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格:盧布林的魔術師(第一章)

辛格:盧布林的魔術師(第一章)

 1

雅夏·梅休爾,或者叫盧布林的魔術師,除了他故鄉那個小城以外,各地的人都這麽稱呼他。那天早晨,他一早就醒來。他出門去回來,總是在床上躺一兩天;他的疲勞需要白天黑夜接連著蒙頭大睡才能消除。他的妻子,埃絲特,會給他端來小甜餅、牛奶或者一盤麥片。他吃下去以後又會打起盹來。鸚鵡尖叫著;約克坦,那只猴子嚷個不停;幾只金絲雀清脆悅耳地呼鳴;但是雅夏不理睬它們,只是提醒埃絲特別忘了給兩匹馬飲水。他根本用不著操心去吩咐;她總是記得從井裏打水給卡拉和歇伐喝,那是兩匹灰馬,雅夏給它們起了兩個綽號,叫灰塵和灰燼。

盡管雅夏是一個魔術師,在人們的心目中,他卻是個有錢人;他有一所房子,外加谷倉啦、地窖啦、馬廄啦、草料棚啦,還有一個院子,院子裏長著兩棵蘋果樹,埃絲特甚至還有一片自己拾攝的菜地哩。他只缺少個孩子。埃絲特不能生育。除了這件事,不管從哪方面說,她是個好妻子,她會編結,會做結婚禮服,會烤姜汁面包和果餡餅,會給小雞治病,會給病人拔火罐和用水蛙吸血,甚至還會放血哪。她在年紀比較輕的時候,嘗試過種種治療不孕的藥方,不過眼下已經太遲了——她快四十歲了。

跟所有其他的魔術師一樣,雅夏被人瞧不起。他不留胡子,只有在猶太歷新年和贖罪節才去會堂,而且要過節的日子他碰巧在盧布林他才去呢。埃絲特呢,卻按照風俗披圍巾,按照猶太教的規矩做飯菜,遵守安息日的儀式和一切教規。雅夏在安息日卻跟音樂師混在一起,聊天抽煙。遇到最熱心的道德家勸他改正這種行為,他總是回答:“你什麽時候去過天堂?上帝是什麽模樣?”

跟他爭辯可是件擔風險的事,因為他不是個蠢貨,懂得俄語和波蘭語;哪怕是猶太人的風俗習慣,他也非常熟悉。一個肆無忌憚的人!為了贏得一筆賭註,他有一次在墓地裏待了整整一夜。他能夠走繩索,穿著溜冰鞋在鋼絲上滑行,爬墻,開隨便什麽鎖。亞伯拉罕。萊布什,鎖匠,曾經下過五個盧布的賭註,說他能夠造一把雅夏沒法開的鎖,他為這把鎖花了幾個月工夫。雅夏用一個鞋匠的錐子就把它打開了。在盧布林,人人都這麽說,要是雅夏膽敢犯罪,那麽哪一戶人家都不安全。

雅夏在床上躺了兩天,那天一大清早,太陽剛出來,他就起床了。他是個矮個子,寬肩膀,瘦屁股,長著蓬蓬松松的淡黃頭發,淡藍眼睛,薄嘴唇,窄下巴,斯拉夫型的短鼻子。他的右眼比左眼稍微大一點兒,所以他看上去好像老是帶著傲慢的譏笑在眨眼。他眼下四十歲,不過看起來要年輕十歲。他的腳趾頭差不多同手指頭一樣長,一樣靈活。他能夠用腳趾頭夾著一支鋼筆流利地簽名。他還能用腳趾頭剝豌豆。他能夠朝任何方向彎曲他的身於——傳說他長著可以伸縮的骨頭和液體的關節。他難得在盧布林演出,但是看過他演出的那幾個人沒有一個不為他的演技喝彩。他能夠用手走路,吃火,吞劍,跟猴子一樣翻斤鬥。誰也比不上他的技術。他夜晚被關在一間屋子裏,門外上了鎖,第二天早晨人們會看到他若無其事地在市場上漫步,而門外的鎖呢,仍然沒有開。哪怕他的手腳都用鏈子捆住了,他也照樣能脫身。有些人一口咬定,說他有妖術,說他有一頂隱身傘,能夠從墻壁的隙縫裏鉆過去;另一些人卻說,他是一個制造幻覺的大師。

瞧,他起身以後,不按照應該做的那樣,把水潑在手上,也不做早晨的禱告。他穿上綠褲子、室內穿的紅拖鞋和一件綴著銀圓片的天鵝絨背心。他一邊穿,一邊像個學生似的跳跳蹦蹦地扮演起小醜來,對著金絲雀吹口哨,向猴子約克坦打招呼,跟那條叫海曼的狗和那只叫梅茲托茲的貓說話。這不過是他餵養的一部分動物。院子裏還有一只公孔雀和一只母孔雀、一對火雞、一群兔子,甚至還有一條蛇呢,每隔一天得餵它一只活老鼠。

這是個暖和的早晨,馬上就要到五旬節了,綠色的嫩芽已經在埃絲特的菜園裏冒出來。雅夏打開馬廄的門,走進去。他深深聞了一下馬糞味,拍拍那兩匹馬。接著他給它們梳毛,給別的動物餵料。有時候他出門回來,發現有一只他心愛的動物死了,但是這一回一只也沒有死。

他興致勃勃,在自己的地產上毫無目的地踱來踱去。院子裏的草長得綠油油;繁花盛開:黃的、白的、星星點點的蓓蕾,一簇簇怒放的鮮花,在微風中搖曳。灌木和薊幾乎長得同茅房頂一樣高。蝴蝶一會兒向這兒飛,一會兒向那兒飛;嗡嗡的蜜蜂從一朵花飛到另一朵花。每一片葉子、每一條花梗上都有居住者:一條毛蟲、一只甲蟲、一個昆蟲,肉眼勉強能看到的生物。雅夏一直對這種現象感到驚奇。它們都是從哪裏來的?它們怎麽能活下去?它們在夜晚幹些什麽?一到冬天,它們就死了,但是隨著夏天的來到,它們又成群結隊地來了。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他一到酒店裏,總是擺出一副無神論者的架勢,但是事實上他信仰上帝。處處可以看到上帝在插手。每一朵結出果實的花、每一塊卵石和每一顆砂子都證明上帝的存在。蘋果樹的葉子被露水沾得濕淋淋,好像是晨光中的小蠟燭那樣閃閃發亮。他的房子在小城的邊緣;他能夠看到大片的麥田,眼下是一片青蔥,但是不到六個禮拜就會變成金黃色,那就可以收割了。誰創造了這一切?雅夏會問自己。是太陽嗎?如果是太陽,那麽太陽就是上帝。雅夏在某一本聖書上看到亞伯拉罕在皈依上帝以前是崇拜太陽的。

不,雅夏絕不是一個不學無術的人。他父親是個有學問的人。雅夏在童年就念過《猶太教法典》。他父親去世以後,有人勸他繼續念書,但是他沒有接受這個意見,卻去參加了一個跑碼頭的雜耍班子。他一半是猶太人,另一半是異教徒——一既不是猶太人,又不是異教徒。他創立了他自己的宗教。造物主是有的,但是造物主從來不向任何人顯靈,也從來不表示什麽是容許的,什麽是禁止的。那些以造物主的名義說話的人都是騙子。

