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鄉鎮寫真 故鄉雜記 (下)

一點半又過二十分,拖帶我們這"無錫快"的柴油引擎小輪方才裝足了燃料,發出了第一次的馬達聲,和第一聲的汽笛。

我松了一口氣。為的終於要開船,而且為的小販們都紛紛上岸了。

拖了我們那"無錫快"的柴油引擎小輪船氣喘喘地發怒似的全身震動著,從各式各樣的大小船只的亂陣中鉆過,約莫有半小時之久,方始繞到了北門。在這裏,又有"片刻"的停泊,又湧來了最後一批的搭客。實在我們那"無錫快"早已"滿座",並且超過了船裏所掛的煌煌"船照"上規定的乘客人數了;但最後下來的十多人也居然如數收納,似乎人們所占的面積是彈性的,愈壓緊就愈縮小。而"船照"上所規定的限制人數三十位卻是彈性最大限度的標準罷了。我這理論,立刻又被證實。因為一註"意外的收入"又光降我們這條"無錫快"了。有一條"差船"和十來個武裝同誌要求拖在我們後面。他們要到陶家涇,正是我們那輪船所必經的"碼頭"。那"差船"是鄉下人用的"赤膊船",光景是征發來的;船裏仿佛就只有十來個兵。

我不能不說這些武裝同志委實是十二分客氣。因為他們僅僅要求"附拖",並沒把施之於鄉下赤膊船的手段加在我們那輪船上。雖然這一來附拖,輪船局裏將多費了毫無代價的幾加侖柴油,然而隨輪的帳房先生也知道"愛國",毫沒難色地就允許了。實在也是不由他不答應,因為"差船"早已靠上來,十幾個武裝同誌早已跳在柴油小輪和"無錫快"上,沿著船舷,像覓食的螞蟻似的不斷地來來往往。

“那邊好!那邊好!"

他們叫喚著,招呼著。立即有五六位跳到船頭上,把身子一矬,就打算往艙裏鉆。艙裏實在擠得太滿了,探頭在艙門口的兩三位也顯得躊躇了。於是他們將就在船頭上蹲著。他們都是徒手,湖南口音。

這時候,另外有五六位實行了"包抄"的戰略,從船艄侵入到艙裏來了。他們在那狹得只容人側身而過的孔道中(實在就是人縫中)擁來擁去,嘈嘈雜雜叫喊些不知什麼。

忽然船窗外的舷板上有一個人品急地高聲吆喝:

“出來!出來!裏邊不準去,不準去!"

一面這麼說,一面這人就也跑到船頭上了。這是一位掛武裝帶的官長(我猜他是一個排長),灰布的軍衣和馬褲,卻沒有綁腿,腰間是一支盒子炮,並沒那木盒,很隨便地倒插在武裝帶裏,另用一根南貨店裹紮貨包的細麻繩一端拴住了那盒子炮口的準頭,又一端就吊在斜皮帶近肩頭的孔內。所以雖則是一支盒子炮,卻不是取了"佩"的方式,而是像長槍那樣"背"起來了。這位官長到了船頭上,就用手裏的一根細竹梢敲著自己的皮鞋,帶幾分口吃的樣子對他的弟兄們說:

“裏邊不準,不準去!這裏,這裏,也不能蹲!老百姓要做生意!"

他接連說了幾遍,弟兄們方才懶洋洋地起來,分做兩支,又沿著船舷,橐橐地往後艄那方面跑,因為他們那"差船"就泊在“無錫快"的後面。那官長探頭向艙裏一望,剛好看見先已在艙中的五六位像癡人似的在那裏亂鉆亂拱,於是他也鉆進艙來,在人堆裏揚其他的細竹梢,滿口嚷著湖南白,也要趕那五六位出去。好容易把這五六位趕到船頭上,又也沿著船舷,橐橐地往後艄跑,這位官長已經累得滿臉汗珠了。他自己倒並不想坐這"無錫快",他重復跑到船頭上,也沿著船舷往後走,不料剛才被他從艙裏趕出來的五六位又早盤踞在船艄上,而最初蹲在船頭的幾位則已經由船艄而中艙,又蹲在船頭上了。

這一個新式的捉迷藏,引得滿船的旅客都哄然笑起來了。站在後艄舷板上的那位官長卻笑不出來,只是把臉漲紅。大概他覺得在許多老百姓前暴露了自己的沒有威嚴是太丟臉罷?他下了決心了。他發急地用細竹梢敲著船板,對後艄上的弟兄們說:

“對你們說,這裏不得蹲,不得蹲!何該?——這裏是老百姓要做生意的!到差船上去!那邊是一個空船,沒得人,蹲在這裏不——"

他的呼吸急促了,臉更漲得紅,手裏的細青竹梢不住地呼呼地揮著。

弟兄們垂著頭裝瞌睡,完全不理這位官長的命令。

而小輪上的老大恰又拉起回聲來,是催促這些武裝同誌趕快安排好,船是不能再多延挨時光了。

後來幸而老百姓也來"說話",這才總算把後艄上的五六位弄到了那只"差船"上,那時蹲在船頭上的幾位卻在那裏吃花生,唱"打倒列強"的老調子。那位官長也就"善刀而藏",他自己也擠到船頭上蹲在那裏。

