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他,你相信愛情嗎?

 

他微笑說,不。那不是我敢奢望擁有的東西。

 

那麽,你會不會愛上我?

 

他遲疑了一下,不知道,也許會,也許不會。

 

我的嘴角浮現好看的弧度,心底一片黯涼。你未必能確定是否會愛上我,而我知道,我永遠不能再愛上任何人,包括你。

 

青春還這樣的好,像五月裏茂盛的陽光。可是我的心,已經為了別人蒼老。

 

他沒穿衣服的年輕的肩膀,在室內暗淡的光線下光潔得像陶瓷。

 

初中畢業那年夏天他成為我的鄰居,住在我們家樓上。

 

我不喜歡這位素未謀面的新鄰居,傳說中他優異的畢業成績越發顯出我的失敗。聒噪的鄰居大媽們在向自己的兒女們誇耀他的同時總不忘扯上我做比較,“那個長著一副聰明面孔的女孩子,她只上了普高。”我討厭這種比較,它讓我覺得羞恥。

 

當媽媽也開始這麽數落我的時候,我終於忍耐不住沖進了他的家。我想看看他是何方神聖。

 

那是個炎熱的下午,他家裏關上了所有能接觸陽光的門窗,扯緊窗簾。空調“呼呼”地吹著冷氣,一室昏暗。

 

他在昏暗的光線裏擡起頭來看我憋著怒氣的臉,微笑時露出潔白的牙齒,眼睛溫潤如鹿。他的笑像河裏柔濕曼妙的水草。我收斂怒氣,流露少女的羞澀,低下頭看見他沒穿衣服的年輕的肩膀,在室內暗淡的光線下光潔得像陶瓷,泛著幽暗的奇異的光芒。

 

我低聲嘆息,陶瓷!

 

他驚覺,什麽?微笑著看我一眼,我可以幫你補習所有功課。

 

盛夏的夜,月食。他握緊我的手,低聲自語,知不知道,你睡覺的樣子像只小刺猬。

 

就這樣稔熟起來,除去睡覺吃飯洗澡的時間,不是我在他家,便是他在我家。

 

他時常指著我一塌糊塗的數學題,皺著眉說,怎麽這樣笨,別告訴別人你是我的學生,我嫌丟人。我竄起來把書本揮在他身上,紙張嘩啦嘩啦響。他笑著去躲。

 

做功課,聊天,看《灌籃高手》,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聽蕭亞軒的歌。

 

他說,晚上有月食,我們去看。

 

看月食最好的地點在九樓天臺,鋪一張涼席坐著看。晚風有點涼,散著夜來香妖嬈的香氣徐徐地吹。潔白的月亮漸漸變得昏黃,變得暗紅。團團一輪終於消失不見。

 

像不像愛情消逝的過程?他問我。

 

我笑,你愛過?我們才16歲!

 

他低聲,沒有。我不敢碰愛情。

 

他擡頭看我,大聲笑,露出潔白好看的牙齒。他說,我們這兩個早熟的東西!

 

我們帶上啤酒,當水喝。扯著漫無邊際的閑話。我的酒量並不好,冰涼微苦的啤酒讓我漸漸有醉意。我倚著他的肩膀坐著,朝他胡亂揮手,我要睡一會兒。

 

他點點頭,自顧自喝酒。取一件襯衣蓋我身上。

 

睡到半夢半醒,感覺有人躺在身邊,握住我的左手。身上淡淡的熟悉的氣味,我知道是他。他自言自語,聲音沈郁,今天是我的生日,只有我自己記得。

 

我深深不安,又不好掙脫,只好繼續假裝熟睡。我閉緊眼睛,心“撲通撲通“地狂跳,我覺得害怕,從沒和男生這樣接近過。那麽近,感覺得到微涼的空氣裏他身上散發的熱量,年輕男孩子那種被太陽曝曬後的熱。我暗暗地握緊拳頭。如果……他對我不軌。

 

感覺他在看我,目光激得我皮膚緊縮,我把自己蜷縮成一團,保持最安全的姿勢。他握緊我的手,低聲自語,知不知道,你睡覺的樣子像只小刺猬。

 

他安靜地走下樓。我蜷縮著,聽著遙遠的地方傳來的秋蟲“唧唧”的叫聲,手心的冷汗一層層滲進涼席裏。很久才敢起來,四肢僵硬成酸痛麻木的姿勢,我逃也似的跑下樓。

 

信紙上淡淡的油墨香

 

月食那晚的事沒有人再提起,就像從沒發生過一樣。

 

