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喬文:基隆漢詩的在地言說:《詩報》及其相關書寫 (二)

「基隆」作為符號,在《詩報》發行之前,被較少在漢詩的書寫中出現18,到了三○年代,隨著幾種重要文藝報刊雜誌的刊行,「基隆」逐漸被看見,1930年(昭和5)創刊的《三六九小報》,便曾出現自署為「雞籠山下水濂洞主」的戲謔文字,內容為三貂嶺下古猴硐實為老猴精(27:1930.12.6:4)19,連橫作〈雅言〉,提及「淡水為今之臺北」(157:1932.2.26:4),早期的景象:

草萊未伐,長年陰霧,罕晴霽,故里諺曰:「淡水是這天,雨傘倚門邊」,可以其知多雨矣,建省以來,山嵐漸歛,民戶日殷,雨雖稍殺,而自冬徂夏,連綿不絕,基隆且稱「雨港」,是其氣象之陰晴與臺南迥異矣。

此文提點臺灣南北風物殊異的狀況,而,南北關係的對轉,則以「建省」為分野;然,即使感知南北有所差異,在傳媒的使用上,基隆詩人發稿此處並不多見,而兩次鐘亭擊鉢錄,便收攏周士衡、張鶴年、張一泓、許柱珠、李紹蓮等人20,此後,聲跡幾渺,僅少壯李春霖(1912-1935)較多詩作,如:〈詠寄廬四君子贈主人一枝詞兄〉(46:1931.2.13:4)、〈感作敬步校長葉紹曾先生憶京華韻(二首)〉「一帆去國不勝愁,散髮聊為放浪遊」(59:1931.3.26:4)、〈南京錢漢祥同學以書懷詩索和依韻奉答〉(92:1931.7.16:4),唯多不記基隆風物,加上詩人多病21,幾年後因染肺疾而逝,「基隆」遂不被看見。

《三六九小報》發行於1930-35年間,雖然略早於《詩報》(1931-1944),但關於基隆的書寫,仍屬片面、斷裂的內容,或許是由於地理隔閡,以及主導《小報》的南社編輯群,突顯台南文化傳統所致,隨著《詩報》的發刊,作為北台的傳媒,內容取向,除了漢詩,其中呈顯的詩人酬唱、詩社運作、漢詩閱讀等,可看出以「漢詩」為核心的生存世界,隱然成立,然而,作為審美符號的「基隆」,它是具有一種意指的作用,「符號存在於世界並在那裡向我示意」22,在《詩報》中,這個能指與所指就向知覺開放著,李石鯨、張一泓、蔡景福、陳其寅等人的大量詩作,與此發生關係,即便是風月吟詠,也就具備一定的意義;這是因為,《詩報》開放語言,將活生生的經驗,與具體描述的事物、歸返自身的感覺,以漢詩的形式,向世人言說。

《詩報》創刊於1930年(昭和6)10月30日,每半月(1、15日)發刊乙次,厚約十八頁,發行初期,稱為「吟稿合刊詩報社」,詩文兼收,設址在:桃園郡桃園街桃園字中南一Ο四番地(1:1930.10.30:6),周石輝(生卒待查)自述發刊緣由,「一以通文人聲氣,一以合刊吟稿互相研究,引起後起學詩讀漢文之興為主旨,為海國風騷之共同機關」23,可說是以合刊吟稿為公共空間,在此分享共同視域,其目的以維持「臺灣漢學」(魏潤庵:〈詩報發刊詞〉),亦即危機感(perceptions of crisis)的產生,促發傳統詩人的集資出刊,「蟹行文字之曼衍於瀛壖也,漢學危微,欲墜未墜之秋,撐持其間者詩社也」(邱筱園:〈詩報發刊詞〉),初期發行、編輯、印刷都在北臺的桃園進行,其中編輯員:周石輝、林雲帆、王篆、吳周元等,檢閱人:鄭永南,皆為「桃園吟社」(社址:桃園郡桃園街)社員24

