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平平 劉源 劉婷婷·我們的父親劉少奇

劉平平(1949~),又名王晴,哥倫比亞大學營養教育博士;劉源(1951~),現任軍事科學院政委;劉婷婷(1952~),哈佛大學商學院碩士;祖籍湖南寧鄉。

1967年8月5日,在我們幼小的心靈裏刻下了深深的刀痕。

江青、康生、陳伯達、戚本禹一夥在中南海內策劃了一場批鬥劉鄧陶的大會,分別在各家院內舉行,與天安門的百萬人大會遙相呼應。“中央文革特派員”曹軼歐等,親臨現場指揮,安排了錄音、照相、拍電影,說要在全國放映。

那天,我們這三個一直在父母身邊的孩子,被特派員命令參加大會,每個人身後還故意安排幾個戰士看守。我們幾個孩子站在圍鬥的人群後面,滿腔悲憤,眼看著爸爸、媽媽被幾個彪形大漢架進會場。大漢們狂暴地按頭扭手,強迫他們做出卑躬屈膝的樣子,坐“噴氣式”,拳打腳踢,揪著爸爸稀疏的白發,強迫他擡頭拍照。

突然,哇的一聲號哭打斷了會場上的口號和謾罵,“誰敢在這時候哭呢?”人們的目光都轉向了大門口,原來是6歲的小小,被如此殘暴的景象嚇得號啕大哭,拼命往大門後面爬去。頓時,幾乎所有的人都木呆了,全場鴉雀無聲。源源轉身就向外跑。幾個戰士抓住他,厲聲喝道:“你要幹什麼?”源源使勁掙脫開身:“你們沒聽見小小在哭嗎?”源源一把抱起小小,親吻著她,吮吸著她的淚水……

會場的指揮者還覺得“火藥味不濃”,命令他們的走卒們“要殺氣騰騰”。在長達兩個多小時的鬥爭會上,爸爸不斷遭到野蠻的謾罵和扭打。爸爸的每次答辯,都被口號聲打斷,隨之被人用小紅書劈頭打來,無法講下去。我們看見爸爸在盡力反抗,不肯低下那倔強的頭。他堅持黨的原則,嚴守黨的機密,並為許多好幹部承擔責任。會場上,突然喊起打倒十幾個老幹部的口號聲,爸爸卻紋絲不動。那些人揪著他質問:為什麼不喊口號?爸爸回答:“我負主要責任,要打倒,就打倒我一個人。”

接著,那些人把爸爸、媽媽押到會場一角,離開我們只有幾步遠,硬把他倆按下去向兩幅巨型漫畫上的紅衛兵鞠躬。爸爸被打得鼻青臉腫,鞋被踩掉,光穿著襪子。就在這時,媽媽突然掙脫,一把緊緊抓住爸爸的手,爸爸不顧拳打腳踢,也緊緊拉著媽媽的手不放,他倆掙紮著挺著身子,手拉手互相對視。這是爸爸跟媽媽最後握手告別!從他們顫抖的雙手,從他們深情的目光中,我們看到這兩個堅強的共產黨員在互相鼓勵,我們看到了無限深厚的情誼。在短短的一瞬間,他們傳遞了自己內心的信念。在近20年的革命鬥爭中,他們忙於工作,無暇敘說。但他們彼此理解,心心相印,一往情深。有什麼語言能表達他們對祖國和人民的熱愛,又有什麼力量能使他們分開?他們風雨同舟,患難與共,就在這短短的幾個月中,我們多少次看見他們一起去看大字報,但從來沒有聽到他們彼此間有一句怨言。而今,在這恥辱的“刑場”上,他們要訣別了,永遠訣別了。有哪個兒女眼見父母在這樣狂暴的蹂躪下握手告別,能不肝腸寸斷呢?!幾個壞人狠狠地掰開了他們的手,媽媽又奮力掙脫,撲過去抓住爸爸的衣角,死死不放……然而,暴力終於把他們分開了。那些人把一幅畫著絞索、紅衛兵的筆尖和拳頭的漫畫套在爸爸的頭上。在這一片謾罵和圍攻之中,誰能想到漫畫的絞索套中竟是我們八億人民合法選出的國家主席!