暑假很快結束,各自去上學。保持斷斷續續的通信,不約而同地用印著SHIRO圖案的信紙,那是只可愛的小狗。用淺藍色圓珠筆一筆一劃地敘述自己的近況,學校的瑣事心情的好壞。於是光潔的信紙上便有了淡淡的油墨香。他的字很可愛,四四方方的小小一個,下筆很用力,仿佛要把紙張給戳破。翻到信紙的反面看,滿是凸出的筆痕。我不同,字型纖長,下筆很輕,字跡都浮在紙面上,淡淡的墨跡。他為此不滿的很,你給我寫信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麽?這樣心不在焉。

 

白色連衣裙上的黑印子,怎麽擦也擦不幹凈。

 

給他寫信的時候我在想些什麽,我也不知道。每個星期三的下午活動課的時候,我都可以在操場上看見遜。那個英俊得無與倫比的男生。他在打籃球。即使在打籃球的時候,他也是冷若冰霜的樣子。

 

我迷戀他很多年。我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從操場上走過,他把籃球砸在我身上,雪白的裙幅上一個烏黑的圓印子。他似笑非笑地對我說,給我撿起來。旁邊的人跑過來圍觀,哄笑起來,準備看我的笑話。我站著不動。他斜睨著眼說,你不是喜歡我嗎?這麽點小事也不肯做?他從不拿正眼看我。他只是拿我對他的愛作為炫耀。這個痞子!

 

我已經不是初中時的小女孩。

 

縱使我愛你,你也不可以羞辱我。

 

我雙拳緊握,也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誰說我喜歡你?你未免太自作多情!

 

我再不看他一眼,自顧自走開。

 

走到無人的地方,坐下來用力想擦凈裙幅,可是怎麽也擦不幹凈。初秋的風已經有點涼,我死命忍住眼淚。我很沒用,我還是愛遜。

 

11月的談話,打架的瘋子。

 

11月,天氣漸漸有寒意。我和遜在同一個學校念書,擡頭不見低頭見。我盡量克制自己不去看他。關於我和遜的流言漸漸稀少,他永遠不缺乏女孩子的愛慕,沒有我,自然有別人。

 

他回來看我。雙休日。我穿著薄薄的毛衣。他捏我一下我的手臂,皺眉說,怎麽這樣瘦。說著從書包裏一樣一樣掏零食,巧克力、果凍、奶油泡芙、水果。鼓鼓一個書包全是給我的吃食。

 

他朝我微笑,你要變得胖胖的。

 

他那樣愛笑,只是笑著的時候眼底蘊著一絲淺淺的寒意。

 

我無心去探究他的歷史,那與我有什麽相幹。他亦不追問我的過去,只是我知道他知道。

 

他問我,你愛的那個人呢?

 

我兀自低頭切著水果,手上膩出冷汗。我極力壓抑住心裏的哀傷,語氣淡漠,我當他死了。

 

他半晌作不得聲。

 

我嘆口氣,掏出皮夾底層的照片,扔給他看。

 

很英俊。他說。

 

是,我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男人。我自嘲地笑笑,他不愛我。

 

他有沒有欺負你?

 

我略微遲疑,咬咬嘴唇,沒有。既然不相愛,哪裏談得上欺負!

 

他盯住我的眼睛,笑容淡薄。他說,你騙我。

 

我不理他,吞下一個橙子去睡覺。

 

舊式樓房的墻和天花板那麽薄。清楚的聽得見天花板上邊他踢踢嗒嗒的走路聲。

 

我關上燈,蜷縮在被窩裏,想像著他在我頭頂上的空間裏走路的樣子。

 

那場架,據說打得莫名其妙。

 

遜在打籃球,他沖上去對著遜的臉就是一拳。沒有人敢攔他,他像一只蓄怨已久的獸,瘋狂而猛烈。

 

我用毛巾擦拭他嘴角和額頭的血跡。我說,你瘋了!你打不過遜的。他是個痞子。

 

他用力推開我的手,狠狠說,那又怎樣?至少他不敢再輕易招惹你!

 

我楞了楞,罵,瘋子!

 

小魚,你告訴我,他是不是喜歡我?