至於,屬地基隆的相關人士,僅有贊助員許梓桑,援助員劉其淵(24:1931.11.15:16)等人;年餘,第44號有〈啟事〉:本事務所,自十月一日起移基隆,編輯及收支事務,歸蔡清揚君負責辦理,此後投稿及惠報代請交:基隆市旭町二丁目四十番地 蔡清揚收,吟稿合刊詩報社 周石輝敬告 (44:1932.10.01:3)

隨著編輯所的轉移,次號印刷所易改為基隆當地印刷所:「仁華活版所」,位址於福德町一丁目二五番地(今愛二路前段,與仁三路交叉口附近,今改華年印刷廠)25,印刷人則為張朝瑞(張曹朝瑞,1888-1960),本號尚可見張朝瑞以「仁華」(鳳頂格)徵詩26,又,以編輯室發文,可見編輯亦隨往基隆:

◎本社事務所因初移基隆故本期發行延遲數日……。
◎又,台北王省三先生本月十四日來基,順到本社一談。(45:1932.10.25:1)

越一號,詩稿改寄基隆,「基隆市旭町二ノ四0 吟稿合刊 詩報社蔡清揚收」(46:1932.11.1:1),原社長盧纘祥(1903-1957)亦於同號,刊發〈啟事〉,推薦許梓桑任社長,至此《詩報》的主事、編輯、印刷、發送俱在基隆,直至停刊,發行人亦由基隆蔡清揚擔任(旭町二丁目四十番地,47:19321115:1),可考基隆時期投入編輯者,亦以基隆詩人為主,如張一泓諸人,總計發行到1944年底的最終號,共計309期,時為戰爭末期,一共持續十四年,成為日治時期的傳統文學報刊中,出版時間最久者,也是私家傳媒裡,次於《民報》的發行時間27

通過《詩報》,「基隆」自我呈顯在傳媒,言說自身,並銘刻全臺詩人心版:
吟稿合刋詩報社創自桃園移於基津光陰迅速迄今已閱四載
號數多至一百為我臺漢字文藝雜誌未曾有之長壽命者誠可慶也。
(摘錄尤人鳳:〈詩報百期祝辭〉,100:1935.03.01:16)

詩報創刊桃園始。方便移轉基隆市。營業駸駸日擴張。購讀紛紛來遐邇。
吾台自有雜誌來。誰與詩報長久比。文風挽住興吾台。梨棗殷勤無暇晷。
(摘錄尤人鳳:〈祝詩報發刊十週年記念〉,239:1941.01.01:24)28

不唯《詩報》,「基隆」亦通過《破浪吟草》(1920)、《壯棄齋吟稿》(1927 )、《南雅文藝》(1938)、《懷德樓文稿》(1992)、《竹潭詩稿》(1997),在地言說,《南雅文藝》係由李春霖主其事,設址基隆市福德町一ノ一三,是作為臺灣漢學研究會會報之用29,惜因經濟關係,雜誌遂中輟,〈晤紉秋君〉「藻香南雅盡沉淪,到此難容再樂貧」(293:1933.5.29:4),「近又有編輯《鯤海鐘聲集》之舉,未幾,蘧霜凋夏綠,齎志以歿」30,記錄了漢文雜誌的維持困難。


二、地方感知與基隆意象

「現象學」,把握本質的方法,首先是現象的「還原」(reduction),將過去被遮蔽的,都轉化成意識所能感知的具體現象,第二步是本質的還原,呈現現象的本質,無涉的部份,則採取「存而不論」的態度,並以直觀方式,掌握不變的根本,最後,則以超越還原,歸返意識的本源、意義的基礎31,但,由於現象學本身的複雜與晦澀,理解與疑惑者,往往同時並存爭論,連身為此學說的要角,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1908-1961),都坦言「現象學是什麼呢?」,接著,他試著揭諦此一大哉問,現象學作為哲學上的思索,「哲學也不是反省前於存在的真理,而應該是類似於藝術──是將真理帶進存有的一種活動」32至此,詩學作為藝術活動中,最精粹、朦朧歧義,思接天地的語言,其在現象學中的位置,也就不言自明了。