2

雅夏待在院子裏津津有味地欣賞;埃絲特在給他準備早飯:一個塗黃油和鄉下奶酪的硬面包、大蔥、小蘿蔔、黃瓜和她親手磨、親手煮、親手兌牛奶的咖啡。埃絲特身材瘦小,皮膚黑乎乎,臉相看上去挺年輕,鼻子挺直,一雙黑眼睛,既流露出歡樂又流露出悲傷,有時候還閃爍著淘氣的光芒。她微笑的時候,上嘴唇逗人地翹起來,露出細小的牙齒,臉頰上有兩個小酒窩。她沒有孩子,所以她同姑娘們的交往比同別的已婚的女人來得多。她雇了兩個女裁縫,老是同她們開玩笑,但是據說她獨自待著的時候,她時常哭。就像《摩西五書》上寫著的那樣,上帝封閉了她的子宮;傳說她把掙來的錢大量花在江湖醫生和巫師身上。有一次,她嚷著說,她甚至羨慕那些孩子已經埋在墓地裏的媽媽。

這會兒,她在侍候雅夏吃早飯。她坐在他對面的凳子上,仔細打量著他——帶著嘲笑、揣摩和好奇的神情。每一次他出門回來,精神沒有恢復以前,她絕不打擾他。但是今天早晨她從他臉上看出他已經復原了。他不在家的時候太多了,對他們兩人的關系已經有了影響。他們不像一對結婚多年的夫妻那樣無話不談。埃絲特反而可能去同一個熟朋友談談家常。

“哦,外邊那個廣大的世界上有什麽新鮮玩意兒?”

“世界還是老樣子。”

“你的魔術呢?”

“魔術也還是老樣子。”

“那些姑娘怎麽樣啦?那兒有什麽變化嗎?”

“什麽姑娘?根本就沒有。”

“沒有,沒有,當然沒有啦。我倒願意給每一個跟你來往的姑娘二十個銀幣。”

“你有了這麽一大筆錢會怎麽辦啊?”他一邊問,一邊向她眨眨眼。接著他又吃起來,一邊嚼,一邊斜盯著她身背後的地方看,她一直在懷疑他,但是他什麽也不承認,每次出門回來總是再三向她保證,他只相信一位上帝和一個妻子。

“那些跟女人鬼混的人哪能走繩索呢?他們在地上爬都感到困難。你跟我一樣知道這種事情,”他解釋。

“我怎麽知道呢?”她問。“你在跑碼頭的時候,我又不站在你的床腳跟前。”

她向他流露的微笑包含著愛慕和怨恨。他同別人的丈夫不一樣,不可能一直待在眼皮底下——他出門的日於比待在家裏的日於多,遇到形形色色的女人,比吉普賽人更漂泊不定。可不是,他像風一樣自由自在,不過感謝上帝,他總是回到她的身旁來,還總是帶來一點禮物。他跟她親嘴和擁抱的那股熱和勁兒不由得叫人相信,他在外地像一個聖徒那樣過日子,但是一個平凡的女人懂得什麽男人的情欲呢?埃絲特時常懊悔她嫁給一個魔術師,而不是嫁給一個裁縫或者鞋匠,他們整天待在家裏,一擡眼就能看到。但是她對雅夏的愛情始終不變。她既把他當丈夫,又把他當兒於。只要同他在一起,她感到天大都是節日。

他在吃,埃絲特繼續打量他。不知怎麽的,他做起事來同一般的人不一樣。他吃東西的時候,會突然停住,像是想得出了神似的,接著又開始嚼起來。他另外還有一個奇怪的習慣,就是反復擺弄一條線,把時間消磨在打結上,不過手法倒非常熟練,一個個結隔開的距離都是相等的。埃絲特時常會盯著他的眼睛看,想方設法要弄清楚他怎麽能幹得這麽巧妙,但是只看到一張毫無表情的臉,一無所獲。他掩飾許多事情,很少熱切地說話,即使惱火也從來不發作。哪怕他生了病,渾身燒得滾燙,他也會逛來逛去,埃絲特拿他一點沒有辦法。她時常問起他的演出,他就是憑著這些演出在整個波蘭變得大名鼎鼎,但是他不是用一句短短的話回答,就是用一句玩笑話支吾過去。他一會兒跟她親熱得要命,一眨眼就變得非常冷淡;她總是不嫌麻煩去揣摩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每一個姿態。哪怕在他心情高興,像個學生那樣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的時候,他的每一句話都含有用意。有時候,等他離開家,重新上路以後,埃絲特才懂得他的話是什麽意思。

他們已經結婚二十年了,不過他還是愛跟她開玩笑,就像他在他們新婚後不久的那些日子裏一樣。他會扯她的圍巾,捏她的鼻子,給她起可笑的綽號,就像流星啦、毛球啦、鵝啦——她知道,這些全是魔術師的行話。白天,他是一副模樣;夜晚,他是另一副模樣。他一會兒興高采烈地學雞啼,豬哼,馬叫,接下來馬上變得莫名其妙地憂郁起來。在家裏他把大部分的時間花在房間裏,拾攝他的道具:鎖啦、鏈子啦、繩索啦、挫刀啦、鉗子啦,各種各樣小玩意。那些親眼看到過他的絕技的人談論著他演出的時候那種從容自在的神態,但是埃絲特看到的卻是他白天黑夜在精益求精地改進他的道具。她看到他在訓練一頭烏鴉像人似的說話,還看到他教猴子約克坦抽煙鬥。她為他擔心,怕他工作過度,或者被動物咬一口,或者從繩索上摔下來。在埃絲特的眼睛裏,他是個精通妖術的人。甚至夜晚躺在床上的時候,她也會聽到他卷著舌頭發出嗒嗒的聲音,或者扭動腳趾頭發出啪啪的聲音。他的眼睛像貓眼睛,能夠在黑暗裏看清一切。他知道上哪兒去找遺失的東西;連她在想什麽心思他也說得出。有一回,她跟一個女裁縫吵了一場。雅夏那天夜晚回來得很遲,一進門,沒跟她說一句話,就猜到她白天同別人吵過了。另一回,她把結婚戒指丟了,哪裏都找不到,最後只得告訴他。他握著她的手,把她領到水桶跟前,原來戒指在水桶底上。她早就得出結論:像他這樣復雜的人,她是沒法完全了解的。他有神秘的魔力;他的秘密比新年裏的石榴裏的種子更多。

3

中午,貝拉的酒店裏空蕩蕩。貝拉在後房裏打盹;酒店由她的小夥計齊波拉奇在照管。地板上撒著剛鋸下來的木屑;烤鵝啦、凍牛蹄啦、鮮魚塊啦、蛋餅啦、椒鹽卷餅啦,都擺在櫃臺上。雅夏同音樂師舒默爾坐在一張桌子旁。舒默爾是個大個子,長著濃密的黑頭發、黑眼睛,留著鬢腳和小胡子。他穿著俄國式樣的衣服:一件緞上衣、一條有穩子的腰帶和一雙高筒靴。多少年來,舒默爾一直為席托米爾的一位貴族老爺效勞,但是他同思主府上總管的老婆勾搭上了,所以不得不遠走高飛。他被人認為是盧布林最有才能的小提琴家,老是在最高貴的婚禮上演奏。不過,眼下是逾越節已過,五旬節還沒到,這一段日子裏沒有人舉行婚禮。舒默爾面前擺著一大杯啤酒;他靠在墻上。一只眼瞇著。另一只眼望著啤酒,好像還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喝呢,還是不喝。桌上放著一個圓面包,面包上停著一只金綠色的大蒼蠅,它看_上去好像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飛呢,還是不飛?