 

冬天來臨的時候,他養了一條小狗,白色的卷毛哈巴狗,眼睛出奇的大,像兩顆黑色的大玻璃球。他叫它小魚。

 

一條小狗,和魚搭不上邊。他喜歡這樣希奇古怪的搭配。

 

小狗開始長牙,每天早上把他的鞋子叼到我家門口,他只得一路光著腳追來,順便叫我起床。

 

我穿著皺巴巴的睡衣去開門,他看著我笑,你沒睡醒的樣子真不好看。我伸手去擰他的耳朵。他攔下我的手,攥在手裏。他說,你的手那麽冷。

 

我忽然覺得自己的手變得那麽小,那麽小,被他合在手心裏。他的手那樣大,那樣暖,手心有潮濕的手汗。我窘得說不出話來。

 

小魚什麽也不懂。小魚頂著濕濕的鼻子繞著我的腿嗅來嗅去,好奇地睜著它的大眼睛。

 

我想知道一件事。小魚,你告訴我,他是不是喜歡我?

 

他問我,還想遜?

 

我搖頭,我已經很少想起他了。只是我不應該那麽早愛上一個人,並且他不值得。愛地越早,頹敗越早。

 

他說,你後悔?

 

不後悔,只是不值得。他不是對的人。

 

那麽開始新的戀愛。忘掉他,應該不是很難。

 

我靜默不語。應該很難,我在他身上消耗的感情太多。不過開始新的戀愛,或許是個好主意。

 

危險的擁抱,戀愛開始。

 

新春在爆竹聲的喧鬧和硫磺味中過去。他新買了CD,邀我去聽。

 

他穿一件真維斯的淺灰色厚毛衣,剛剪過頭發,發腳新新的樣子。

 

周蕙的《不想讓你知道》,這個不漂亮的女人,有一副非常好的嗓子,空靈清透,安撫心靈。

 

他突然扳過我身體緊緊擁抱住我。我的心跳在那一秒失去正常的頻率。沒有任何預兆,他緊緊抱住我。心慌,感覺脊椎骨突突地跳。極力掙紮,他越發抱得緊。

 

擡頭看見房間的另一側,他的母親在熟睡中,發出輕微的鼾聲。

 

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擁抱。

 

周蕙的天籟之音在長久地低吟淺唱之後戛然無聲,鬧鐘的走針滴答滴答的吞噬著時間,日光燈亮的晃眼。他沒有要松手的意思。我忽然覺得我應該開始一場戀愛。我把頭埋進他松軟的毛衣裏,聞到他發梢淡淡的“沙宣”的香味,心裏慢慢平靜下來。

 

我低頭保持沈默。他的手很溫柔,擡起我的下巴。他凝視我,我看見他明亮的閃著異彩的眼睛。我知道他會怎麽做。這是我的初吻,我並不想發生在和他之間。或許我想留給別人。我閉上眼睛,心底發出溫柔的嘆息。我說,我要回家。我的聲音無比堅定。

 

他的放下的手勢變得沈重。他說,我送你回去。

 

幽暗的走道,他打開門。我註視他一秒,突然撲進他懷裏。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做。

 

他非常用力地抱我。很用力,肋骨被他勒的生疼,有點喘不過氣來。他的呼吸沈重而局促,心裏溫柔得想哭。

 

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去的。房間裏一片黑暗,我倚著墻壁無力地坐下,渾身劇烈地發抖。事情太突然,叫我措手不及。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在寂靜的夜裏格外驚心動魄。

 

我知道是誰打來的,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接。

 

他在話筒的那一端沈默,呼吸像潮湧。我不覺得緊張,只是這沈默讓我尷尬。

 

我問他,你喜歡我?

 

你知道麽?我恨你,但我更愛你。因為和你在一起,我不能夠想別的女生。那麽,你是否也愛我?

 

我答不出來,喉頭堵得厲害,實在說不出那三個字。只得顧左右而言他,我說,你什麽開始喜歡我?真是小女人,縱使不愛,也喜歡追究這樣的問題。

 

不知道,只是幾天沒見你就會想你,我不想欺騙自己。

 

現在我答得出來。我說,我也是。

 

籲出一口氣,和他道晚安,掛上電話。

 

我戀愛了。塵埃落定。只是心裏復雜得很,手指不斷地絞著手邊的一塊臺布,把它揉搓得稀皺。

 

我以為,幸福已經裝在我口袋裏。

 

喜歡,顧名思義,歡喜快樂的意思,沒有負擔和疼痛,輕松明快。而愛,那是需要用生命來承受糾纏著巨大而尖銳的甜蜜和痛苦的感情。愛,是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甘之如飴的。

 

所以,我不愛他。,恐怕也沒有力氣去愛。

 

如果可以輕松愉快,喜歡有什麽不好?

