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朋友相聚一場,夫妻伴隨一世,最後都要揮淚告別;不是你送我返冥,就是我送你歸西,生生息息是自然的規律,不必忌諱,更不必妄圖萬歲。可這自然界也實在不講道理,隨便擾亂秩序,破壞規律,不分先來後到,生死任意調遣。鮑昌同志小我兩歲,我卻揮淚與他告別。他走得太早,而且是走在不該走,不能走的時候。作家協會有那麽多的工作要他去做,他自己還有許多未曾寫完的東西。鮑昌同志在病危之際曾經有個強烈的願望,希望能找到某種醫療的辦法,再活兩年,讓他能寫出他急於要寫的東西。人力無法回天,這對一個作家來說實在是夠殘酷的。
我很尊敬鮑昌同志,因為他和我幾乎有著相同的經歷。可他比我早慧,而且認真刻苦,勤奮縝密,沒有那種不求甚解,靈機一動,大大咧咧的所謂才子氣。可他卻實在是個才子,在文藝領域裏樣樣皆能,甚至對現代自然科學的某些領域也有所涉及。他是個小說家、劇作家、詩人、文藝理論家、教授、編輯、出色的文學組織工作者。像他這樣多才多藝的人在我們同輩之中實在是不多見的。王蒙同志曾經提出過作家要學者化,鮑昌同志卻早就是個學者化了的作家。他沒有化成純粹的學者,而是作家與學者的交叉。他沒有讀過正規的大學,真正的學歷只是高中肄業,像當年許多愛好文藝的革命青年一樣,他之所以拿起筆來是憑著對文藝的愛好,對革命的熱情以及在革命隊伍中的生活經歷。他二十一歲時便出版了獨幕劇集,二十三歲時出版了短篇小說集。二十七歲時出版了評論集、詩集和長篇小說《青青的草原》。在一九五七年六月之前的一兩年間,是五十年代一批作家的出土期,當今文壇上一些中年或將跨入老年的作家,都是在那幾年間破土而出的。到了一九五七年的七月以後,鮑昌同志在劫難逃了,被打成了右派。
當右派,當脫帽右派,當牛鬼蛇神有四種當法:一種是天真地認真改造,以求脫胎換骨;一種是灰心喪氣差點兒上吊或吞安眠藥片;一種是心猶未死,但待來年;一種是暗地裏學,暗地裏寫,把學問裝在腦子裏,把作品藏在墻洞裏。不必去評論這四種方法的憂劣,只是說第四種方法更需要刻苦和毅力。鮑昌同志屬於第四種,他當了右派之後,勞動之余便研究美學,研究藝術的起源,研究《詩經》,研究歷史,研究魯迅。寫下了百萬字的長篇歷史小說《庚子風雲》還與人合編了上下兩冊的《魯迅年譜》。他所以能成為學者,成為教授,都是在勞動改造之余打下的基礎。每想起鮑昌同志的這段經歷時我總覺得慚愧,我和他的境遇和條件差不多,他孜孜不倦,我卻把時間都裝進了酒壺。
我和鮑昌同志都參加過一九五七年全國青年創作者代表會,參加那個會議的青年作者,絕大多數都成了右派、反黨份子、中右、內控等等的玩藝。這以後風雨橫掃二十年,大難來時各分飛,誰也不知道誰在哪裏。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後我們這些人也不來往,因為頭上還有頂帽子,不敢去呼朋引類。直到一九八0年初夏,右派問題改正了,心裏的一塊石頭暫時放下了,鮑昌同志忽發豪情,借了個機會重下江南,到南京、到蘇州來看看《探求者》的幸存者。他走路和打聽地址是很有本事的,居然能七拐八彎地摸上我住的大樓。他穿著一套中山裝,戴一頂鴨舌帽,背一架不大靈光的照相機。我開始以為來了一位記者,及至通報姓名後才驚喜交集。那一天蘇州陰天,正是江南多雨的季節。我們兩人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暢談二十多年來各自的經歷,有時候自己也弄不清楚,人居然有那麽頑強的生命力,而且常常是好了瘡疤忘了痛,談論起來加進點諷剌挖苦和幽默還十分有趣。古代的中國人講究覆仇,古代的歐洲人講究決鬥,我們這些人都受過良好的訓練,講究不計前非,因而容易獲得某種平衡也容易不分是非。我們暢談了一個下午,等我送他下樓時天色已暗,細雨霏霏,這時候鮑昌才想起那架照相機,邀我站在小巷深處合拍了一張照片,後來他告訴我那張照片的效果不好,我想大概全是黑的。
四次作代會以後,鮑昌調到了北京,任作家協會的常務書記。這時間我們見面的機會較多,有時候也到左家莊他們所往的大樓裏去挨戶叨擾點酒食,談談工作中的煩惱和創作方面的問題。
因為我聽鮑昌同志談煩惱時,見他那煩惱的情緒比他的話還要多,所以總是把話題引向創作方面。我讀過他的許多理論文章,十分敬佩,當我被各種文學理論弄得頭昏腦脹的時候,他總能不慌不忙,正本清源地談出一番道理。同時,談文藝總比談人際關系輕松愉快些,適合於茶余酒後的調劑。談到後來我總是勸他快把煩惱收起,抓緊一切時間寫東西,含有鼓勵和促進之意。現在想起來我這樣做是錯誤的,因為鮑昌同志對待自己的創作已經到了拚命的程度,不能再激勵。他每天為自己規定了一定的創作量,不寫完決不休息,完不成便要自我檢討,自我懺悔。他在作家協會任職期間,工作那麽繁忙,每天早出晚歸,居然還創作了那麽多的中篇、短篇、散文、文藝評論,甚至還主編了大型文藝工具書《文學藝術新術語詞典》那洋洋數百萬言都是熬燈油熬出來的。對於這樣的拚命三郎,實在不應該再鼓勵了,而是應該多多提醒,那燈油是定量供應,夜夜都點三根燈草,很快就會熬幹的。死神對作家決不照顧,會乘機偷襲。李準大病一場,至今還在作恢覆練習;劉紹棠死裏逃生,落下個半身不遂,還有幾位很有才能的作家身體也堪憂慮。《文藝報》在同一個版面上發表了鮑昌、鐵依甫江、莫應豐去世的消息,這在許多朋友間引起震動,相互致意,保重身體。日子比以前好過了,也得好好地多活幾年。不過話也得說回來,即使身體健壯如牛,老不耕田,活著也沒有多大的意義。鮑昌同志死得早,但把他的工作實績和時間相除,其得數是長命百歲。安息。
198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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