雅夏還沒有喝過一口啤酒。他看上去好像被啤酒的泡沫迷住了。玻璃杯裏的啤酒原來滿得幾乎要漫出來,隨著泡沫一個接一個消失,杯子裏的酒只剩下四分之三了。雅夏低聲咕噥著:“騙人的玩意兒,騙人的玩意兒,泡沫,泡沫。”舒默爾剛才在吹他的愛情故事,他剛講完一個,另一個還沒有開始;兩個人坐著,默不作聲,陷入沈思。雅夏剛才津津有味地聽舒默爾講故事;如果他願意,他也能講這種故事,但是舒默爾的故事除了給他帶來樂趣以外,還使他隱隱約約地煩惱起來,產生一種陰暗的懷疑。姑且承認他說的是真話吧,雅夏想,那麽到底是誰在騙誰呢?他出聲說:“我聽了感到這算不得什麽勝利。你逮住了一個一心想投降的士兵。”

“晤,你得當機立斷,及時向她們下手才成。在盧布林就不像你想的那麽容易。你看到一個娘兒們。她要你,你要她—一問題就在那只貓怎麽才能爬籬笆呢?譬如說,你參加一個婚禮;婚禮結束以後,她跟她丈夫一起回家,你連她住在哪兒也不知道。即使你知道,那又有什麽用呢?那兒有她的媽、婆婆、姊姊妹妹、小姑嫂子。你沒有這些問題,雅夏。一走出城門,世界就是你的啦。”

“那好辦,跟我一起走吧。”

“你帶我走嗎?”

“不但帶你走。我還付錢給你哪。”

“這倒好,不過延特爾會怎麽說呢?一個男人有了孩子,就再也不自由了。你可能不相信我的話,不過我會想念我的孩子的。我離開這個小城才幾天,差一點想得發瘋。你能懂得嗎?”

“我?我什麽都懂。”

“你陷了進去,就身不由自主了。這好像你拿了一條繩,把你自己掛起來了。”

“要是你老婆跟你剛才告訴我的女人一樣,幹那種勾當,你會怎麽辦呢?一舒默爾頓時沈下臉來。”相信我,我會絞死她,“接著他把酒杯舉到嘴唇旁,把酒一口喝於。

哦,原來他同別人沒有一點不一樣,雅夏一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啤酒,一邊想。咱們追求的全是一個樣。但是你怎麽去處理這種局面呢?

好久以來,雅夏陷進了這種進退兩難的局面。這件事鬧得他白天黑夜心神不寧。不用說,他一向是個探索心靈的人,愛好幻想和奇怪的推測,但是同埃米莉亞交往以後,他的心境從此安靜不下來了。他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哲學家。他不把啤酒咽下去,讓苦味逗留在他的舌頭、上顎和牙齦上。從前,他生活放蕩,同形形色色的女人勾勾搭搭,不知有多少次結合和分離,但是在他心底裏,他對自己的婚姻始終保持著神聖的看法。他從來不隱瞞他有妻子,總是明確地表示他不會幹任何危害夫婦關系的事。但是埃米莉亞要求他犧牲一切:他的家、他的宗教信仰—一而且這樣做還不夠呢。他還得不管用什麽辦法去弄一大筆錢。但是他怎麽可能用正當的手段弄到這麽許多錢呢?

不行,我一定要了結這件事,他告訴自己,越早越好。

舒默爾撚撚小胡子,用口水沾濕,使兩撇胡子的尖頭向上翹起。“瑪格達怎麽啦?”

雅夏從沈思中清醒過來。“她會怎麽樣呢?還不是老樣子。”

“她的媽還活著嗎?”

“活著。”

“你教給那個姑娘一些玩意兒嗎?”

“教了一些。”

“教了些什麽呢,說說看?”

“她能用兩只腳轉一個木桶,還會翻斤鬥。”

“就是這些嗎?”

“就是這些。”

“有人給我看一份華沙的報紙,那上面沒完沒了地談論著你。真是引起了轟動!他們說你跟拿破侖第三的魔術師一樣了不起。多巧妙的手法,嘿,雅夏?你真是個騙人的高手。”

舒默爾的話使雅夏不痛快;他不喜歡談論他的魔術;有一剎那,他考慮到各種不同的回答,最後打定主意:我什麽也不回答。但是他出聲說:“我不騙任何人。”

“不騙,當然不騙啦。你是真的把劍吞下去的。”

“我當然是吞下去的。”

“去告訴你奶奶吧。”

“你這個大傻瓜,誰能夠騙眼睛呢?你偶然聽到‘騙’這個字,就像一只鸚鵡似的學個不停。你懂得這個字是什麽意思嗎Y 瞧,劍是吞到喉嚨裏去的,不是放到背心口袋裏去的。”

“劍鋒也吞進去嗎?”

“先是到喉嚨裏,接著到胃裏。”

“你仍然活著嗎?”

“直到現在,我還活著。”

“啊,雅夏,請別指望我相信這種話!”

“你相信還是不相信,誰會當它一回事?”雅夏說,突然變得不耐煩起來。舒默爾無非是個蠢貨,他沒法獨自個兒動腦筋。他們親眼目睹,但是他們不相信,雅夏想。至於舒默爾的老婆,延特爾,他知道她的有一些勾當會氣得那個大傻瓜發瘋。唉,人人都有一些不能告訴人的事情。每個人都有秘密。如果世界上的人知道他,雅夏,心裏在想什麽,他早就被送進瘋人院了。

4

暮色蒼茫。城外還有一些亮光,但是在狹窄的街道和高聳的建築物中間天已經暗下來了。店鋪裏點起油燈和蠟燭。留著胡於的猶太人穿著長外套和闊皮靴,在街上走著,趕去參加黃昏的祈禱。一個月牙兒升起,西凡月的新月。盡管太陽整天烤著這個小城,街上仍然有一個個水坑,春雨的遺跡。處處下水道裏漫出臟水。空氣裏混著牛馬糞的臭味和剛從乳房裏擠出來的牛奶味。一縷縷煙隊煙囪裏冒出來;主婦們在忙著做晚飯:麥片湯啦、麥片燉菜啦、麥片蘑菇啦。雅夏向舒默爾告別,動身回家。盧布林以外的世界鬧得沸沸揚揚。波蘭的報紙上天天叫嚷戰爭、革命、危機。各地的猶太人都在被人從村子裏攆出去。許多人正在移居美洲。但是在這裏,盧布林,人們只感到一個長期建立的猶太人區的穩定性。城裏有幾所會堂還是好久以前克邁爾尼斯基時代造的。拉比、經書註釋者、法律學家和聖徒們,他們一起埋葬在墓地裏,每一個都在他自己的墓碑或者墳堂底下。這裏流行著古老的風俗:女人經營買賣,男人鉆研《摩西五書》。

五旬節還差幾天,但是小學生們已經用許多圖案和剪紙裝飾窗子;還有用生面團和蛋殼做的鳥;樹枝和樹葉從郊區運進城來,紀念這個節日,那一天摩西在西奈山上被授予律法。

雅夏在一所會堂前站住腳,向裏面望去。他聽到一片眾口一辭的、平靜的聲音。信徒們在吟誦《十八祝福詞》。終年為造物主服務的、虔誠的猶太人捶著他們的胸脯,嚷叫:“我有罪”,“我們犯了罪。”有些人舉起雙手,另一些人擡起眼睛——向著天。