 

那是我的第一次戀愛,他也是。初戀閃亮登場。

 

我們相處得很好。

 

每天上午九點,他會打電話叫我起床,然後東拉西扯聊上兩三個小時直到話筒發燙。下午的時候多半呆在他家。有時一整個下午,就這樣擁抱著,不說一句話,也不厭倦。

 

我開始喜歡上在他懷裏的感覺,溫暖的懷抱。臉孔抵著溫熱的脖子,聽他的心跳。那是個溫暖的冬天,沒有雨雪和狂風,陽光出奇的好。玻璃窗外輕薄的陽光像輕柔的羽緞覆蓋在我們身上,我的心情平靜,享受靜好時光。

 

偶爾,他會輕輕地親吻我的眼睛。他的嘴唇很柔軟,有淡淡的牙膏清新的氣味,像春天裏盛開的櫻花的花瓣。輕輕地覆蓋在眼瞼上,有溫熱的氣息。還有,茸茸的胡須,癢得很,我會忍不住笑起來。

 

不知是不是幻覺,我常常聞到濃烈的玫瑰花的香氣,好像有大朵大朵的紅玫瑰在空氣裏盛放。

 

我會情不自禁地說一些傻話。我問他,你喜歡我什麽呢?

 

他溫柔地撫弄我的長發,目光疼惜,在我耳邊低語,我喜歡你的眼睛,它從不對我隱藏秘密。我“撲哧”笑出聲來。

 

安靜甜美的時光在空氣裏似水流淌。

 

他很認真的說,我要戒煙。

 

我看他一眼。他把我垂下的頭發撥到耳後,繼續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吸煙。

 

他遞給我一個銀色的打火機,很漂亮,四四方方一個,在陽光下會折射出眩目的七彩光芒,還會發出好聽的“叮叮”聲。

 

他鄭重地放進我的手心裏,說,交給你保管。算是定情信物。

 

我愉快地笑。他撫摸我的臉頰,指尖冰涼。你很少笑得這樣開心,他說,真的很好看。

 

這個冬天,我以為,幸福已經在我口袋裏。

 

那枚小小的戒指讓我感覺悲涼,我想我只是喜歡他。

 

他說,你的頭發怎麽這樣長。

 

我回頭看鏡子,真的很長,搖曳在腰間,烏黑一把。

 

他笑,三千長發為君留。你的長發是不是為我留的?

 

我哽在那裏說不出話來,只得點點頭。

 

他微笑著看我,眼裏閃過一絲寒意。取一把梳子梳理我的頭發。他梳得很輕柔,小心翼翼,怕弄痛我。

 

我心裏愧懟,是他誤會。我的長發並不是為了他。

 

某年某月某一日,我聽得遜說,我喜歡長發的女生。旁的人起哄,你有長發情結啊!我遂暗暗留心。無論媽媽怎麽催逼,再不肯去剪發,一心一意留長。我想,如果我有長長的頭發,或許可以牽絆住你的目光。三年,我把頭發留長。唯一沒有改變的是,遜依舊不愛我。

 

不過還好,你不在意,自然有別人疼惜。或許我的長發,以後是因為他。

 

可是他說,我喜歡女生短發,看起來清爽。你要不要去修短?

 

我脫口而出,不要!

 

他的梳子“啪”地落在地上。他彎腰撿起梳子,從身後環住我。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頭發上,他問我,你是喜歡我的,是不是?

 

我倚在他懷裏,我說,我喜歡你。

 

他親吻我的額頭,我知道。

 

是的,我喜歡你。可是我從來不說“我愛你”,這三個字太珍貴,我無法對著你說。

 

我忽然想到遜。我願意對著你說這三個字,可是遜,你一定不會在乎。

 

過了兩日,深夜,情人節。他來敲我的房門。什麽也不說,只塞給我一枚小小的東西。我攤開手心,小小的一枚銀戒指,兩片心形葉子的圖案,簡單的式樣,在樓道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瑩潤的光芒。他幫我套在中指上,大小合適。他問我,喜不喜歡?我微笑,很漂亮。他輕舒一口氣,你喜歡就好。

 

關上房門,把戒指摘下。是很漂亮,可是我的手指酷愛自由,不習慣束縛。況且戒指,寓意太沈重。可是他的情意,不可以辜負。想了想,起身找一條紅絲線,把戒指串起來當項鏈帶。

 

鉆進被窩,聽見天花板上邊踢踢嗒嗒的腳步聲。眼淚突然滾落下來。

 

我所希求的戒指並不是我深愛的人送我,替我戴上。是另一個人。可是我並不愉快。那枚小小的戒指,讓我感覺悲涼。我想,我並不愛他。

 

那個春天,停留在手心裏一秒的溫暖。

 

依舊斷斷續續地寫信,在信封裏放一枝紫色的勿忘我。這種花沒有香味,也不容易枯萎。

 

三月的天氣好得不得了。他回來看我。

 

