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蕭乾(1910~1999),北京人,作家、記者、翻譯家。有長篇小說《夢之谷》,通訊特寫集《人生采訪》,散文集《蕭乾散文特寫選》,譯作《好兵帥克》等。
死對我並不陌生。還在三四歲上,我就見過兩次死人:一回是我三叔,另一回是我那位賣烤白薯的舅舅。印象中,三叔是坐在一張凳子上咽的氣。他的頭好像剃得精光,歪倚在嬸嬸胸前。嬸嬸一邊擺弄他的頭,一邊顫聲地責問:“你就這麽狠心把我們娘兒幾個丟下啦!”接著,那腦袋就耷拉下來了。後來,每逢走過剃頭挑子,見到有人坐在那裏剃頭,我就總想起三叔。舅舅死得可沒那麽痛快。記得他是雙腳先腫的。舅母淚汪汪地對我媽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看他是沒救了。”果然,沒幾天他就蹬了腿兒。真正感到死亡的沈痛,是當我失去自己媽媽的那個黃昏。那天恰好是我生平第一次掙錢——地毯房發工資。正如我在《落日》中所描繪的,那天一大早上工時,我就有了不祥的預感。媽一宿渾身燒得滾燙,目光呆滯,已經不大能言聲兒了。白天幹活我老發楞。發工資時,洋老板剛好把我那份給忘了。我好費了一番周折才拿到那一塊五毛錢。我一口氣就跑到北新橋頭,胡亂給她買了一蒲包幹鮮果品。趕回去時,她已經雙眼緊閉,神誌迷糊,在那裏氣兒哪。我硬往她嘴裏灌了點荔枝汁子。她是含著我掙來的一牙蘋果斷的氣。
登時我就像從萬丈懸崖跌下。入殮時,有人把我抱到一只小凳子上,我喊了她最後一聲“媽”——親友們還一再叮囑我可不能把淚滴在她身上。在墓地上,又是我往坑裏抓的第一把土。離開墓地,我頻頻回首:她就已經成為一個尖尖的土堆了。從那以後,我就開始孤身在茫茫人海中漂浮。
我的青年時期大部分是在戰爭中度過的。死人還是見了不少。“八一三”事變時,上海大世界和先施公司後身掉了兩次炸彈,我都恰好在旁邊。我命硬,沒給炸著。可我親眼看到一輛輛大卡車把血淋淋的屍體拉走。倫敦的大爆炸就更不用說了。
死究竟是咋回事?咱們這個民族講求實際,不喜歡在沒有邊際的事上去費腦筋。“未知生焉知死!”十分幹脆。英國早期詩人約翰·鄧恩曾說:“人之一生是從一種死亡過渡到另一種死亡。”這倒有點像莊子的“生也死之途,死也生之始”,都把生死看做連環套。
文學作品中,死亡往往是同恐怖聯系在一起的。它不是深淵,就是幽谷。但丁的《神曲》與彌爾頓的《失樂園》中的地獄同樣嚇人。英國作家中,還是哲人培根來得健康,他認為死亡並不比碰傷個指頭更為痛苦,而且人類許多感情都足以壓倒或戰勝死亡。“仇隙壓倒死亡,愛情蔑視死亡,榮譽感使人獻身,巨大的哀痛使人撲向死亡。”他蔑視那些還沒死就老在心裏嘀咕死亡的人,認為那是軟弱怯懦,並引用朱維諾的話說,死亡是大自然賜給人類的恩惠之一,它同生命一樣,都是自然的產物。“人生最美的挽歌莫過於當你在一種有價值的事業中度過了一生。”這與司馬遷的泰山與鴻毛倒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死亡,甚至死的念頭,一向離我很遠。第一次想到死是在1930年的夏天。其實,那也只在腦際閃了一下。那是當《夢之谷》中的“盈”失蹤之後,我孤身一人坐了六天六夜的海船,經上海、塘沽回到北京的那次。那六天我不停地在甲板上徘徊,海浪朝我不斷齜著白牙。作為統艙客,夜晚我就睡在甲板上,我確實冒出過縱身跳下去的念頭,挽住我的可並不是什麽崇高的理想。我只是想,媽媽自己出去傭工把我拉扯這麽大,我輕生可對不起她。我又是個獨子,這就仿佛非同一般。其實,歸根結底,還是我對生命有著執著的愛,那遠遠超出死亡對我的誘惑。
只有在1966年的仲夏,死才第一次對我顯得比生更為美麗,因為那樣我就可以逃脫無緣無故的侮辱與折磨。坐在牛棚裏,有一陣子我成天都在琢磨著各種死法。我還總想死個周全、妥善,不能拖泥帶水。首先就是不能牽累家人。為此,我打了多少遍腹稿,才寫出那幾百字無懈可擊的遺囑。我還要確保死就死個幹脆,絕不可沒死成反而落個殘廢。我甚至還想死個舒服。所以最初我想投河自盡:兩口水咽下去,就人事不省了。那天下午我騎車到自己熟稔的青年湖去,可那裏滿是戴紅箍的。我也曾想從五層樓往下跳,並且還勘察過——下面倒是洋灰地,但我仍然不放心。所以那晚我終於采取了雙重保險的死法:先吞下一整瓶安眠藥,再去觸電。我怕家人因救我而觸電,所以還特意搬出孩子們寫作業的小黑板,用粉筆寫上“有電”兩個大字,我害怕臨時對自己下不去手,就先灌下半瓶二鍋頭才吞安眠藥的。沒等我紮到水缸裏去觸電,就倒下失掉了知覺。
