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摘要:「基隆」,自身總在言說,基隆漢詩的「在地言說」,是由於在地住民,基於住地共感,所產生出來的,言說的同時,亦即現身,都可視為意向性的書寫,將「基隆」納入意識之中,成為基隆漢詩,這樣的書寫,開展在《詩報》等相關書寫中,通過反覆意象的語言掌握,以「此地此時」為核心的特殊性,便突顯出來;其中,現象學概念的援引,有助於對詩的把握,因此,理解漢詩時,有現象學視角的加入,對於複雜的殖民話語,能夠有撥除遮蔽的效果。
再者,日人所執行的現代化舉措,將時間空間,納入殖民語境,如農業的節氣,人與自然間,以和諧的方式共處,詩人則通過「居」的現象,以及日常生活敘事,建構詩學空間,此詩學空間與現代時間,成為並行於基隆漢詩的體驗中,而詩的多義與歧語,使此時空的建構,成為可能。
離去與召喚
「基隆」,總在言說自身,漢詩的「在地言說」,是由於在地住民,基於住地共感,所產生出來的文字;離去基隆,是在大學負笈外地,自此,未曾再長時間居留該地,然而,肉身的物理疏離,反而種下思念;某日,漫步坊間書肆,偶然披閱《詩報》連期原稿,再度燃起遭遇的念頭,因此本論文,不只是作為一個研究者的企圖,更是通過部分《詩報》殘卷,面對整體的召喚,從存有思考,迴照基隆在地人的身份,藉以省視,孕育我三十年的基隆,而此地,總像港灣庇護遊子。
「基隆」一地,早期住民為凱達格蘭人,隨後荷蘭、西班牙、零星漢人來去此地,留下片段的記錄與遺跡,依據可信的歷史中,從南到北,則是較晚開發的區域,到了清代中葉,隨著北台地位的重要,通商口岸的開闢,基隆位置的優越、礦藏的富饒多產,成了帝國貪覬的目標,「煤炭,灰黑,氣味如硝磺,可以找薪,焰甚烈,北方多用之。出雞籠八尺門諸山,傳荷蘭據雞籠時,煉鐵器皆用此」(《諸羅縣志‧物產志》),這段早出於康熙年間的記載,正是十九世紀末,法、日列強發動戰爭的原因之一。
由於自然資源的豐富,引進了西方的陌生器物,如鐵路鋪設、電報開通等1,可以說,基隆成為臺灣文化的現代窗口,吳德功(1850-1924)曾有感而發,見物即興,就韻成詩:〈台北雞籠頭上奇峰屴崱,怪石嶙峋,今將獅毬嶺開地道以通火輪車〉,其中「屴崱雞籠道,輪車瞬息通」,「通」一字,彷彿預告了在未來發展中,「基隆」作為流動的關鍵地方,處於「幅輳」的特殊位置,因而,晚清以後的歷史,此地具有重要位置。
以傳統文學的發展觀察,「基隆」仍然具有重要的意義,如1912年(大正3)10月,顏雲年的別業:環鏡樓落成(建物不存,原新店街,今基隆市忠二路上),11月23日,召開瀛社大會與六社聯吟會,全臺詩人約五十多人與會2,敦聘許南英(1855-1917)主持詩盟,這次聚會,成為日後全島聯吟的先聲3,擊鉢得詩,四百八十餘首,呈錄在《環鏡樓唱和集》;日後,環鏡樓成為顏氏公私所在之地,如劉學三在此與幕士張純甫見面,並以詩記之,「環鏡樓臺高百尺。容君嘯詠吐生平。滿山草色樽前笑。大海濤聲筆底鳴」4,可見其地景位置與引發詩興。
未幾,顏雲年又築日治少數著名庭園:陋園(現不存,原田寮港畔,今基隆市信二路建國新村一帶),復於1919年10月,舉行詩人擊鉢吟會,遂成《陋園吟集》;這兩次成功地邀約全島詩人,赴會基隆,為日後定期雅集的詩人大會,開了先聲,成為日治時期臺灣詩壇,重要的文學活動之一。