鬥爭會結束後,爸爸被押回辦公室,他疲憊已極,余怒未息,立即按鈴把機要秘書叫來。爸爸拿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義正詞嚴地抗議說:“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主席,你們怎樣對待我個人,這無關緊要,但我要捍衛國家主席的尊嚴。誰罷免了我國家主席?要審判,也要通過人民代表大會。你們這樣做,是在侮辱我們的國家。我個人也是一個公民,為什麼不讓我講話?憲法保障每一個公民的人身權利不受侵犯。破壞憲法的人是要受到法律的嚴厲制裁的。”爸爸要用自己的生命和鮮血,來維護國家的尊嚴,維護人民的神聖權利,為捍衛神聖的憲法作最後的鬥爭。盡管秘書當夜就寫了匯報,但爸爸的抗議沒有得到任何回答。8月7日,爸爸給毛主席寫信,他嚴正抗議給他扣上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帽子,書面向毛主席提出辭呈,並向毛主席寫明:“我已失去自由。”

經過這場非人的摧殘,爸爸的腰伸不直了,打傷的右腿一瘸一拐地拖著,只能雙手扶著走廊的窗臺一步一步蹭著移動。為了不使我們難過,一見到我們老遠在望著他,他就放開雙手,強伸起腰,那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爸爸每淌一滴汗,我們心上就淌一滴血啊!

媽媽仍被關在後院,頭破了,還被強迫勞動搬磚。一位站崗的哨兵看到媽媽背一大筐磚很吃力,就大聲“訓斥”說:“你不會一次少背幾塊嘛!”語氣是兇狠的,卻包含著極大的同情。就因為這一句話,這個哨兵立即被調走,復員回鄉了。

盡管看到爸爸、媽媽慘遭折磨,心如刀絞,我們還是要站在走廊上隔窗遠望著。能看見爸爸、媽媽,畢竟是心靈上的一種慰藉啊。可是,萬惡的林彪、江青一夥連這一點也不容許,他們竟采取了更惡毒、兇狠的手段。

那是1967年9月13日上午10點,突然,通知我們立即收拾行李,回各自學校接受審查批判。我們要求能在假日回家,回答說:“不行,你們給劉少奇、王光美通過風,報過信,必須好好檢查罪行!”我們要求最後看一眼爸爸、媽媽,也被無理拒絕了。怎麼辦?我們就暗中商量無論如何也要拖到中午吃飯的時候,這樣就能再見到爸爸一面了。我們一會兒說要找衣服,一會兒要找書,慢慢悠悠,來回磨蹭,盡量拖延時間。他們可能發覺了我們的用意,就把東西扔進卡車,硬是不準我們見最後一面。就這樣,我們被趕出了中南海,趕出了我們的家。這裏,我們曾度過幸福的童年;這裏,也給我們留下了悲慘的記憶。我們並不留戀這裏,我們只是不忍就這樣撇下爸爸、媽媽。不能哭、不能喊,我們默默祝願:“保重呀,爸爸!保重呀,媽媽!我們走了,我們不得不離開你們……”誰知,這竟是我們和親愛的爸爸的永別!

瑟瑟秋風,抽打著我們稚嫩的臉頰;滾滾車輪,碾壓著我們年輕的心……

對於這一天,我們並不是毫無思想準備的。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我們站在空蕩蕩的車鬥裏,看著三個小行李卷。爸爸的囑咐,又在我們耳邊回響:“年輕人要勇敢地走自己的路,許許多多的革命前輩就是從無數的坎坷中鍛煉出來的。”“要記住:爸爸是人民的兒子,你們一定要做人民的好兒女。爸爸是個無產者,你們也一定要做個無產者。”爸爸的叮嚀一字一句地鐫刻在我們心頭。我們銘記著爸爸的囑咐,離開家,走到人民之中。

當時我們並不知道,同天下午小小和阿姨也被趕出中南海;晚上,媽媽被正式逮捕入獄。這,就是我們生離死別的一天。

過了幾天,爸爸托警衛員轉告我們:“讓孩子們與我和媽媽劃清界限。”這句話使我們難受極了,也使我們想起年初爸爸對我們說的一句話:“我歡迎你們嚴厲地批判,也允許你們跟我劃清界限,但是一定要說真話。你們要相信爸爸、媽媽沒有欺騙你們。”那時我們也很激動。我們深信自己的爸爸、媽媽是好人,沒有“造反”離家。現在雖然被迫活活拆散,天各一方,但我們的心是緊緊連在一起的。爸爸懂得我們的心。是啊,爸爸是想用“劃清界限”來保護我們,鼓勵我們在人民中間頑強地活下去。

我們走了,爸爸,我們離開您了!在我們面前是颶風驟雨,危浪險濤,顛沛流離。十幾年來,我們走過批鬥和辱罵的夾道,我們在監獄中埋葬過自己最可寶貴的青春時光。閃亮的鐐銬卡在我們的骨頭上,無法叫我們屈服,卻留下永久的疤痕;日夜的圍攻使我們憤然剪開手指,讓鮮血去流淌,點點滴滴,匯成不屈的血書。

活下去,為了將來把這一切告訴人民,我們肩負著爸爸、媽媽的希望和重托,也帶著有朝一日能看到真理戰勝邪惡的渴望,一定要活下去,勇敢地闖出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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