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生堂的驕傲

 

嚴小心成了家樂福的護膚品導購小姐,每天面對那些名字好聽樣子好看的瓶瓶罐罐,把它們擦拭得一塵不染,在日光燈下反射著彩虹樣的光弧。

 

嚴小心戴著粉紅色的工作證,保持著清澈的微笑有禮貌地說:您想要的護膚品在這邊,我帶您過去。這是她每天要重復上百遍的話。

 

還好,燈光夠明亮,播放的音樂夠悅耳。並且年前的家樂福是與親朋好友偶遇的高發場所,每一天都會遇到一兩個舊同學或是很久不見的親戚,嚴小心很愉快。

 

上午的家樂福很空。寒冷的天氣讓熱愛賴床的人們越發拒絕早起,瑟縮在尚有余溫的被窩裏。嚴小心只需聽著音樂專心致誌地擦拭護膚品的包裝罐。

 

突然有男人的聲音問她:資生堂的產品放在哪裏?嚴小心迅速地嘴角上揚,轉過身說:資生堂在這邊,我帶您過去。

 

她看見那個男人的臉,笑容一瞬間有點僵硬,像是極冷的寒流突然經過臉頰,讓她承受不住地想抽搐。

 

她看見了遜,那個桀驁不馴的冷峻少年。他沒有認出嚴小心,他的臉上帶著罕見的笑容,摟住身邊的女孩子,又一遍問她:資生堂的產品放在哪裏?他的語氣裏有一點點不耐煩:我女朋友只用資生堂。

 

嚴小心忽然覺得充滿暖氣的店堂很冷,一月的天氣,遜摟著的女孩子勇敢地穿一件薄薄的兔毛外套,外套裏面只有深紫色的吊帶露臍小背心。鼻尖凍得通紅,靠在遜的肩膀上我見猶憐的樣子。嚴小心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笑容控制到最好說:我帶你們過去。

 

遜似笑非笑地看嚴小心一眼,懶懶地說:你的反應還真遲鈍。那個女孩子哧哧地笑出聲,像只小松鼠。

 

嚴小心的微笑恰到好處,仿佛全然沒聽見這句話。超市明文規定的第一條:店員不得與顧客發生爭執。嚴小心根本沒想到這一條規定,她只是習慣了在遜面前的隱忍和對他惡毒話語的充耳不聞。

 

這麽句話算什麽呢?那一年,才初二的嚴小心愛上比自己高一年紀的遜,那個神情冷漠桀驁不馴的男生,眼裏有目空一切的冰冷。

 

那是嚴小心第一次愛,她覺得愛是應該讓對方知道的。所以傻乎乎地跑去遜的面前,對他說:我喜歡你。小女生的第一次表白珍貴得像海底鮫人的眼淚,一字一句都是真心,虔誠地捧到愛人面前。

 

遜居高臨下地看她,輕蔑地說:你是誰?你長得那麽醜,我怎麽會喜歡你?!

 

嚴小心楞在他面前,不自覺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臉,喃喃地問:我很醜嗎?

 

遜的目光像鋒利的刀片在臉頰上刮過,簡短的說:醜小鴨一只!他迅速地走開。只留嚴小心一人站在一月的寒風裏,微微瑟縮著身體抱緊自己。

 

這件事情遠沒有結束!嚴小心的表白很快讓她成為全校同學的笑柄,,遜把她當成炫耀自己魅力的工具,一一張揚開去。孤獨地嚴小心忍受著同學的嘲笑和鄙夷的眼神,像土撥鼠般無聲無息地生存著。

 

她恨不起來,她還是愛遜。

 

遜的女友看看嚴小心說:你的皮膚很好啊,你平時都用什麽牌子的護膚品的?

 

嚴小心謙和地笑:我只用小護士的基本保養品。

 

女孩子說:唉。我可不行,用次一點護膚品皮膚就一團糟。她又驕矜地笑,眼裏透露一點點輕蔑的光:我男朋友只給我買資生堂的。

 

嚴小心看也不看遜,淡淡地微笑,仿佛漫不經心地說:“你男友對你很好啊。”

 

女孩子愈發笑得美。

 

嚴小心目視著遜摟著她出去,忽然覺得不那麽冷,許是暖氣被開了起來,許是明白最難過的一刻已在那年發生過,事情再壞也不至於壞過那日。

 

這一刻,她的心無比冷靜,冷冷收回目光,感覺時光的手在心上極快極溫柔的拂過。她忽然覺得原來她已經不愛遜了,看著他與旁人歡好,如同看著久別的人,雖然震驚,卻不哀痛。

 

一管潤唇膏的想念

 

下午的店堂裏漸漸熱鬧。嚴小心把那些美麗的瓶瓶罐罐擺放到最美麗端正的樣子,像整衣斂容的美好女子。嚴小心很滿意自己的行為,歪著頭微笑。

 

