪看到妻子這樣不相信自己,感到很難過,於是就開始詳細地列舉所有的證據,但是他還是沒有能夠說服妻子。夫妻倆一直爭論到半夜。

立即從家裏把迦冬比妮趕走——對於這個問題,夫妻之間是不存在分歧的。因為,什裏波迪堅信,是他的客人冒名欺騙了他的妻子,而久格瑪婭則認為,她是一個輕浮放蕩的女人。盡管如此,他們夫妻倆對於這場爭論,還是誰都不肯認輸。

兩個人的聲音越來越高,他們忘記了迦冬比妮就睡在隔壁的房間裏。

一個說:“真是碰到了大難題!我是親耳聽說的。”

另一個用堅定的語調說道:“你說的這些話,我根本不相信。我是親眼看到的!”

最後,久格瑪婭問道:“好了!你說說看,迦冬比妮是什麽時候死的。”

她想:要是在這個日期之後迦冬比妮還有信來,那就可以證明,是什裏波迪弄錯了。

什裏波迪說出了她死亡的日期,夫妻倆算了一下,發現這個日期正是迦冬比妮來到他們家的前一天。一發現這種巧合,久格瑪婭的心就怦怦地跳了起來,什裏波迪也感到有些恐懼。

正在這時候,他們房間的門突然開了,一股濕漉漉的冷風吹進來,燈一下子就熄滅了。黑暗從外邊竄進來,立刻充滿了整個房間。迦冬比妮走進房間,站在他們的面前。當時正是午夜一點,雨還在外面下個不停。

迦冬比妮說:“朋友,我是你的女友迦冬比妮,但是現在我已不再是活人,我已經死了。”

久格瑪婭驚叫起來,而什裏波迪也嚇得說不出話來。

“我雖然死了,但我並沒有給你們帶來什麽災難。既然在人世間沒有我的安身之地,在陰曹地府也沒有我的位置,那麽讓我到哪裏去呢?”她用激烈的聲音喊叫著,仿佛要在這陰森的雨夜喚醒沈睡的造物主似的。她又問道,“啊,讓我到哪裏去呀?”

迦冬比妮說完之後,就離開那對幾乎失去知覺的伉儷,離開那漆黑的房間,到宇宙中去尋找自己的歸宿。

很難說,迦冬比妮是怎樣回到拉尼哈特的。一開始,她沒有讓任何人看到自己。她一整天什麽東西都沒有吃,一直蹲在一座破廟裏。

雨季的黃昏來得特別早,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村裏人擔心,暴雨即將來臨,都急忙回到自己家裏。這時候,迦冬比妮從破廟裏走了出來。當她來到婆家的門前,她的心跳得特別厲害。她用紗麗遮住臉,往屋裏走去;守門人錯把她當成女仆,也就沒有阻攔。就在這個時候,狂風突然大作,暴雨傾瀉下來。

當時,這家的女主人——沙羅達松科爾的妻子,正在和她那寡婦小姑子打牌。女仆在廚房裏忙著;孩子發燒剛退,躺在臥室裏的床上睡著了。迦冬比妮避開所有的人,走進這個房間。我不知道,她回到婆家來想做什麽,恐怕就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大概只是想來看一眼這孩子。至於以後她到哪裏去,怎麽辦,她根本就沒有想過。

在燈光下,她看見這個多病而瘦弱的孩子,握著拳頭睡著了。看到這種情景,她那顆熾熱的心仿佛幹涸了——要是我能把他摟在懷裏,替他承受一切痛苦,那該多好哇!隨後,她想起來:“我已經不在了,誰來照看他呢?他母親喜歡交際,喜歡聊天,喜歡打牌。以前,她把孩子交給我照看,就不再管他了。她對教養孩子,從不沾邊。那麽,現在誰來精心照料他呢?”

就在這時候,孩子忽然翻了一下身,半睡半醒地叫道:“嬸嬸,我要水。”哎!我已經死了。我的寶貝,你現在也沒有忘掉你的嬸嬸啊!迦冬比妮急忙從水罐裏倒出來一些水,把孩子抱在懷裏,讓他喝。

這孩子在睡夢中已經習慣讓嬸母餵他水,所以,這一次他也一點兒不感到奇怪。最後,迦冬比妮總算滿足了自己長期以來的宿願,她吻了吻孩子,然後又把他放在床上。這時孩子醒了;他摟著他的嬸嬸,問道:“嬸嬸,你是死了嗎?”

他嬸母回答道:“是的,孩子。”

“你這不是又回到我身邊來了嗎?你再不死了吧?”

迦冬比妮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就聽到一聲響——原來女仆手裏端著一碗西谷米飯,走進房間,看見迦冬比妮就大叫一聲“我的媽呀”,摔了飯碗,突然暈倒在地。

女主人聽到叫聲,放下牌,急忙跑過來。她一走進房間,完全驚呆了,想跑出去,腿卻不聽使喚,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看到這種情景,孩子也感到害怕了——他哭著說:“嬸嬸,你走吧!”

過了這麽多天之後,迦冬比妮今天才意識到,她並沒有死。這古老的房舍,這一切擺設,這孩子,這愛的感情,對她來說都是活生生的、實實在在的;在她和這個世界之間,並沒有任何隔閡和距離。在女友家裏,她覺得自己的確死了,可是當她來到這孩子睡覺的房間,卻覺得,她這個孩子的嬸母根本沒有死。

她激動地說:“姐姐,你看見我為什麽這樣害怕?你看,我不是和原來一樣嗎!”

女主人再也站立不住,暈了過去。

沙羅達松科爾聽妹妹述說之後,親自來到內室。他雙手合十地對迦冬比妮說:“孩子他嬸兒,你這是幹什麽?紹迪什這孩子是我家的一根獨苗。你為什麽要來看他呢?難道我們不是你的親人嗎?自從你去世後,他就一天一天消瘦,他的病還沒有好,白天黑夜地呼叫‘嬸嬸’。你既然已經辭別了人世,就請你中斷這虛幻的紐帶吧!我們一定會很好的祭奠你的。”

當時,迦冬比妮再也忍不住了,她用激動的聲音說:“哎呀,我沒有死呀,我並沒有死!我怎麽向你們解釋我沒有死呢?你看,我這不是活著嗎?”

她說著從地上拿起銅碗,向自己的前額砍去,前額被砍破,鮮血流了出來。

她說:“你看,我不是活著嗎?”

沙羅達松科爾猶如一座雕像,呆呆地立在那裏。孩子嚇得直喊爸爸,地上倒著兩個昏迷不醒的女人。

迦冬比妮一邊喊著“我沒有死呀,我沒有死”,一邊離開了房間,從樓梯上跑下來,跳進院內的池塘。沙羅達松科爾在樓上房間裏,只聽到撲通一聲。

一整夜都在下雨,第二天早晨雨還在下,直到中午都沒有停。迦冬比妮以死證明,她原來並沒有死。189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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