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路上的物質與精神:聲音

“好像釘在天空中般的,一動不動的”,這個形容詞來自八十年代大批翻譯到中文的拉丁美洲小說中,對中南美洲景物的描繪。那時我剛畢業,當小說編輯,那些風靡一時的西班牙語小說裏描繪的世界,對我來說就是遙不可及的,不現實的世界。

我置身在中美洲地圖上那些芝麻般的小陸地中的一小塊,哥斯達黎加。

我看到一些白色的牛,在濃綠的林中綠地裏緩緩走下河岸,正是略薩小說裏提到過的“白色的神牛”。它們巨大的骨架從灰白色的皮毛裏令人驚駭地突出出來,遠遠看去好像在塵土飛揚的沙漠路上徜徉的印度苦行僧。

我看到一只綠色的變色龍在路中間沈思,喘著粗氣的道奇小卡車不得不停下來,等它拖泥帶水地走過去,柔軟的綠色尾巴尖卷了起來,好像藤蔓芬芳的尖端。

有時能在高大的芒果樹林後瞥見一條淺藍色的海岸線,有時那是加勒比海,有時卻是島嶼另一端的太平洋。海水是淺藍色的,好像用鉛筆畫上去的一樣。長滿了花朵的樹,三三兩兩站在沙灘後面,像過去的農家女孩那樣,渾然不知自己的美,無所事事地坐在地上。地圖上說,要是在這裏潛水,很容易看到大海龜。

我在二十歲時,在一支歌裏知道了禿鷹這種動物,但要到五十歲以後,看飽了但丁、歌德和拜倫解釋過的意大利後,我才開始看得見動物身上那些造物主當年留下的指紋,看見它們身上因此而存在的莊嚴,一種不需用大寫,也不會失去的莊嚴。不過,也許是,在對文藝覆興後大寫的人疲倦以後,才看見了動物。

在山路上,我遇見了一些騎腳踏車的人,他們是孤星旅行團的人,將自己的腳踏車空運到附近,騎車進雲林去。道奇車搖搖晃晃路過他們,他們正在一處雲霧飄渺的山谷邊緣歇腳。我們彼此高高豎起大拇指來致意,一看就知道,我們全都是亞當和夏娃的嫡系子孫。現在,即使蛇什麼也不對我們說,我們也會到處跑來跑去,去找我們自己的蘋果樹。

二十五年前,生物學家艾林·龐慈行進在這條路上時,聽到了從山谷下的原始森林中傳來“震耳欲聾的蛙鳴聲”,那片終年雲霧繚繞的森林中,曾經生活著世界上品種最豐富的蛙類。二十五年中,隨著氣候變暖,蛙類大規模地死去了。2008年,我在北極了解到,由於氣候變暖,海平面上升,雲林裏的動物朝不保夕,千百年來一直沈睡的古老黴菌卻在樹葉子的背面覆活。到達雲林聽到的第一件新聞,就是關於蛙類的滅絕。如今,離人們在雲林中見到金色蛤蟆的記錄已經過去二十二年整,生物學家們已經此起彼伏地宣布它們的滅絕。

我將自己的註意力努力集中在聽覺上,四下寂靜無聲,充滿雲霧森涼的氣味。寄生著無數小植物的大樹,在路邊的密林裏,就像一支冬天的雨夜,掛滿了濕嗒嗒衣物的衣架。往下眺望郁郁蔥蔥的原始森林,一個句子總是不由自主地跳上心頭,好像電影屏幕下方的解說字幕,“那就是金蟾蜍的墳墓。”

夜裏,好靜。耳朵因為太靜,能聽到耳洞裏的小動脈乒乒跳動。其實四周並不是北極冰原上那樣的靜。整夜林子裏都有成千上萬種細小聲音組成的聲響四散開來,蛙的聲音,蟲子的聲音,鳥的聲音,蝴蝶撲扇翅膀的聲音,僧侶猴群的聲音,藤蔓生長的聲音,朽木仰天倒下的聲音,山貓吃掉野雞時發出的聲音,蟒蛇遊過陳年腐葉發出的聲音,一定還有千萬種我所不了解來源的聲音,比如我們房間裏的木頭由於夜裏的霧氣侵入,木質膨脹吸水發出的吱呀聲,還有我丈夫粗重的呼吸聲,以及午夜時我孩子含糊的夢話。從小她就在午夜時分說幾句夢話,原來至今沒有變化。這些聲音匯合在一起,成為一種猶如哲學般形而上的聲音,浮動在我們房間中央的夜色中。

不過,這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靜。

已經有好久,我們沒有一家人在一間房間裏過夜了。我左面的床上睡著我的孩子,我右面睡著我的丈夫,就像我的孩子還小的時候那樣。那是春節初四迎財神的時候,怕她被午夜的鞭炮聲驚醒,那天她總是到我們房間來睡覺的。鞭炮聲要響起來的時候,我事先就捂好她的耳朵。我孩子的整個童年,正好伴隨著中國經濟的起飛,響徹著迎接財神的壯烈爆竹聲和第二天早晨的遍地殘紅。

窗外是一個山谷,曼陀羅花在夜晚全都閉合了。其實我不知道它們是不是真叫曼陀羅花,只是長得像。林子中的植物種類太多,許多都是在人類出現以前就已經生長在這裏了的古老植物,原先只在自然歷史博物館的展廳裏看見過的。現在它們就這樣包圍著我們這一家三個人,令人想起來,心中驚奇不已。

這讓我想到在北極島嶼上的晚上。那時是我一個人,穿得非常結實,獨自望著月亮如何貼著地平線運行。那時,我感覺自己是顆落進了無限中的灰塵,一直向創世記落去,回家般地,或者說,宿命般地深深墜下。這個夜晚似乎不同,家裏人熟睡的呼吸聲令我感到圓滿。我想,這種熟悉而陌生的圓滿,大概是來自一種雌性的需要吧。雌性需要身邊的男人和孩子安睡著,他們都正養精蓄銳。而自己卻睜著眼睛,像一條夜裏不睡的狗一樣。

深夜,猴子正在掠過史前就生長在此的闊葉樹,夜裏未眠的格查爾鳥正發出一聲婉轉的叫聲,蝙蝠成群掠過密林深處,光禿禿的翅膀發出黏稠的皮膚相觸的聲音,土狼的喉嚨裏有饑餓的呼嚕聲,竹節蟲架著高高的細腿,踩塌了一片嫩芽,紅色劇毒的小蛙從樹洞裏閃電般地躍起,劃過高高的草叢,落到知更鳥旁邊濕漉漉的腐葉裏,那是被粉紅色的黴菌腐蝕了的巨大的闊葉,變成了焦黃色。這指甲蓋般大小的小蛙曾是土人們的秘密武器,一只小蛙可以毒死三千人。現在它也走向滅絕。我想,從密林深處傳來的千萬種聲音裏,一定已經沒了金色蛤蟆的聲音。我在枕上靜聽,心中沒有找到想象中的感傷,似乎已順從了這種生生滅滅。

林子裏的動物們也是順從的。我也可以順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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