陶家涇是沿途所過的第一個碼頭。這是極小的鄉鎮,總共不過十來家小鋪子,但現在卻連這十來家小鋪子都關著門,只有兵在岸上彳亍。附拖的"差船"在這裏放下,兵們都上了岸。此時方才看見"差船"裏原來還有東西,是幾把青菜和油豆腐,一個兵提了,笑盈盈地走到一座草房後去了。

此時已有三點鐘,而橫在我們前面的路程卻還有三分之二強。近來內河小輪常常遭匪劫掠,天黑後行船是非常冒險的;有幾位旅客因此很表示了焦灼了。他們惟一的希望是此去別無延擱,可以開足了速率走。然而不幸,在陶家涇開船後走不到兩三裏路,船又忽然停了。看岸上時,是一座停業中的繭廠,現在卻借作兵營,沿繭廠左近的矮小平房也都駐了兵,其中有一間平房的門口站著門崗,立一桿幡形的長旗,大書陸軍第某師某團某營營本部。軍用電話的鈴聲在那間平房裏急令令地響。

同船的旅客都忙亂起來了,交頭接耳地紛紛詢問:“船又停了,為什麼呀?難道要扣去裝兵麼?"

沒有一個人能夠給確實的回答。但船是停住了,聲音最大的柴油引擎小輪船此時默然不響,簡直是不打算再趕路的模樣。

“機器壞了!"

有一個茶房從船頭上跑來說。原來不過是機器壞!於是大家都松一口氣。雜亂的議論跟著就起來了。在先那位喜歡談談軍國大事的瘦長子老鄉就很得意地在大腿上拍一下說:

“我說不是捉差,果然呀!他們白天裏不調動兵隊。——為啥?恐防東洋人在飛機裏看見擲炸彈呀!"

於是他就屈著指頭,歷數某日某時東洋人的飛機曾經飛過院,飛過桐鄉,飛過某某地方。他已經忘記只在兩小時前他還同意過他那位光頭同伴的"東洋人飛機不認識路"的論調。

光頭的同伴努力附和著。他又稱贊這兵調來得真快;前三天他"上去"時經過這裏,還沒看見有兵哪。但是五十多歲的綢緞店經理卻在一旁搖頭,——誰也不能猜透他這搖頭是什麼意思;他的臉色依舊是那樣苦悶,他不說話,只把左手的四個爪甲很長的指頭在桌子邊輕輕地有節奏似的敲著。過一會兒,他轉臉對那個瘦長子同伴說:

“吉兄,打到裏邊來,連裏邊的市面都要吵光羅。上海北頭,橫直是燒光末,要打就在北頭打!伊拉兵隊調動得快,為啥勿早點調到上海,同十九路軍一淘打?總歸是勿平心,自淘夥裏七支八搭!"

叫做"吉兄"的瘦長子於是也皺一下眉頭,覺得無話可答,就伸一個懶腰急急地咒罵那輪船了:

“觸黴頭格輪船!半路上插蠟燭!今朝到埠勿過七點鐘,算我的東道!"

說著,他就擠到船頭上看"野眼"去了。

這時船既停下來,就沒有了風,塞滿了四十多人的船艙就更加悶熱,空氣也很惡濁。小孩子們啼哭,老太婆談家常,又談到某處廟裏的菩薩滿身是血,兩眼流淚,所以"世界不太平"了。

我爬在船窗口看岸上的兵。聽口音都是兩湖人。態度異常"寫意",毫沒有摩拳擦掌準備廝殺的神氣。有二十來個兵拿了鏟子和土畚在那裏填其他們的"營本部"門前的泥路。他們的工作就像唱昆曲的戲子似的一搖一擺,十分從容。離"營本部"右方一箭之遠就是那停業中的繭廠,惟一的高樓房,也住著兵,可是既沒有門崗,也沒放步哨,兵們是三三兩兩的在繭廠前的空場上開玩笑。有幾位脫下了衣服,蹲在地下捉虱子。他們不打綁腿,穿的是綠帆布的橡皮底"跑鞋"。他們都是徒手,空場上也不見他們搭的槍架。

只有四個兵全身武裝,在相離"營本部"左右五六丈的泥路上來回彳亍,——大概他們就是步哨。

河灘上有許多兵在那裏洗衣服。他們利用了老百姓家裏的春凳,把水淋淋的衣服在春凳上拍拍的打。打過後就提著衣服跳上泥岸,抖開了起在小桑樹上曬。這一帶的桑樹全掛滿了灰色軍服。

忽然在灰色中顯現出鮮明的一點來了!那是在作為"營本部"那間平房的東間壁。也是同樣的平房,看樣子本來是雜貨鋪子,但現在當然只有兵。我所說的"鮮明一點"就在這間平房裏飛快地一晃。我看得很明白,是一位剪了頭發的女子踅到門前對我們那輪船看了一眼。雖然不是都市女子的服裝,但也不像鄉村女子,只看她一頭短發剪的何等"入時"呀!一路來,常見竹籬茅屋畔探露出剪了頭發的女子的上半身,可是無論如何我一眼就能判定她們是真正的村姑,和眼前這一閃就不見了的一位有很大的不同。我很盼望她再出來一次,但是使我失望;那平房的沒有門窗的外邊半間裏始終只有兵們走進走出,一張破桌子旁坐著幾位像是什麼"值日官"之類的斜皮帶者,不住地在那裏吸香煙。

隨軍一定有幾位"女同誌",想來於今是慣例了罷?