而,置放在文學閱讀時,學者也提出觀察的心得,「現象學落實在文學論評時,多半不是系統性的,而是局部的、選擇的、個別觀念的借用」33,本文除了援引現象學的觀念,尤其,重要主題與意象的反覆出現,更是詩人意識的具體顯現,換言之,掌握漢詩中的重複主題與意象,也就掌握詩人在世界的存在方式,以及主客體間的現象關聯。

再者,人類通過「物」,進行思考與行動,「在地」的意義,是詩人在此行住坐臥,對此地有著特殊的意向,掌握漢詩,便能深契詩人的體驗,這體驗,來自時間與空間構築的「地方性」(locality),通過文字,進行體驗的深描,在地觀點得以言說地方知識,與官方的文化詮釋,成為多音交響。

(一)基隆詩人的住地共感


「漢詩」,作為詩人意識的具體開顯,「基隆」,則是創作意識指向的對象,因此,追索「基隆」意識之所由,則要考察何謂「在地詩人」;前文所及,生於斯、長於斯,或恆常居住/活動在基隆的詩人,由於身體的感知(perception),賴以憑藉,創作與基隆相關風物的漢詩,此詩人在日治時期的系譜,可開列出:陳庭瑞、蔡景福、黃斌、王金火、劉其淵、李登瀛、劉明祿、周士衡、蔡清楊、黃景岳、張添壽、簡銘鐘、何崇嶽、楊靜淵、賴炳煌、簡清風諸人,目前可考生卒年,並擬作小傳者,其中,以許梓桑(1874-1945)、顏雲年(1875-1923)等較為知名,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的身份,除了書房教師外,商人佔有相當比例,也反映基隆的職業組成,另外,張純甫(1878-1931)是由新竹一地,來此生活,代表基隆的多方聚合,其餘人士,逕見附錄(表1:日治基隆重要詩家小傳)

在地詩人的存在,清楚地揭示「居住」(dwelling),對於產生在地「體驗」的重要(「居」的現象學,請見第三節的討論),這也不言自明地,清代的基隆書寫,與日治時期輩出的基隆漢詩/人,在本質上根本的不同,無論是官宦、旅遊,甚或身在而心懷他方的流寓者,根本上與栖居於此者,思考面向的差異。

諾伯舒茲曾援引海德格「居住」的概念,來表示人為與場所的關係,並以為「當人定居下來,一方面他置身於空間中,同時也暴露於某種環境特性中。這兩種相關的精神,更可能稱之為『方向感』(orientation)和『認同感』(identification)」34,其中,要以李碩卿(石鯨,1882-1944)堪為代表,時人記載其人事蹟行誼:

保粹書房教師也,聰穎好學,誨人不倦,才比七步,學富五車,久為壇坫所瞻仰,每為振興漢學,關心教授,滿地桃李,多出其門焉。35李氏作為「恆常居住/活動在基隆」的人,放入在地詩人,加以探討,這是著眼基隆區域的特殊性,具有海洋的「移動」(mobility)性格,來去之間,「流動」(flow)頻繁36。李氏先祖從閩汀遷臺,落戶樹林,「壯歲來基」,恰逢顏雲年(1882-1923)招聘記室,遂深耕/生根於斯,時顏雲年築環鏡樓,鼓吹詩學,禮聘名士為記室,氏應其聘,相與振興風雅,地方文風日盛」,長居基隆,入瀛社,「設保粹書房於新興街,歷時廿載,及門得其傳授,多有精擊鉢吟者」37 ,晚年出版《東台吟草》(1939);一生可謂詩文相伴。李氏在1932年夏日,登山完後,赴宴奎山吟社,寫下系列詩作,清楚地書寫基隆,使得此詩具有可辨識的效果:

山中怪地稱多士,請看高砂第一峰。磅礡千秋騰秀氣,地靈人傑此攸鍾。山形員秀似雞籠,海拔崔巍壓眾峰。莫向巒頭插吟旂,恐驚跋浪起吟龍。38通過「高砂第一峰」的地景(landscape),給予視覺焦點的關注,從自然地理的突出性,轉移到人文化育的「地靈人傑」,對於自己鄉土的自豪,形塑詩人在地性格,同時,熟稔風物掌故,隨意捻來,正寫典故,反筆便成「雞籠果否有籠雞,耳畔時聞咽咽啼。一足踢翻滄海去,不羈還汝自由棲」,這樣天生自然的意識流露,正是對土地認同的本發情感,不是通過客觀地分析而來,有學者指出認同是「意指與物的世界產生有意義的關連」,更深一層去說:「認同(identification)意指去經驗一個有意義的完整環境,然而在這整體之中有些事物的特殊重要性必然會顯現出來」39

文人社群間,集體認同的凝聚,「詩社」是個值得觀察的取徑,正如學者指出,社團的成立,是「雙方建立共知、共識、共感等共同性的過程」,詩歌本身即是傳統文化的積累,兩者結合的「詩社」,其結集與雅會的過程,在三0年代的臺灣,便兼有遊戲宴集、言志通情,以及「見證歷史的言論空間」的多重可能40,可能的變動,則依憑各詩社性質、詩人氣質而定,未可偏論。

日治時期的基隆,最早並無固定組織,以顏雲年、許梓桑,連袂加入台北瀛社,因此之故,瀛社依年分四季,每季舉開集會,其中一季例在基隆,後則有小鳴吟社的結成,開啟詩社在地化,基隆在日治時期,有小鳴、網珊、月曜、復旦等吟社,乃至晚出的曉鍾吟社(1939,詩社列表,參見附錄表2:日治基隆詩社發展略覽),約略勾勒出日治時期基隆詩社的發展;再者,從詩社的性質,可以分為內聚型與開放型,前者以書房為軸心,發展出的師生切磋詩藝、保存漢學,李碩卿主持的月曜吟社、王子清主持的同勵吟社,均屬之,後者,通過詩會聯吟的方式,以風雅為號召,聚集政經的領導階層,如小鳴、復旦吟社與大同吟社,有此類似趨向41。其中,總覽基隆在地詩社中,以「大同吟社」最為重要,除了橫跨日治、國府時期,成員最多、活動活躍,《詩報》在專欄「介紹各吟社近況」中,有如下記載,呈現1931(昭和6)的詩社情形:

◎大同吟社

事務所在基隆市新店七七蔡清揚氏處每月開擊鉢吟例會一次

顧 問:許梓桑
社 員:(以年齒為序)
陳庭瑞、呂献圖、蔡景福、王雪樵、陳耀東、劉其淵、黃梅生、
林思齊、張一泓、李醉霞、李登瀛、劉明祿、周士衡、蕭水秀、
蔡子淘、張文穆、黃景岳、張鶴年、簡銘鐘、杜靄人、何崧甫、
王吞雲、杜二陵、楊靜淵、賴照熙、簡穆如、楊子培。
(14:1931.6.15:16)

換言之,大同吟社是基隆地區能見度最高的詩社,成為標誌,立基於基隆的在地共感,往來網絡,地緣上的聯誼/聯吟唱和,1936年10月,與雙溪貂山吟社、九份奎山吟社,共組「鼎社聯吟會」,或,借公務私事、旅遊之便,參與各地吟會,或者各地詩人結成大會,這是縱貫鐵公路開通、基隆港埠濬深後,往來更加便利,傳媒上的公共空間,則在報刊(日人稱「新聞紙」)雜誌上,大幅開展,尤其是新式印刷技術的引進,使原先沒有傳統雕版、石印技術的基隆,得以傳佈消息。

(二)凝聚的基隆意象


「基隆」,相較於全臺他地,自然景觀、歷史人文各方面都具有獨特性,這個傳統從主觀想像的全臺八景起始,「雞籠積雪」列名系列詩作中,便可看出清領初期,便把此地視為不同於南臺的北方氣象;如上文略述,隨著開發腳步的推展,「基隆」作為意向性的感知對象,涵納人事物地,以及時空交匯的自為存在,此對象客體,為人的意識而存在,唯有意識得以使/始有意義,通過漢詩的媒介,進行「可見-無形」與「無形-可見」的交流,也就是體現兩個世界的雙重轉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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