她轉過身,遠遠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朝這邊走來。心裏突然慌亂起來,像是高考時碰到了一道難解的題目,懊惱惶急。嚴小心飛快地掃他一眼,已經三年沒見了,良生沒什麽改變,穿一件他一直喜歡的邦威的深紅色寶藍條紋毛衣。那件衣服是良生和嚴小心剛戀愛時愛穿的。男生喜歡的顏色多是黑白,偏他喜歡那樣的艷。深紅、明黃、寶藍、艷橙、孔雀綠,像日暮時分天空裏流光溢彩的晚霞的顏色。這樣直直看著良生穿著舊日的衣服向自己走來,仿佛還在以前的歲月。高中的黃花樹下,他把袖子捋到胳膊,兩手插在褲兜裏,微笑著等待她。又像是某年某月某日的晚上,小心和良生偷偷約會回來,良生送她回家。路旁高大的法國梧桐,在路燈昏黃的光下映著深深淺淺的影子。良生送她到路口,不方便再過去。小心獨自回到家,趴著窗戶往外看,良生竟然還是剛才的樣子,雕塑般站立著,仰頭認真地看著小心家的燈光亮起,才放心默默往回走。那一刻,嚴小心的心仿佛是琴弦,被人“錚”一下撥動,溫柔得想落下淚來。全是前塵,像是隔世的記憶,蒙昧而分明。良生臉上的棱角越發分明,他已經是個很大的男生了。

 

三年,這樣躲避了三年,避而不見。忽而重逢,竟是這樣惶惑的心情。只想著避開,不要讓他看見自己,還是無法面對。

 

嚴小心愧對他。是她不好,百轉千回,還是離開他,縱入別人的懷抱。那是嚴小心唯一感到愧懟的事情,來來往往的人裏,她只辜負過他一個。然而良生對她依然好,縱使分手,那樣理由不堪的分手,縱使他傷心已極,他放她走。嚴小心的靈魂是自由,亦是自私。

 

“那夜,以及連續許多許多晚上,她都做夢看到那瘦長的黑影。

 

真沒想到他不自私,真正為她好,尊重她意願。

 

這是他的初戀。

 

多年以後,朱鎖鎖發現,沒有男人,愛她如她表哥愛她一半那麽多。”

 

很久以後,嚴小心在亦舒的《流金歲月》裏讀到這句話的時候,楞楞地發了一下午的呆。

 

這麽些日子過去,良生對她的情意該是淡了吧。嚴小心想。

 

良生越走越近,嚴小心立刻彎下腰躲到一排貨架後面。她覺得緊張,蹲下身子縮成一團。嚴小心忽然希望這世上有一種藥,可以讓自己瞬間隱身,讓良生永遠看不見自己。

 

良生的腳步越來越近,在前面的貨架前停下,低頭搜索什麽東西。嚴小心不由自主地害怕起來,明知道他看不見自己,還是害怕。她已經能夠看清他腳上“耐克”的標誌。那樣近,隔著貨架細密的空隙,20厘米,白色耐克球鞋,淺灰色卡其褲管。

 

有導購小姐溫柔甜美的聲音:“先生,請問您需要什麽?”良生的聲音有著微微的鼻音:“曼秀雷敦的潤唇膏,薄荷著哩那一款。”導購小姐彎下腰幫他尋找,半晌抱歉的笑:“對不起先生,這款潤唇膏是幾年前出產的,現在恐怕沒有了。”良生的聲音是失望:“我以前的女朋友很喜歡這個味道。我只用這一款。”導購小姐嘗試勸說他:“你可以換另一款試試啊。今年新款的洋柑橘味道很好,還有冰涼薄荷的,都很受男生歡迎的。”良生淡淡地說:“不用了。我再去別的地方看看。”

 

聽著他的話語,心裏是隱秘不可知的茫然的鈍痛和酸楚。眼裏望出來是流離變形的世界,白蒙蒙一片。

 

三年……綠野陌陌……嚴小心把良生的薄荷著哩唇膏抹在唇上:“這個潤唇膏的氣味好清涼,你以後都用這個好不好?”良生微笑,輕輕地吻,薄荷在額頭上,薄荷在眼角上,薄荷在臉頰上……月亮那樣圓,良生說:“小心,我會一直對你這樣好,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嚴小心的笑像搖曳在風露裏淺紫粉白的泡桐花,綿軟溫柔。嚴小心認真地和良生勾指頭:“好。”……他喚她“小心”小心,小心,是溫柔的叮嚀,是唇齒間念念不忘的思緒……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良生,我們分手吧。……那麽小心,允許我們還是朋友。……冷寂秋夜,風露迫人。散了,終究還是散了。……去哪裏找一支幾年前出產的潤唇膏,即便今年找著了,明年呢?

