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算起來汪曾祺要比我長一輩。作家群中論資排輩,是以時間來劃分的。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五十年代……我們五十年代的老友常把汪曾祺向四十年代推,稱他為老作家,他也不置可否,卻總是和我們這些五十年代的人混在一起,因為我們都是在粉碎四人幫以後才活過來的。
汪曾祺雖說是江蘇人,可是江蘇的作家們對他並不熟悉,因為他多年來都在北京京劇界的圈子裏。直到粉碎四人幫後,《雨花》覆刊,顧爾鐔當主編。有一天,葉至誠拿了一篇小說來給我們看,所謂的我們是方之、高曉聲和我。小說的作者就是汪曾祺。小說的題目我記不清了,好像是《異秉》,內容有一個藥店裏小學徒,爬到房頂上去曬草藥等情。我之所以至今只記得這一點,是因為我家當年的隔壁也有一個小藥鋪,所以看起來特別親切,至今也印象深刻。我們三個人輪流讀完作品後,都大為讚賞,認為寫得太好了,如此深厚純樸,毫不裝腔作勢的作品實在是久違。同時也覺得奇怪,這樣好的作品為什麽不在北京的那幾份大刊物上發表,而要寄到《雨花》來。
葉至誠說稿件已在北京的兩家大刊物吃了閉門羹,認為此稿不像小說也不像散文,不規範。這話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出於對作者政治考量的托詞。我們幾個人對此種說法都不以為然,便要葉至誠去說服主編顧爾鐔,發!顧爾鐔號稱顧大膽,他根本用不著誰來說服,立即發表在《雨花》的顯要地位,並且得到了普遍的讚揚和認可。從此,汪曾祺的作品就像雨後春筍,在各大刊物出現。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初期,作家們的活動很多,大家劫後相逢,也歡喜聚會。有時在北京,有時在盧山,有時在無錫,有時在蘇州。凡屬此種場合,汪曾祺總是和我們在一起。倒不是什麽其它的原因,是酒把我們浸泡在一只缸裏。那時方之已經去世了,高曉聲、葉至誠和我,都是無“酒”不成書。汪曾祺也有此好,再加上林斤瀾,我們四個人如果碰在一起的話,那就熱鬧了。一進餐廳首先看桌上有沒有酒,沒有酒的話就得有一個人破費。如果有,四個人便坐在一起,把自己桌上的酒喝完,還要到鄰桌上去搜尋剩余物資,直喝得報務員站在桌子旁邊等掃地。有時候我們也會找個地方另聚,這可來勁了,一喝就是半天。我們喝酒從不勸酒,也不幹杯,酒瓶放在桌子上,誰喝誰倒。有時候為了不妨礙餐廳服務員的工作,我們便把酒帶回房間,一直喝到晚上一兩點。喝酒總是要談話的,那種談話如果有什麽記錄的話,真是毫無意義,不談文學,不談政治,談的盡是些撈魚摸蝦的事。我們四個人都是在江河湖泊的水邊上長大的,一談起魚和水,就爭著發言,談到後來酒也多了,話也多了,土話和鄉音也都出來了,汪曾祺聽不懂高曉聲的武進話,誰也聽不懂林斤瀾的溫州話,好在是誰也不想聽懂誰的話。此種談話只是各人的一種舒發,一種對生活的覆述和回憶。其實,此種覆述可能已經不是原樣了,已經加以美化了,說不定那一天會寫到小說裏。
汪曾祺和高曉聲喝起酒來可以說真的是陶然忘機,把什麽都忘了。那一年在上海召開世界漢學家會議,他們二人和林斤瀾在常州渴酒,喝得把開會的事情忘了,或者說並不是忘了,而是有人約他們到江陰或是什麽地方去吃魚、喝酒,他們就去了,會也不開了。說起來這個會議還是很重要的,世界上著名的漢學家都來了,因為名額的限制,中國作家參加的不多。大會秘書處到處打電話找他們,找不到便來問我,我一聽是他們三人在一起,就知道不妙,叫秘書處不必費心了,聽之由之吧。果然,到了會議的第二天,高曉聲打電報來,說是乘某某次列車到上海,要人接站。秘書處派人去,那人到車站一看,壞了,電報上的車次是開往南京去的,不是到上海的。大家無可奈何,也只能隨他去。想不到隔了幾個小時,他們弄了一輛破舊的上海牌汽車,搖搖擺擺地開上小山坡來了,問他們是怎麽回事,只是說把火車的車次記錯了,喝酒的事只字不提。
還有一次是在香港,中國作家協會組織了一個大型的代表團到香港訪問,代表團內有老中青三代人,和香港的文化界有著多方面的聯,一到香港就亂了,你來請,他來拉。那時香港請客比內地利害,一天可以吃四頓,包括請吃宵夜在內。汪曾祺在香港的知名度很高,特別是他在一次與香港作家討論語言與傳統文化時的發言,簡直是語驚四座。當時,香港有一位文化人,他的職業是看風水和看相,靈驗有如神仙,聲望很高,酬金也很高,是位富豪。不知道他怎麽會了解到汪曾祺也懂此道,並尊汪曾祺為大哥,他一定要請汪曾祺吃晚飯,並請黃裳和我作陪。我因為晚上要開會,不能去。到了晚上十一、二點鐘,我的房門突然被人猛力推開,一個人踉蹌著跌進來,一看,是汪曾祺,手裏還擎著大半瓶XO,說是留給我的。大概是神仙與酒仙談得十分投機,喝得也有十分酒意。汪曾祺乘興和我大談推背圖和麻衣相,可惜當時我有點心不在焉,沒有學會。
汪曾祺不僅嗜酒,而且懂菜,他是一個真正的美食家,因為他除了會吃之外還會做,據說很能做幾樣拿手的菜。我沒有吃過,鄧友梅幾次想吃也沒有吃到。約好某日他請鄧友梅吃飯,到時又電話通知,說是不行,今天什麽原料沒有買到。改日。到時又電話通知,還是某種菜或是什麽輔料沒有買到。鄧友梅要求馬虎點算了。汪曾祺卻說不行,在烹飪學中原料是第一。終於有一天,約好了時間沒有變,鄧友梅早早地趕到。汪曾祺不在家,說是到菜場買菜去了。可是等到快吃飯時卻不見他回來,家裏的人也急了,便到菜市場去找。一看,他老人家正在一個小酒店裏喝得起勁,說是該買的菜還是沒有買到,不如先喝點吧,一喝倒又把請客的事兒忘了。鄧友梅空歡喜了一場,還是沒有吃到。看來,要想吃酒仙的菜是不容易的。
02/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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