一個穿著斜紋布上衣的老人,戴著兩頂便帽,再加上一頂高帽頂的禮帽,一頂疊著另一頂,扯著他的白胡子,低聲呻吟。七枝燭臺上點著一支紀念蠟燭,隨著燭光的閃爍,人影在墻上跳動。雅夏在開著的大門前逗留了一會兒,聞著蠟、牛油和發黴的東西的混合氣味——他從童年起就記得發黴的東西。猶太人——他們是一個完整的集體——在向一個沒有人看到過的上帝說話。盡管他把瘟疫、饑荒、貧窮和屠殺當作禮物賜給他們,他們還是認為他仁慈和憐憫,並且自稱是他的選民。雅夏經常羨慕他們的毫不動搖的信仰。

他在那裏站了一會兒,才繼續前進。街燈亮著,但是沒有什麽用。那些街燈只能使人看到在黑暗中有一些星星點點的亮光罷了。店鋪裏一個顧客也沒有,為什麽還開著門呢,真叫人想不通。那些掌櫃的女人,剃過頭發的腦袋上裹著圍巾,坐在鋪子裏給她們的男人織補襪子或者給她們的孫子孫女縫小圍裙和內衣。雅夏全認識她們。十四五歲上結婚,一過三十,她們都做祖母了。過早來到的老年使她們臉上長出皺紋,牙齒一個個脫落,人變得慈祥溫和。

雖然雅夏同他的父親和祖父一樣出生在這裏,他始終是一個陌生人——這不只是因為他拋棄了猶太人的生活習慣,而是因為不管在這裏還是在華沙,不管在猶太人還是在異教徒中間,他一直是一個陌生人。他們都安定地居住著,有固定的家庭——他呢,一直東飄西蕩。他們有兒女子孫;他呢,什麽也沒有。他們有他們的上帝、他們的聖徒、他們的領袖——他只有懷疑。對他們來說,死亡是天堂,但是對他來說,只是一片恐懼。去世以後是怎麽一回事呢?靈魂那玩意兒到底有沒有?靈魂離開了肉體怎麽辦呢?早在童年的時候,他就聽到過惡魔、鬼魂、人狼和妖精的故事。他,他自己,也經歷過沒法用自然規律解釋的事情,但是那到底有什麽意思呢?他變得越來越糊塗和孤獨。在他的心裏,各種力量在激蕩;激情折磨得他陷入恐怖。

他在黑暗中走著,埃米莉亞的臉在他眼睛前面浮現出來:瓜子臉、茶褐色皮膚、猶太人那樣的黑眼睛、斯拉夫型的翹鼻子,臉頰上有兩個酒窩,高額頭,頭發直向後梳,上嘴唇上微微有一抹黑接接的汗毛。她微笑著,既靦腆又風騷;她帶著追根究底的神情打量著他,既顯得老於世故,又像是姐妹似的。他想要伸出手去碰碰她。到底是他的想象力這麽生動呢,還是這真的是一個幻象?她的形象好像是宗教遊行隊伍中的一面聖像牌向後移動著。他看到她的頭發式樣、脖子周圍的花邊、耳朵上的耳環。他多麽想叫她的名字啊。他過去的那些私情都不能同這一次相比。不管是在睡夢中還是醒著,他都渴望見到她。他已經不再感到疲勞,簡直等不及過了五旬節才到華沙去同她會面。他沒法通過埃絲特來緩和激情,盡管他嘗試過。

有人撞了他一下。那是擔水人哈斯基爾,扁擔上挑著兩桶水。他看上去好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紅胡子上閃爍著不知從哪裏照過來的微弱的亮光。

“哈斯基爾,是你嗎?”

“不是我,是誰呢?”

“這麽晚還擔水?”

“我得掙幾個錢過節。”

雅夏在口袋裏摸來摸去,摸到一個值二十個子兒的硬幣。“拿去吧,哈斯基爾。”

哈斯基爾惱火了:“這算什麽?我不接受施舍。”

“這不是施舍,這是給你的孩子買個奶油甜餅吃的。”

“那好吧,我收下——一謝謝。”

哈斯基爾的骯臟的手指頭同雅夏的握了一下。

雅夏走到自己的房子跟前,從窗口望進去。兩個女裁縫在做新娘的嫁妝。戴著頂針的手指頭麻利地縫著。燈光下,一個女裁縫的頭發看上去紅得像火焰。埃絲特在爐竈前忙得團團轉,把松枝加進三腳爐,爐上正在燒晚飯。屋中央擺著一個揉好的面團,面團上蓋著舊布和墊子。埃絲特要用這些面粉烤一爐五旬節吃的奶油甜餅。我能離開她嗎?雅夏想。這些年來,她一直是我唯一的支持。要不是她對我忠誠,我早就像風暴中的一片樹葉那樣飄零了……

他沒有馬上走進屋子,而是穿過走廊到院子裏去看望那兩匹馬。院子好比城市中心的一小片鄉村。綠油油的草上沾著露珠,蘋果又綠又生,不過已經芳香撲鼻。這裏的天空看上去好像比較低,星星更密。雅夏走進院子的時候,一顆星不知在太空中什麽地方離開了軌道,隕落下來,發出一道火焰似的電光。空氣裏既有香噴噴又有沖鼻子的氣味,充滿著沙沙聲、蠢動聲和蟋蟀的叫聲——一每隔一會兒就會變成一陣響亮的齊鳴。田鼠到處亂竄。老鼠在地上挖出一個個小上堆。鳥窩築在樹枝上、谷倉裏和屋檐下。小雞在草料棚裏打盹兒。天天夜晚,那些雞為了草料棚裏那一片有爭議的地方悄悄地吵架。雅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真奇怪,每一顆星都比地球大,都離開地球幾百萬英裏。如果誰在地球上挖一條幾千英裏深的溝,他就會在美國的地底下鉆出來。……他打開馬廄門;隱藏在黑暗中的兩匹馬神秘地呈現出來。眼珠子很大的眼睛裏閃爍著星星點點的金光或者火光。雅夏回想起他的父親——願他早升天國——曾經告訴他:牲口能夠看見邪魔惡鬼。卡拉搖搖尾巴,用蹄子創刨地面。那匹馬對主人顯出一種扣人心弦的動物的忠誠。

5

所有的聖殿、會堂和哈西德派的集會場所都被過五旬節的人擠得密不通風。連埃絲特也戴上她結婚時候做的那頂帽子,帶上燙金的祈禱書,向婦女的會堂走去。但是雅夏仍然留在家裏。既然上帝從不回答,我幹嗎要去跟他說話呢?他開始看一本他在華沙買的、關於自然規律的、厚厚的波蘭語書。書裏對什麽都有說明:引力規律啦,每一塊磁鐵怎麽都有南北極啦,同性相斥、異性相吸是怎麽一回事啦。書裏還有:為什麽船浮在水面上,水壓機是怎麽運轉的,避雷針是怎麽避免雷擊的,蒸汽又是怎麽開動火車的等等。這些知識不但使雅夏感到興趣,而且對他幹的那一行有重大的關系。多少年來,他一直在繩索上走,卻不知道他所以能夠待在繩索上,無非是因為他設法使重心始終保持平衡。但是他看完這部闡明事物真相的著作以後,許多問題仍然沒有解決。土地為什麽吸住巖石?引力到底是什麽?磁鐵為什麽只吸鐵,不吸銅?什麽是電?天空、地球、太陽、月亮、星星,這一切都是從哪裏來的?書上提到康德和拉普拉斯的太陽系理論,但是不知怎麽的,看上去缺乏說服力。埃米莉亞給雅夏一部論述基督教的著作,那是一位神學教授寫的,但是照雅夏看來,聖靈懷胎的故事和三位一體——聖父、聖子和聖靈——的解釋,比哈西德教派賦予它的那些拉比的奇跡更不可信。她怎麽能相信這種玩意兒呢?他問他自己。不會的,她只是裝裝樣子罷了。他們全是裝裝樣子的。整個世界演的是一場鬧劇,因為人人都不好意思說:我不知道。