 

導購小姐看見站起身的小心。她說:“嚴小心,你聽見剛才那個男生說的話沒?他可真是長情……哎呀,小心,你怎麽哭了啊?”

 

嚴小心紅腫著眼睛勉強地笑:“剛才蹲著擦貨架,灰塵迷到眼睛裏去了。”

 

空氣裏漂浮著陳奕迅懶洋洋的傷感嗓音,獨自唱著“成千上萬個門口,總有一個人要先走……十年之後,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只是那種溫柔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情人最後難免淪為朋友……”

 

嚴小心想,這一世,她和良生恐怕也是做不成朋友了。

 

尿不濕很幸福

 

晚上是超市最熱鬧的時候,一家人挽著手出來逛逛,買喜歡的東西,很溫馨的樣子。嬰兒用品專櫃的人手不夠,便喚小心:“嚴小心,你過來幫下忙。”小心應聲去了,她喜歡小孩子用的東西,小小的奶嘴,可愛的衣服,千奇百怪的玩具,還有綿軟的尿不濕,媽媽們最歡迎的。

 

有一對男女牽著手背對著嚴小心,認真地面對著那堆名目繁多的尿不濕猶豫不決。嚴小心走過去禮貌的問:“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兩人聞聲一齊轉過頭來,嚴小心微微楞住,失聲叫他:“蘇老師。”蘇也驚喜,微笑:“嚴小心你怎麽在這裏?”轉眼瞥見他身邊的女子,家常的衣服,面色白凈。嚴小心保持疏離的禮貌,笑容控制到嘴角:“蘇師母。”她笑了笑,註意力又被尿不濕吸引。

 

蘇溫和的笑:“在念師範麽?大三了吧?什麽時候去實習?”嚴小心的心裏湧起一點點歡喜,他竟然知道她在念師範呢,還記得她念大三了。歡快地回答:“恩,過幾天就去見習了。跟著邱瑉老師。”“那很好呀,回母校見習比較方便。以後留在一中當老師,就成了我的同事了。”嚴小心愉快的笑,不由自主地低下頭,看見自己的鞋尖在燈光下微微的發著亮。忽然想起什麽:“蘇老師要買尿不濕麽?送人麽?”

 

蘇的笑容隱約的興奮,聲音裏帶著明顯的笑意:“呵,給我兒子買。他是個愛尿床的家夥!”蘇的聲音真好聽,明快得像四月裏的小雨,劈劈啪啪地砸在嚴小心的心上,一個字一個小坑。她覺得兩頰酸酸的,想是笑了一天太累了。聲音微微的幹澀:“呵,真的嗎?恭喜。小寶寶多大了呀?”蘇的語氣是初為人父的驕傲:“34天。剛會睜開眼看人。”

 

34天,蘇是個細心的父親,把孩子的日子記得那樣清楚。

 

竟是自己疏忽了呢?疏忽了蘇身上的氣味,淡淡的奶粉香混合著廚房的油煙氣。曾經,蘇的身上是單純的古龍水的清冽。什麽時候聞見過那樣的氣味?是那個初夏的傍晚,蘇站在旁邊輔導她英語,窗外是一樹一樹粉紅的合歡花,在蒙朧的夜色裏明媚鮮妍如落霞織綿,隱隱動人。蘇說:“THANKS YOUR SMILE IN THE CLASS。”他全明白的,嚴小心的笑原是為了他。還有那個雪天,茫茫的雪落了滿天滿地,嚴小心蹲在地上專心致誌地拾那些被風雪打落的嫣紅的梅花。程看了一會兒,蹲下來幫她,笑吟吟地問:“你怎麽這樣喜歡梅花?”那些遙遠而芬芳的記憶,如同潔白的香花,一朵朵綻開在往事裏。

 

嚴小心有些恍然。竟是那樣快,蘇已然結婚生子。

 

她掃一眼蘇。蘇有些發福,氣色極好,幸福男人的樣子。他的妻子很安靜,只親密地挽著他的手,喁喁地商議著該給孩子買怎樣的東西。

 

嚴小心忽然覺得,能夠一起為孩子挑選尿不濕,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嚴小心想,那會是怎樣一個可愛的小家夥。皮膚像媽媽,白白的;眼睛像爸爸,笑起來是兩彎鉤鉤的月亮;小小的精巧的手足,通紅的臉色,還有柔軟的胎發。小孩子是天使!天使有愛他的爸爸媽媽。應該是一個很美滿的家庭。這樣美滿的家庭實在難得,嚴小心不想有任何人去打擾它,包括自己。蘇過得很好,嚴小心也很好,就讓彼此一直好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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