再現「基隆」,關於漢詩的傳播,遲於清代,相關方志與筆記,便有記載,隨著現代印刷的開展,出版《基隆誌》等刊物,影響深遠,但,最能代表基隆刊物,則首推《詩報》。目前,針對《詩報》進行的研究,大多是將《詩報》,視為歷史史料或文獻的徵引、或者論文意志的注腳5,所知見的學位論文,或許囿於卷帙浩繁,並未知見專文的研究,至於,以現象學的核心觀念,面對臺灣漢詩,則是屬大膽嘗試。
所謂「基隆漢詩」的界定,是從黃得時而來,作為臺灣文學奠基之作的系列論述:〈台灣文學史序說〉與〈輓近台灣文學運動史〉,當可相當程度,反映文學史討論的對象,在〈台灣文學史序說〉系列文字中,預計分述鄭氏時代、清代(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與改隸以來,而所要探討作家與文學,包含由狹到廣,幾個層次6,依據此概念,「基隆漢詩」的文本範圍,有三層內涵,最核心是依人觀詩,居處在基隆的詩人,立基於基隆經驗,創作與基隆相關的漢詩,次一層,屬地繫詩,內容以基隆為書寫範疇,作者則不限於基隆當地人,屬於域外觀察者,最外一層,則是屬人繫詩,出生在基隆的詩人,雖可能從基隆經驗出發,但寫出與基隆不相涉的漢詩,此與本文關聯性最疏離,不擬列入討論。特別指出來的,黃得時將「短暫逗留」者,納入文學史探討,這與基隆的開放性相吻合,本文將從之。
至於研究視角,將從「在地言說」的概念入手,所謂的「在地言說」,一方面是閱讀胡賽爾(Husserl,Edmund,1859-1938)、海德格(Heidegger,Martin,1889-1976)諸人,一系列關於意識與現象的討論,乃至據以闡發的「建築現象學」7
,一方面則得自江寶釵年前的論文:〈台灣漢詩言說現地的建構與離散〉8,獲得的啟發;直指核心地說,這一切的初衷,是想思考「地方感」的意義,人如何居所其中,存在與周遭世界的關係,也就是海德格反覆申言的「在世存有」(being-in-the-world),而,本文暫時擱置,思辯存有的本體問題,而是將這類知識化為先前理解,鋪陳與土地「共感」的可能;而其深遠的企圖,則是建構「在地言說」的可能,為區域意識/書寫的文學史問題,提供基石磚瓦。
一、「在地言說」的意向性
「在地言說」,係指當地居住的人民,所產生的「共通感」9 ,這樣的共通感,是對住民、土地、場所,乃至通達自然等,彼此共有的情感,因此,「在地言說」,不只是表現在住民的言說上,自然同時開放自身,向人言說,形成視域交流,正如海德格所提示的,「言談同現身、領會在存在論上是同樣源始的」10,對海德格而言,「言說」是存在開顯的方式,是此有以共同存有資格對別人的存在性開放。
(一)殖民形塑「基隆」
以此理解「基隆」,不僅作為實存的空間,通過時空的反覆銘刻,因人而具有多重內涵,地理學上的「基隆」,在清代以前的文字記錄,是模糊、不精確的,「雞籠山在彭湖嶼東北,故名北港,又名東番,去泉州甚邇」(《明史(卷三二三)‧列傳‧外國(四)》),清領時期,由於異族統治者的意志,要求確實掌握土地、人口、戶政等事項,通過編纂方志、采風問俗……,邊緣之地漸明;放在清代疆域的版圖,「基隆」最初是以「雞籠」的自然想像出現的,作為側居帝國的邊緣,初期是隸屬諸羅縣治,而其位置是相對於首府「臺灣」,「(臺灣府)北至雞籠城二千一百七十五里」(蔣毓英:《臺灣府志(卷一)‧封隅》),「道里計」的數字本身,對於天高皇帝遠的中樞,只是抽象的數的概念,對於在地住民,大多不曾也不會見到這方志的記載,然而,卻不影響自己對「生活世界」(life world)的認識,再者,就算是仔細閱讀過這段文字的文人,也不能立即構成深層的對物的認識,這是「居住」體驗的獨特之處。