他踱來踱去。當別人都去會堂,他獨自個兒待在家裏的時候,他總是思想激動。怎麽會造成這種情況的呢?他的父親是一個虔誠的猶太人,一個經營五金用品的窮商人。雅夏七歲的時候,他母親死了;他父親沒有再結婚;這孩子不得不自己照料生活。他往往到猶太小學裏去上一天課以後倒要停三天。他父親的鋪子裏,不用說,有許多鎖和鑰匙。雅夏對那些玩意兒感到好奇。他會反復擺弄一把鎖,一個勁地鉆研,直到不用鑰匙也能把它打開。有時候,魔術師們從華沙和別的大城市來到盧布林,雅夏會跟著他們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仔細地看著他們耍的把戲;以後他會想方設法地模仿他們,表演得同他們一模一樣。如果他看到有人用紙牌在變戲法,他會拿著一副紙牌玩個不停,直到他玩得得心應手。他看到一個演雜耍的在走繩索,馬上趕回家去嘗試。他從繩索上摔下來以後,會再跳上去。他在屋頂上奔跑,在深水裏遊泳,從陽臺上跳下來,跳進逾越節前從床墊中換出來的幹草中去,但是不知什麽緣故,他從來沒有受過傷。他在祈禱的時候說謊,褻讀安息日,但是始終相信一位守衛和保護他免受危險的守護神。盡管他有不信教的人、無賴、野蠻人等壞名聲,一位可尊敬的姑娘埃絲特愛上了他。他到處流浪,有時候在一個馬戲團裏搭班,有時候同一個要狗熊的搭檔,有時候甚至跟著一個波蘭雜耍班子到各地的消防站去巡回演出,但是埃絲特耐心地等著他,原諒他的一切不檢點的小節。多虧了她,他才成了家,有一份產業。他知道埃絲特在等他,這才使他樹起了提高自己的地位的雄心壯誌,急切地想到華沙的雜耍場和夏季劇場去演出,終於使聲譽傳遍波蘭。他現在不再是那種帶著一個手風琴、牽著一只猴子的街頭藝人——而是一位表演藝術家。報紙上向他喝彩,稱他為大師、了不起的天才;老爺夫人們到後臺去祝賀他。人人都在說,如果他到西歐去,他如今早已世界聞名了。

光陰一年年過去,但是他說不上一年年是怎麽過的。有時候,他感到他好像仍然是個孩子;有時候,他看上去好像已經一百歲。他自學波蘭語、俄語、語法和算術;他念代數、物理、地理、化學和歷史的課本。他腦子裏塞滿了事實、日期和新聞。他樣樣都記得,什麽也忘不了。他只要看一眼,就能肯定一個人的性格。人只要一開口,雅夏就知道他要說什麽。他蒙住眼睛也能念書,精通催眠術、心靈感應術和傳心術。但是埃米莉亞——一位教授的出身高貴的未亡人——同他兩個人發生的事卻完全不一樣。不是他在用心靈感應術去吸引她,而是恰恰相反。不管他們相隔多少英裏,她從來沒有離開他的身邊。他感到她的凝視,聽到她的聲音,聞到她的芳香。他像在繩索上走那樣心情緊張。他一睡著,她就來到他的面前——是靈魂出竅吧,但是活靈活現,輕輕地說著情話,擁抱,接吻,向他流露出柔情蜜意;說也奇怪,她的女兒海莉娜也在場。

門推開了,埃絲特走進來,一只手拿著祈禱書,另一只手提著她那條綢連衫長裙的有褶的裙鋸。她頭上那頂有羽毛的帽子使雅夏想起結婚以後的第一個禮拜六,那一天新娘埃絲特被引進聖殿。眼下她眼睛裏閃爍著歡樂的光芒——同別人一起過節的人才會有這樣興高采烈的心情。

“節日好!”

“祝你節日好,埃絲特!”

他擁抱她;她的臉像新娘似的羞得通紅。長期的分離使他們保持著新婚夫婦的熱情。

“聖殿裏有什麽新鮮事?”

“男人的呢,還是女人的?”

“女人的。”

埃絲特笑起來。

“女人總是女人。祈禱一陣,閑聊一陣。你該聽聽那首歌唱智慧的贊美詩。真了不起。拿它跟你最精彩的歌劇比一比吧!”

她馬上動手準備過節的飯菜。不管雅夏愛怎麽辦,她打定主意同別人一樣要有一個正經的猶太人的家。她在桌子上擺了一瓶酒、一個祝福酒杯、兩個一模一樣的罐子,一個罐裏盛鹽,一個罐裏盛蜂蜜,一個安息日面包,還有一把柄上鑲嵌珍珠的切面包刀。雅夏對著酒背了一段祝福詞。只有這件事他是不敢拒絕她的。他們兩口子在一起;埃絲特一遇到這個場面,總是想到她沒有生育過兒女。有了孩子,情況就不一樣了。她傷心地微笑起來,用繡花圍裙角擦去一顆淚珠。她端來了魚、牛奶烙面條、奶酪肉桂魚肉餡餅、李子布了、奶油蛋糕,還有咖啡。雅夏總是到家裏來過節。他們只有在這一段日子裏才團圓在一起。埃絲特一邊吃,一邊望著她的丈夫。他是個怎麽樣的人?她幹嗎愛他呢?她知道他生活放蕩。她並不吐露她知道的一切;只有上帝知道他墮落到了什麽地步。但是她一點也不怨恨他。人人罵他,同情她,但是她把他看得比哪一個都高,不管那個人有多麽高的地位——哪怕是個拉比。

吃罷飯,兩口子回到臥房裏。男人和妻子白天不常睡在一起,但是他走出去關百葉窗的時候,她沒有反對。他用胳膊把她一摟住,她的熱情就被激起來了,像一個少女似的——沒有懷孕過的女人永遠像個處女。

辛格:盧布林的魔術師(第二章)

1

五旬節過去了。雅夏又要準備上路。他待在家裏的最後一個夜晚說了一些話,把埃絲特嚇壞了。

“要是我再也不回來,你會覺得怎麽樣?”他問她,“要是我死在路上,你會怎麽辦?”

埃絲特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許他出聲,要求他再也不要說這樣的話,但是他堅持自己的想法。“這樣的事情會發生的,你知道。就在前不久,我爬上市政廳的高樓;當時一不小心,我就可能從那兒摔下來。”他還提到遺囑,說什麽萬一他去世,勸她不要哀悼得太久。接著,他帶她到一個地方,他在那裏暗暗藏著幾百盧布的金幣。埃絲特不滿地說,他破壞了他們臨別前最後幾個鐘頭的氣氛,要知道這一次分別以後,他們要到贖罪節才能重新見面呢;他反問她:“晤,譬如說,我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將要離開你呢。你會怎麽說?”