我真有一副結實的胃!也謝謝隆福醫院那位大夫。12個小時以後,我又坐在出版社食堂裏啃起饅頭了。對於又重返人世,我感到慶幸,盡管周圍的紅色恐怖沒有什麽改變。我太熱愛生活了,那次自盡是最大的失誤。我遠遠地朝著飯廳另一端也在監視之下、可望而不可即的潔若發誓:我再也不尋死了。
從1966年至今,又快30年了,我越活越歡勢,尤其當我記起自己這條命——這段辰光,真正是白白撿來的。當年,隆福醫院大夫滿可以不收我這個“階級敵人”,勒令那輛平板三輪把我拉走了事。那時,這樣做還最合乎立場鮮明的標準。即便勉強收下,也盡可以馬馬虎虎,敷衍了事。沒有人會為一個“階級敵人”給自己找麻煩。然而那位正直的大夫卻收下了我。當然,他(她)只好在我的病歷上寫下了“右派畏罪自殺”幾個字(我是後來看到的)。這是必要的自衛措施。但是他(她)認真地為我洗了胃,洗得幹幹凈凈。
人在一場假死之後,對於生與死有了嶄新的認識。從此,它使我正確地面對人生了。死,這個終必到來的前景,使我看透了許多,懂得生活中什麽是可珍貴的,什麽是糞土;什麽是持久,什麽是過眼浮雲。我再也不是霧裏看花了,死亡使生命對我更成為透明的了。
死亡對我還成為一個巨大的鞭策力量,所以1979年重新獲得藝術生命之後,我才對自己發誓要“跑好人生這最後一圈”。“最後”二字就意味著我對待死亡的坦蕩胸懷。我清醒地知道剩下的時間不會很長了。我並不把死看做深淵或幽谷。它只不過是運動場上所有跑將必然到達的終點,也即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所以在醫院裏散步每走過太平間,我一點也不膽怯。兩次動全身麻醉的大手術,我都是微笑著被推入手術室的。心裏想,這回也許是終點,也許還不是。及至開完刀,人又活過來之後,我就繼續我的跑程。
我的姿勢不一定總是好的,有時還難免會偏離了跑線。然而我就像一匹不停蹄的馬,使出吃奶的勁頭來跑。30年代上海有過跑狗場,場上,一個電動的兔子在前頭飛馳,狗就在後邊追。死亡之於我,就如跑道上的電兔子和追在後邊的那只狗。
有人會納悶我何以在寫完《未帶地圖的旅人》之後,還有興致又寫了文學回憶錄。1957年大小報紙對我連篇累牘的揭批以及那位頂頭上司後來寫的《蕭乾是個什麽人》,對我起了激勵作用。我就是要認認真真地交代一下自己。
這12年,我同潔若真是馬不停蹄地爬格子。就連在死亡邊緣徘徊的那八個月,腎部插著根橡皮管子,我也沒歇手,還是把《培爾,金特》趕譯了出來。當時我確實是在跟死亡拼搏,無論如何不願丟下一部未完成的譯稿。是死神促使我奮力把它完成。
我已經好幾年沒進百貨公司了,卻熱衷於函購藥物及醫療器械。我想盡可能延年益壽。每逢出訪或去開會,能直直地躺在賓館大洋瓷澡盆裏痛痛快快洗個熱水澡,固然是一種有益於健康的享受,我卻不願意為此而搬家,改變目前的平民生活。
我酷愛音樂,但只願守著陪我多年的雙卡半導體,無意添置一套音響設備。奇怪,人一老,對什麽用過多年的舊東西都產生了執著的感情。
既然兒女都不急於結婚,我膝下至今沒有第三代。但我身邊有一簇喊我“蕭爺爺”的年輕人。他們不時來看我,我從他們天真無邪的言談笑聲中,照樣也得到溫馨的快樂。
死亡的必然性還使我心胸豁達,懂得分辨生活中各種事物的性質和分量,因而對身外之物越看越淡。我經常對自己也對家人說:“什麽也帶不走了!”物質上不論占有多少,榮譽的梯階不論爬得多高,最終也不過化為一撮骨灰。倒是每聽到一支古老而優美的曲子就想:哪怕一生只創作出一宗悅耳、悅目和悅心的什麽,能經得起時間的磨損,也不枉此生。在自己的生活位置上盡了力,默默無聞地做了有益於同類的事,撒手歸去,也會心安理得。
在跑最後一圈時,死亡這個必將使我與家人永別的前景,還促進了家庭中的和睦。由於習慣或對事物想法的差異,緊密生活在一起的家人有時難免會產生一瞬間的不和諧。遇到這種時刻和場合,最有力的提醒就是“咱們還能再相處幾年啦”!任何扣子都能在這一前景下,迎刃而解,誰也不願說日後會懊悔的話,或做那樣的事。
怕死,以為人可以永遠不死或者死後還能帶走什麽,都是徹頭徹尾的唯心主義。死亡神通廣大,它能促使人奮勇前進,又能看透事物本質。我想來想去,惟一的解釋是:死亡的前景最能使人成為唯物主義者,因而也就無所畏懼了。“人只有一輩子好活。”認識了死,才能活得更清醒,勁頭更足,更有目標。
願與天下老人共勉之。1992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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