放在胡賽爾提出「意向性」(intentionality)的觀念中,以為人對待「物」的方式,不只是物自身的存在,通過現象還原,更能夠重新思索日常生活的意義,學者指出,「地方不只是一組累計的資料,更涉及人類意向」11,「人類意向」的衡定與涉入,成為文本解讀的重要關鍵。
這要到歷史的進入,從「想像雞籠/基隆」說起,在平埔族縱橫在臺灣平原時,「基隆」一地曾是凱達格蘭人的家園,由於沒有文字,成為書寫歷史的靜默者,到了十七世紀,西班牙佔據基隆的社寮一隅,1626年5月,「基隆」進入歷史的時間點,1642年,荷蘭人佔領此地,接著清代康熙版納臺灣,郁永河初履北臺,八景詩作的書寫,「基隆」,是被想像的,隨著開墾與統治的擴大,行政區域的劃分日益細緻,從諸羅縣(1684,康熙23)到淡水廳(1723,雍正元),漢人腳步親履此地,遙望陸與海的交界,仍是用想像的方式,將貌似雞籠的山形,用以指稱,乃至詞彙的泛用,或「大雞籠山」或「雞籠嶼」,「其形上狹下廣,如土人籠雞之器」(高拱乾:《臺灣府志(卷一)‧封域志‧山川》),一說,平埔遺緒,或凱達格蘭族(ketagalan),取首尾ke-lan音譯,再經台音訛近而成,或凱達格蘭族的社名「雞籠」,時間凐變,遂成地名12;歷史進入方志,到了1892年(光緒18),基隆廳采訪造冊,以纂修臺灣通志,遂有《基隆采訪冊》的存目,惜其稿不傳。
名稱的改變,意向著認識的調整,從清初領臺,高拱乾修志,「因鴻濛初啟,多無名號,今舉其可紀者紀之,誠未得十之一也」(《臺灣府志(卷二)‧敘山‧總論》),名號給定、標記的同時,意謂著更多語言的遺忘,於是先民的「暖暖」、「七堵」、「社寮」諸地,活動聲息的消亡,只遺留在簡短的地名上,以示憑弔;到了晚清的蔣師轍(生卒待考)宦遊臺灣時,以外地身份筆記成《臺游日記》,在卷一「光緒十八年四月」條中,記載:
雞籠本屬淡水廳,光緒元年建臺北府,改廳為縣,更設通判於此,以雞籠名不雅,易之。
地名變遷反映了住民,對於自然地理的理解與詮釋,「雞籠」到「基隆」,人文化育的思維,1875年(光緒元),易為「基地昌隆」,雅馴之間,受到統治者的重視,設台北府分府通判於基隆,成為首次有官方組織的建立;基隆正式的開發,晚至光緒中法戰爭(1884-85)以後,隨著臺灣的建省,屬台北府淡水縣,1888年(光緒14),獨立出基隆廳,轄領「金基貂石」四堡,所謂:「金」即金包里堡(今萬里、金山,石門部分鄉治)、「基」即基隆堡(今基隆市區,瑞芳部分鎮治)、「貂」即三貂堡(今貢寮,雙溪部分鄉治)、「石」即石碇堡(今汐止、平溪,瑞芳基隆相鄰部份)。
此基隆四堡,遂成時人記憶的「基隆」行政區域,此一舊朝餘緒,仍殘留在日治住民口語中。至日治時期,行政基隆,多次變遷,1896年(明治29)3月31日,殖民者公佈〈臺灣總督府地方官官制〉(敕令第91號),次日施行,基隆仍領有四堡,到了924年(大正13)12月25日,「基隆市」首度出現,隸屬於台北州基隆郡,實際轄有區域僅為基隆港周邊一帶,分為濱、社寮、入港、福德、仙洞等24區,較今日基隆為窄仄,更遠去於前清的一廳四堡時期;是以「基隆」的定義,不唯實際官方頒布,更多是以動態方式再現於日常稱呼上。也就是說,「基隆」,是兼具經緯劃分的變動,以及住民認知、舊習傳統等豐富意涵,是一種視野的,而不是一種劃/話地自限的言說,這是以「在地」(local)姿態,展現自身。