“什麽?你愛上另一個女人啦。”

“別傻頭傻腦地惹人笑。”

“你還是跟我說實話的好。”

他跟她接吻,賭咒發誓地說,他永遠愛她。他們兩人中間出現這樣的場面並不稀罕。他喜歡提出各種各樣可能發生的事情來逗弄她,提出使人為難的問題惹她惱火。如果他坐監牢,她會等他多久?或者如果他到美國去呢?或者他害了肺病,住在療養院裏不能出來呢?埃絲特總是用同樣的話回答:她不可能再愛別人;沒有了他,她的生命就結束了。但是他經常提出這種問題。他現在又問了:“要是我變成一個苦修的信徒,跟立陶宛的那位聖徒一樣把自己砌在一間沒有門的小屋裏仟侮,那會怎麽樣呢?你仍然對我不變心嗎?你會從墻上的一個小洞給我送飯嗎?”

埃絲特說:“用不著把自己關在小屋裏仟悔。”

“那得看人要控制的是哪一種熱情,”他回答。

“那麽我會跟你一起關在那間小屋裏,”她說。

結果又是擁抱,愛撫,明確地保證永不變心的愛情。後來,埃絲特睡著了,做了一個可怕的惡夢;第二天,她一直齋戒到中午。她悄悄地念著她在一本祈禱書上找到的一段祈禱詞:“全能的上帝,我是你的,我的夢也是你的。……”她還在奇跡創造者裏布。梅耶的施舍箱裏放了六個銅幣。她要求雅夏作出神聖的諾言,不再用這些廢話折磨她,因為人怎麽能預先知道未來的事情呢?——一切都是由上天註定的。

節日過去了。雅夏套上大車,準備離家出發。他帶著猴子、烏鴉和鸚鵡。埃絲特號陶大哭,眼皮都哭腫了。她偏頭痛,左邊胸脯上像是壓著一塊鐵似的。她不喜歡喝酒,但是同他分手以後那最初的幾天裏,她總是喝幾口櫻桃白蘭地提提精神。那兩個女裁縫也因為她心情悲傷而遭殃;她挑剔每一條線縫。說也奇怪,雅夏走了以後,那兩個姑娘也沈著臉——他就是那種“幸運兒”。

他在禮拜六夜晚出發。埃絲特隨著他的大車,一直把他送到公路上。她還要向前送,但是他開玩笑地用馬鞭把她趕回去。他不希望她獨自一個人在黑夜裏很遠地走回去。他最後一次跟她接吻,把她留下,只見她站在那裏——眼淚汪汪,伸出著兩條胳膊。多少年來,他們都是這樣分手的,但是現在分手比過去更困難了。

他咂著舌頭發出咯咯的聲音;兩匹馬邁開步子,開始小跑起來。夜色柔和;快要變圓的月亮掛在天空中。雅夏的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層薄霧。過了一會兒,他放松韁繩。月亮同他一起在趕路。在燦爛的月光下,田野裏綠色的小麥的尖端閃爍著明亮的銀光,每一個草人兒、每一條小路、路旁的每一朵矢車菊他都辨得出。露水像面粉似的從天上的一個篩子裏落下來。田野裏沸沸揚揚,好不熱鬧,好像有看不見的谷子在倒進一個看不見的水磨裏去似的。連那兩匹馬有時候也回過頭來。人幾乎能聽到植物的根在吸收大地的養料,莖幹在長高,地面底下的小河在汩汩地流著。有時候,一個影子像是神話裏的鳥似的掠過田野。每隔一會兒,傳來一陣嗡嗡的聲音,不是人的聲音,也不是野獸的聲音,好像是一只怪物在太空中什麽地方翺翔。雅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摸摸他的手槍,這是他隨身帶著用來對付攔路搶劫的強盜的。他是在通向皮阿斯克的路上。在那裏,在那個小鎮外,住著瑪格達的母親,一個鐵匠的寡婦。在皮阿斯克鎮上呢,他算了一算,在他那些熟人中間,到底有幾個是名聲很壞的小偷,還有一個澤茀特爾,一個被丈夫拋棄了的女人,他跟她還有私情哩。

不久,眼前出現了打鐵工場,一座被煤煙熏黑了的建築:歪屋頂裂開著,像一個廢棄了的烏窩;墻斜了;窗變成了一個洞。從前,瑪格達的父親亞當。茲巴斯基就在這裏鍛斧頭和犁鋅。他是一個貴族的兒子,他父親被一八三一年的起義弄得傾家蕩產。他把瑪格達送到盧布林去上過學,後來在一場瘟疫中送了命。八年來,瑪格達一直給雅夏當助手。既然她是個要把戲的,她就得把頭發剪短;演出的時候她穿著緊身衣翻斤鬥,用腳轉木桶,給雅夏遞變戲法的道具。他們一起住在華沙舊城的一套公寓裏。她算是他的女用人,就用這個身份在市政廳登記。

那兩匹馬一定認出了那個打鐵工場,因為它們跑得更快了。只見它們穿過養麥地和馬鈴薯地,經過一個路旁的聖龕,那裏供著懷抱聖子的聖母馬利亞,在月光下這座聖像顯得出奇的生動。馬車再向前駛去,出現了一個坐落在小山上的天主教公墓,由矮柵欄圍繞著。雅夏的眼睛緊盯著公墓。那裏躺著永遠安息的人。他總是在公墓裏尋找去世了的生命的征象。他聽到過各種閃爍在墳墓間的小小的火焰的故事——還有鬼魂和幽靈的故事。據說雅夏自己的祖父在去世以後就是接連幾個禮拜、幾個月出現在他的孩子面前,甚至出現在陌生人面前。有人甚至說,他有一次敲他女兒的窗子。但是現在雅夏什麽也看不到。一棵棵樺樹擠在一起,看上去好像是木化石。雖然沒有風,樹葉卻發出沙沙的響聲,好像它們自己在顫動似的。墓碑互相沈默地凝視著——同永遠不可能再開口的人那樣沈默著。

2

茲巴斯基母女兩人都在等雅夏;盡管黑夜早已來到,她們都沒有上床。鐵匠的寡婦,埃爾茲貝泰。茲巴斯基是個胖子,大得像一座幹草堆。她的白頭發用發夾束在後面;她的臉雖然很大,看上去神色溫和。她坐著在玩“磨性子”。盡管她年紀輕輕就成了一個孤兒,所以既不能讀,又不能寫,她對於紙牌的知識卻毫不含糊地表明,她出身於貴族家庭。她從前一定長得相貌美麗,因為甚至現在還五官端正;她的鼻子很好看,稍微有點翹;她的嘴唇又薄又漂亮,牙齒一個也不缺;眼睛閃閃發亮。不過,她有一個寬闊的雙下巴,長著一個幾乎垂到胸脯的甲狀腺腫瘤;她的乳房像陽臺似的凸出著;她的胳膊又粗又大,跟一般人的大不相同;她的身軀像一個塞滿了肉的麻袋,一塊塊肉從身上鼓出來。她兩只腳有病,甚至在屋子裏走動都要用手杖月D 副紙牌又臟又皺。她在嘟嘟嚷嚷地自言自語:“又是黑桃一點!這是個不吉利的預兆。要出亂子,孩子們,要出亂子!……”