門窗通開,一屋子的陽光,可以看見金色的灰塵在空氣裏跳舞。我們一起種大葉子的蘆薈,侍弄金魚,吃小福記的生煎包子,給小魚餵骨頭。

 

那是我第一次幫別人洗頭,手腳笨拙,水灑了一地,衣襟上沾滿雪白的泡沫。可是我洗得很用心,像是執行重要的任務。他的頭發很黑,根根粗壯,頭皮雪白。我喜歡這樣平靜溫情的相處,我覺得愉快。

 

我送他去車站,那是我們戀愛後唯一一次一起出門,非常膽大包天地牽著手走在路上。小心翼翼,東張西望,把手縮在衣袖裏勾著手指,生怕被熟人發現。那種隱秘的危險的快樂。

 

他的手很燙,緊緊地握住我的。春日午後的陽光帶著草木新生的清香,讓人陶醉。我忽然牢牢記住,那個春天,停留在手心裏一秒的溫暖

 

送他到車站然後離開。走了幾步又開始想念,回過頭去,看見他微笑著站在原地看我,眼神那麽不舍。

 

不自覺地高興起來,伸手去攀路邊的櫻花,心被一種莫名而柔軟的東西充斥得膨脹。

 

青春還那樣好,我的心已經蒼老。

 

天氣很快炎熱起來,漸漸有夏天的氣息。

 

有時候不經意看教室的窗外,偶爾能看見遜的身影。他穿白色的T恤,露出美好的手臂和脖子,神色冰冷。我不知道我是迷戀他的美貌還是那種從骨子裏滲透出來的拒人於千裏的冷酷。我不再想見遜,我想停止對遜的迷戀,我想遠離有遜的世界。

 

可是我還是想念遜。

 

無聊的時候,我喜歡擺弄他送給我的打火機。“撲”的打開,會跳出橘黃色的火苗,閃著藍瑩瑩的光。只是這火苗太微小,不足以燃燒盡我心底隱諱的想念。

 

我在戀愛,我享受溫暖,可是我依舊寂寞。

 

我愛的是另一個人。不是他。

 

他蹲在地上給大葉子的蘆薈澆水。

 

我席地坐在他對面,手指拂過他的眉毛。他看著我。我帶著蒙朧的歡快,認真的說,你即使笑的時候,眼底裏還是有一層寒意,像結了冰的湖水。

 

他抓開我的手,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是嗎?你怎麽知道?

 

我倚在墻上,歪著頭微笑,因為我們都孤獨的人。

 

他的目光變得淩厲,俯身過來抱住我,聲音依舊玩世不恭,那麽兩個孤獨的人,抱在一起是否會溫暖?

 

我搖頭,我不知道。如果沒有加深彼此的寒意,已是萬幸。

 

他神色黯然,也許我不足以溫暖你。

 

我掙開他的懷抱,問他,你相信愛情嗎?

 

他微笑,不。對於單親家庭成長的孩子,那不是我敢奢望擁有的東西。

 

那麽,你會不會愛上我?

 

他遲疑了一下,不知道,也許會,也許不會。

 

我的嘴角浮現好看的弧度,心底一片黯涼。你未必能確定是否會愛上我,而我知道,我永遠不能再愛上任何人,包括你。

 

青春還這樣的好,像五月裏茂盛的陽光。可是我的心,已經為了別人蒼老。

 

在淡漠的靈魂面前,微弱的感情是一張單薄的紙。

 

也許話說得太透,會讓人疏離。愛情,不過是一場暫時看不清真相的綺思妙想。一旦真相水落石出,所謂的情意便不攻自破。

 

我們見面的次數漸漸稀少。常常對著空白的信紙不知該從何下筆。偶爾打電話,他的語氣也顯露出不耐煩。

 

分別是那麽容易的事。在淡漠的靈魂面前,微弱的感情是一張單薄的紙,經不得幾下就支離破碎。

 

我們刻意回避見面。無聲無息地分手。

 

一天一地的蒼茫。

 

這一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溫暖的江南小鎮已經很久沒有過這麽大的雪,白茫茫厚厚一片,陰暗的天空還在不盡地飄落大朵大朵的雪花。房間裏開著暖氣,我蜷縮在沙發裏看書,身上搭一件大衣,常常一整夜放著蕭亞軒的《最熟悉的陌生人》,聽見天花板上邊踢踢嗒嗒的腳步聲,內心傷感。

 

偶爾掀起窗簾,捧一杯茶靜靜看雪,只覺得世間白茫茫一片,覆蓋掉所有空白的遺憾。

 

一天一地的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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