日治時期的傳統文人,面對日人橫向移植現代化的殖民技術,片面、武斷式地割裂臺人原有時空秩序,新/舊、現代/傳統、進步/落後,被殖民的權力話語,橫行置入「統治/被統治」的優位落差,展現在語言的控制上,漢文減少閱讀、台音緘默於公共空間,日文/語強殖的結果,臺灣人或多或少也產生存在的危機,其中,濡染漢文教養的傳統文人,衝擊尤大。二十世紀初期的歐洲,也發生「存在的危機」,胡塞爾思考危機之所由,這成為「現象學」(phenomenology)的思考起始,企圖超克過去主觀與客觀主義的二元分裂,於是提出「回歸物自身」的方法,擱置預設,直接把握事物本質。
日治時期,大體而言,帝國是以強殖介入的方式,重建聯繫海洋的可能13,從海防到港口吞吐,成為重要的標誌,並為當地住民所認可,無怪乎當地文人李碩卿,作序《基隆誌》,盛讚自己家鄉為「全臺咽喉」「世界良港之一」「全臺第一富源之地」,於是「其地雖小,堪為作誌」,作者自序將過去視基隆為相對位置,重新擺放在世界幅輳的節點(point)上:
地處太平洋上,北通日本內地,南通南洋群島,東通美洲,西通中華歐洲等,且與廈門香港相隣接,實為世界航路之要津,通商貿易之市場。14
《基隆誌》作為基隆,首出的漢文方志,作者簡萬火(1908-1975),係出生於基隆牛稠港(今中山區),初入台北師範、後為廈門集美學校畢業,著作此書時,為台灣新聞社基隆分局漢文部記者,《基隆誌》的價值,在於繼石阪莊作(1870-1940),以日文書寫的《基隆港》後,有意識地以漢文寫作,提供臺灣人閱讀,內容分卷為:基隆史略、基隆港概觀、基隆市大勢、基隆郡大勢,附錄「基隆重要人物」,將基隆港市合一,並採錄基隆在地人士二百餘人15;至此,正如學者所指出的,「『場所精神』由區位、空間形態和具有特性的明晰性明顯地表達出來。當這些觀點成為人的方向感和認同感的客體時,就必須加以保存」16,「基隆」,從他者言說,到自我言說,「基隆」總向我們開放,詩意地言說自身,在地的面貌逐漸清晰,發展出自己的性格。
(二)《詩報》生成意義
日治時期,針對臺灣漢詩的討論,在創作的分類上,區分為:擊鉢/閒詠兩大類,一般咸認言閒詠的文學價值,遠高於擊鉢,然而,在歷史弔詭下,日治時期的擊鉢作品,在詩社林立漸成高峰時,結社聯吟,在某種程度上,被理解為漢學存續的象徵,然而,個別詩社的例會(週、月、季、年,紀/記念會)、小集、雅集,乃至跨社聯吟,都以「擊鉢」作為聚會的主要活動,如中臺的櫟社,「以擊鉢吟號召,遂令此風靡於全島」,雖有同人林癡仙(1875-1915),雖以此擅長,仍以為「雕蟲小技,去詩尚遠,特藉是為讀書識字之楔子耳」,於是身後,友人編其詩作,「今之無悶草堂集中,亦體兄之意,不錄擊鉢吟」17,連橫(1876-1936)亦稱專事鬪巧,多作則「詩格日卑,而詩之道塞矣」,遂高舉「擊鉢吟之詩非詩也」(連橫:《雅言》),這在日本領臺初期,曾引起一陣辯論。
然而,從歷史發展的過程,「擊鉢」詩作在傳播上,卻有其便利之處,無論在特定詩會上,「擊鉢」的儀式趣味,或者,在傳媒上,利於有限版面的刊登,處處可見擊鉢身影。再者,擊鉢/閒詠的優劣得失,以及帶動新舊文學論爭的探討,已有若干學者,進行深入的考察,本文不擬續貂,將專注在「在地言說」的視角,將擊鉢/閒詠的界線,加以泯除,以挪借現象學的概念,重新傾聽漢詩的言說。這得力於現象學的要旨,著重在「描述」、回歸「事物自身」,強調「我」身為人的存在意義,因此之前的種種紛爭與限見,將放入括弧(bracketing)中,專注在基隆漢詩自身言說的意義。其中,又以大量登載漢詩的《詩報》,特有討論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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