“出什麽亂子啊,媽?不要迷信!”瑪格達嚷著說。

瑪格達已經把她的行李擺在一個有銅箍的箱子裏——箱子是雅夏送給她的一件禮物。她已經快三十歲了,不過看上去年輕得多,觀眾認為她頂多十八歲。她身材瘦小,皮膚黝黑,胸脯平坦,簡直是皮包骨頭,叫人沒法相信她是埃爾茲貝泰的女兒。她的眼睛是灰綠色的,獅子鼻,嘴唇豐滿而且向上掀起,好像隨時準備著讓人親吻似的,又像快要哭的孩子的嘴。脖子又細又長;頭發是灰末色的;高顴骨上顯出玫瑰疹的紅色。她的皮膚上布滿疹子;在寄宿學校裏她的綽號叫蛤螟。她當初是個陰郁、內向的學生,帶著鬼鬼祟祟的神情,愛好希奇古怪的動作。即使在那時候她已經顯得非常靈活。她能夠手腳麻利地爬上一棵樹,精通最新的舞蹈;熄燈以後,她從窗口溜出宿舍,隨後用同樣的方法回來。瑪格達直到現在談起寄宿學校,還認為那裏是地獄。她功課很差,一直受到同學們嘲笑,因為她爸爸是個鐵匠;連老師對她都沒有好感。她有幾回打算逃跑,經常跟同學吵嘴;有一回,她受到處罰以後,在一個修女的臉上降了一口唾沫。瑪格達的父親一死,她就離開學校,沒有得到文憑。不久以後,雅夏就雇她去當助手。

瑪格達年紀比較輕的時候,有人說,她只要有個男人,那些疹子就會退凈,因為明擺著那是青春痘;但是她後來做了雅夏的情婦,她的皮膚還是那麽糟糕。瑪格達並不隱瞞她跟雇主的關系。每一次雅夏到茲巴斯基家來過夜,同她一起睡在凹室裏那張大床上;早晨,她母親甚至給床上那一對端來牛奶紅茶。埃爾茲貝泰管雅夏叫“我的兒子”。瑪格達的弟弟博萊克對雅夏憋著一肚子火,發誓要報仇雪恨,但是他終於對這種情況也感到習慣了。雅夏維持這一家人的生活。他掏錢讓博萊克去酗酒,玩紙牌,鬥骨牌。每一次喝得醉醺醺的博萊克威脅要對那個敗壞茲巴斯基家聲譽的該死的猶太人進行報復的時候,埃爾茲貝泰用拳頭捶他的腦袋;瑪格達會說:“你碰一碰他腦袋上的一根頭發,咱倆一起死!你跟我一起進墳墓!我憑著去世了的爸爸起誓。……”

接著,她向後弓起身子,發出噓噓的聲音、像一只獵面對著一條狗。

這一家人衰落了。瑪格達跟著一個魔術師走南闖北。博萊克鉆在皮阿斯克那幫小偷中鬼混。他們把賊贓交給他送到那些銷贓的那裏去。他經常同殺人犯睡在一起。埃爾茲貝泰呢,變成一個貪吃的人。她胖得差一點連門都走不過。從一大清早到臨睡前念最後一聲“聖父”以前,她的嘴裏不停地嚼著美味佳肴——酸菜煮紅腸啦、油餅啦、洋蔥烤肉汁煎蛋啦、肉餡煎餅啦,或者是麥片粥啦。她的兩條腿沈重得她連禮拜天都去不成教堂了。她會對她的兩個孩子傷心地說:“咱們給撇下啦,撇下啦!你們的爸爸一死,但願他的靈魂在天上得到安寧,咱們就變得像是灰塵。……沒有人關心咱們。……”

附近一帶的人說,埃爾茲貝泰為了博萊克,把瑪格達犧牲了。埃爾茲貝泰盲目地溺愛他,縱容他的每一個怪念頭,為他的一切肆無忌憚的舉止行為辯護,把最後一個子兒掏出來給他。盡管她不再到教堂裏去,她仍然向耶穌祈禱,給聖徒獻蠟燭,在聖像面前膜拜,背祈禱文。埃爾茲貝泰害怕一件事——他們的恩人雅夏萬一出什麽事,萬一他不再對瑪格達感到興趣,但願永遠不會出這種事。這一家人是靠他的慷慨過日子的。她,埃爾茲貝泰,活像一堆破爛,四肢都害關節炎,脊背被風濕痛折磨得變了形,大腿上靜脈曲張,胸口上長了一個腫塊,硬得像鵝卵石——她一直擔心,生怕它像她媽生的那個腫塊一樣擴散,但願媽媽在天堂裏安息吧。……

博萊克一大清早到皮阿斯克去了;誰也說不準他會不會跟那幫狐群狗黨——這是埃爾茲貝泰對那幫小偷不客氣的稱呼——一起過夜。他在那座小鎮上也有個情婦。所以這一個夜晚,埃爾茲貝泰既等著雅夏,又等著博萊克。“磨性於”這種紙牌遊戲不但預示未來,而且告訴她那兩個人到底誰先來——一什麽時候來。每一張紙牌,對她來說,都表示某種意義。只要把紙牌洗一下,同樣的國王、皇後、傑克,就流露出新的表情。那些印刷的肖像,照她看來,都是有生命的、懂事的而且是神秘莫測的。她一聽到她的狗布雷克汪汪地叫起來,接著是大車的輪子發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音,就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表示感謝。感謝耶穌,他來啦,她的寶貝的盧布林孩子,她的恩人。她知道他在盧布林有個妻子,而且同皮阿斯克那幫為非作歹的壞蛋有來往,但是她不容許自己去細細思量這種情況——多想又有什麽用呢?人只能拿他可能得到的那一份兒。她是個窮寡婦;她的孩子是孤兒——誰能揣摩得透一個男人的心。總比把女兒送進工廠去做工好,她在那裏會害上癆病,咳得肺都爛掉;也總比把她送去當窯姐兒好。每次雅夏的大車來到,埃爾茲貝泰總會產生同樣的感覺——邪神惡魔在陰謀吞噬她,但是她向救世主祈禱和哀求,依靠這個方法去打敗他們。她拍拍手,得意揚揚地望著瑪格達,但是她的女兒生性驕傲,仍然毫無表情,盡管做媽媽的知道得很清楚,她心裏是高興的。雅夏既是這個姑娘的情人,又是她的父親。還有誰會為這麽一個幹癟、乖僻的女子操心呢?她瘦得像一條樹枝,胸脯這麽扁平。

埃爾茲貝泰嘆了一口氣,氣喘籲籲地把她的椅子向後推開,費勁地站起來。瑪格達又躊躇了一會兒,接著猛地沖到門外,伸著兩條胳膊跑到雅夏面前:“親愛的!……”

他跨下車,跟她接吻,擁抱。她的皮膚是火熱的。布雷克一開始就搖著尾巴向客人獻殷勤。鸚鵡在籠子裏數落;猴子在尖叫;烏鴉呢,一會兒呱呱地叫,一會兒說話。埃爾茲貝泰等雅夏同她的女兒親熱一番以後,才在門檻上出現。她站在那裏,又大又粗,活像個雪人,耐心地等他像一位紳士那樣去吻她的手。每一次他來,她總是擁抱他,吻他的額頭,用同樣的話歡迎他:“有客進門——上帝進門。……”

接著,她會哭起來,撩起圍裙,輕輕擦眼睛。

3

埃爾茲貝泰盼雅夏來,不光是為她的女兒,也是為她自己哪。他總是從盧布林帶點東西來給她:一些好吃的東西,肝啦、芝麻糖啦、點心鋪裏買的糕點啦。但是比那些好吃的更重要的是,她巴不得有個人同她談談。盡管她對博萊克百依百順,為了他做牛做馬,他不願意聽她講話。她一開口講故事,他就會粗暴地打斷她:“得了,媽媽,總是瞎吹,總是瞎吹。”

埃爾茲貝泰被他一頂撞,話都哽在喉嚨裏,她會咳嗽,臉漲得通紅,像中風病人似的。她氣喘籲籲,打著呢逆,不得不讓那個畜生似的博萊克去給她倒水,拍頸窩和背心,讓哽在她喉嚨裏的那股氣平下去。

瑪格達呢,正好相反,她很少開口。人能夠對她說三個鐘頭的話,講給她聽最稀罕的事情,她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有雅夏,這個猶太人,這個魔術師,會引起埃爾茲貝泰說話的興致,鼓勵她傾吐心裏話,像對待大母娘那樣對待她,而且不是把她當討厭的、而是可愛的丈母娘對待。他原來是個窮孩子,從小就成了孤兒;埃爾茲貝泰,照他看來,就像是他的母親。她心裏想,這麽許多年來,雅夏始終同她們在一起,瑪格達應該謝謝她哩。她,埃爾茲貝泰,給他燒他喜歡的飯菜,向他提出各種切合實際的勸告,提醒他提防仇人,甚至為他詳夢。她給他一只微小的象,那是她祖母的莊園裏的一件傳家寶,他走繩索或者演出任何絕技的時候把它別在翻領底下。

雖然他一到就再三說明,他不餓,埃爾茲貝泰總是給他端來飯菜。樣樣都是事前準備好的:剛熨過的桌布啦、生爐竈的引火柴啦、他喝酒用的瓷酒杯啦、他盛菜的藍圖案的盤子啦。什麽都不缺少,甚至還有餐巾。埃爾茲貝泰被人稱道是個最了不起的主婦。她的丈夫不妨是個鐵匠,但是她的祖父沙平斯基的莊園上有四百個農奴,他還同高貴的拉齊威爾家的人一起打獵呢。

埃爾茲貝泰已經吃過晚飯,但是雅夏一來,她又胃口大開了。他們互相熱烈的問候以後,雅夏和瑪格達到凹室裏去;埃爾茲貝泰忙著準備飯菜。她的疲勞像奇跡出現似的一下子消失了。她的腿到了夜晚經常像壓了鉛那樣沈重,現在看上去好像護身符顯出了妙用,不再蹣跚不靈了。她一眨眼就在爐竈裏生起火來,又是煮又是炸,動作利索得叫人吃驚。她愉快地嘆氣。瑪格達愛慕他,這有什麽可奇怪的呢?他甚至給她,埃爾茲貝泰,也帶來了新生命哪。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同以往一模一樣。他再三要她相信他不餓,但是飯菜已經擺在他的面前,香味散發到屋子的各個角落裏。她準備了櫻桃奶油煎餅,那上面撒著白糖和肉桂末。桌子上擺著一瓶櫻桃白蘭地,還有雅夏上次來的時候從華沙帶來的甜酒。雅夏嘗了一口食物以後,馬上想多吃一點。瑪格達平時胃口很小,而且害著便秘,突然變得胃口正常起來。那條狗搖著尾巴在雅夏的腳旁轉來轉去。用罷咖啡和甜油餅以後,埃爾茲貝泰開始回憶起往事來:她的丈夫生前對她多麽忠誠啦;他把她摟在懷裏啦;有一回沙皇的馬車停在打鐵工場前打一個掉了的馬掌啦;在等的時候,沙皇自己走進他們的家啦;她,埃爾茲貝泰,給了他一杯伏特加啦。她最驚險的一個經歷是一八六三年起義期間她窩藏起義者,並且把哥薩克騎兵的行蹤向波蘭軍隊通風報信。憑著她能言善辯的口才和眼淚汪汪的神情,她救過一個被俄國兵鞭打的貴婦人。瑪格達當時還是個孩子哩,但是埃爾茲貝泰扭過頭去要她證實。“你不記得了嗎,瑪格達?你坐在那個將軍懷裏,他穿著有紅條子的褲子,你坐在那兒,玩他的勛章呢。你不記得了嗎?唉,孩子們……他們的腦袋像白菜……吃吧,親愛的孩子……再來點煎餅。不會讓你吃壞的。我的奶奶,但願她在天上為咱們說說情,她時常說:‘肚子是個無底洞。”’一個故事引到另一個故事,埃爾茲貝泰害過各種各樣的病。她有一只乳房開過刀,後來用針縫起來。她拉下上衣的領口,把刀疤露出來。有一回,她只剩一口氣啦——一教士給她行了臨終塗油禮;他們已經量了她的身材,準備做棺材了。她像死了似的躺著,看到天使啦、鬼魂啦、幻象啦。突然她去世了的父親出現,攆走了一切幽靈,嚷著說:“我的女兒有小孩。她死不得!……”當時她開始渾身淌汗,汗珠大得像糖豆。

那架有木擺的時鐘指明,已經是午夜了,但是埃爾茲貝泰反而更起勁。她還有十來個故事沒講呢。雅夏禮貌周到地聽著,提出恰當的問題,需要點頭的當兒點點頭。她講的那些奇跡和預兆聽起來同盧布林的那些猶太人講的幾乎一模一樣。瑪格達開始打呵欠和臉紅。

“媽,上一回你給我講這個故事講得完全不一樣啊。”

“你說什麽,孩子?你怎麽敢?你在我的寶貝孩子面前叫我丟臉。是啊,你媽是一個地位低微的寡婦,沒有錢,不顯赫,不過不會是個撒謊的人——永遠不會!”

“你忘啦,媽!”

“我什麽都忘不了。我這一輩子像一條掛毯似的出現在我的眼前。”接著,她開始講一個嚴寒的故事。那一年,冬天開始得這麽早,猶太人在結茅節搭不成帳篷。大風把茅草頂都吹掉。洶湧澎湃的激流沖毀了磨坊裏的水閘,沖塌了堤壩,淹沒了半個村子。後來,一場場大雪在大地上堆起來,把人埋在雪堆裏,就像陷在沼澤裏那樣;直到第二年春天,他們的屍體才被人發現。餓狼離開樹林,闖進村子,把孩子從小屋裏叼走。在這一片冰天雪地的嚴寒裏,橡樹都凍得裂開來。這當兒,博萊克搖搖擺擺地走進來,他是個中等身材的小夥於,嗓音沙啞,紅臉上長著麻子,淡藍眼睛,黃頭發,獅子鼻,鼻孔同哈叭狗的一樣大。他穿著繡花背心、馬褲、高筒靴,戴著一頂有羽毛的帽子——活像一個獵人!他嘴角上叼著一支煙卷。他一邊吹口哨,一邊走向前來,像個醉漢似的在門檻上絆了一下。一發現雅夏,他就哈哈大笑起來,接下來馬上臉一沈,露出兇相。

“晤,晤——原來是你在這兒。”

“互相接個吻,姊夫跟小舅!”埃爾茲貝泰顫巍巍地說。“說到頭來,你們倆是親戚……只要雅夏跟瑪格達在一起,他就好像是你的哥哥,博萊克——甚至更親近,更親近哪。”

“別說啦,媽媽!”

“我到底求什麽呢?無非是求個和平罷了。從前有一個教士在講道的時候說,和平就像天上掉下來的露珠,充分滋潤田野。那是主教從采斯托科夫到咱們這兒來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就像這是今天的事情似的——他戴著一頂紅便帽。”

埃爾茲貝泰哽住了。她又開始淌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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