離這平房再往東些,又有七八個"鄉下人"圍坐在一張板桌邊,他們身上各有一條白布符號,可惜相隔遠了,看不清楚白布上寫的是什麼字。在兵們中間,他們顯得十分拘束,而且垂頭喪氣很苦惱。後來聽船上人說,這七八位就是拉來的丁子。

有位掛斜皮帶的官長從東邊的小橋岔道處跑了來(那邊不見有散散落落彳亍的兵),到得"營本部"的平房門外,就喊了一聲:

“報告!"

門開了,當門站著一個衛兵,門邊泥墻上掛著三四頂軍帽和一套軍衣。不多一會兒,就聽見電話鈴響,又有高朗的說話聲音。又過了一會兒,就看見先前進去的那位官長跑出來了,手裏拿著一封公文,仍舊向來路走去。

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小時許,我們那條柴油小輪依舊沒有活動的征兆;據說那損壞的一部分機件已經修好了裝上去,但是不靈,現在又拆下來重新修理。旅客們都等得不耐煩了;有幾位要在第二站的院下船的,就說早知如此,船停時就上岸走,現在早已到家了。那位最得茶房歡迎的灰皮色臉四先生死洋洋地對茶房說:

“餵,阿虎,看來要在船裏吃夜飯羅,米夠麼?"

茶房阿虎咧開嘴巴笑,停一會兒,方才回答道:

“快哩,快哩!修修機器,蠻便當的。"

當真岸上的兵們搬出夜飯來了。兩個也穿灰布軍衣的人先擡出一籮飯來放在路口,接著又擡出一只大銅鍋,鍋身上的黑煤厚簇簇地就和絨毛相似。鍋裏是青菜和豆腐混合燒成的羹。擡鍋的人把這青菜豆腐羹分盛在許多小號臉盆似的洋鐵圓盒裏,都放在泥地上。於是五六個兵一組捧一盆青菜豆腐羹,團團圍住了,就蹲在泥地上吃。飯是白米飯,但混雜的砂石一定不少,因為兵們一面大口地往嘴裏送,一面時時向地上吐唾沫。

我們船上的人總有一半爬在窗口看兵們吃飯。忽然那位三十多歲的瘦長子老鄉鉆進艙裏來,看著五十多歲的綢緞店經理說:

“當兵真苦。你看他們吃點啥東西呀!東洋兵每頓是大魚大肉,還有好酒,嬌養慣哩,故所以勿會打仗!再打羅,東洋兵必敗!"

綢緞店經理苦著臉,還沒回答,突然從船頭上送來了蔔蔔蔔的一陣響,柴油小輪的機起終於修好,船又動了。

以後的水程算是沒有意外的阻擱。柴油小輪以每小時十八華裏的速率向前走著。謎一樣的未來中日之戰又成為旅客們談論的題材。我不能不說他們那談論還只是"消閑"的性質,正和他們咬瓜子"消閑"相仿佛;但是一種焦灼和憤慨,卻也常在話意中透露出來。雖然同是小商人,然而他們的意識情感又和滬杭車中我所接觸的小商人很有些不同了。封建的內地鄉鎮的小商人的他們似乎比大都市內的小商人更為"盲目",更為"樂觀",同時亦更為容易受"欺騙"。因為是更"盲目",他們不感知大地震似的劇變即在不遠的將來,他們只認眼前的"不太平"是偶然;也是因這"盲目",他們比大都市裏的小商人較少些頹廢的氣分,而成為"樂觀"。

而這"樂觀"又是迷信的,拜物教的。叫做"吉兄"的三十多歲的小商人就時常流露了這樣的"樂觀"。他安慰他的常常苦著臉的同伴說:

“陶家涇落來,紮了兩萬多兵呢!東洋兵路勿熟,包管沖勿過來。你看,到處裝好軍用電話,東洋兵有點動靜,答答地方全曉得,東洋兵想偷營也勿會成功的。"

他很賣弄似的用手指著徐徐往後退的岸上的桑園。這裏的矮桑樹尚只有極小的嫩芽,矮而粗的樹幹上掛著深綠色的軍用電話線。(後來我知道這裏幾條毫不打緊的軍用電話線很使附近鄉鎮中的土財主慌張了,以為這就是劃成軍事區域,他們帶著大箱小籠就逃難。)

五十多歲的綢緞店經理點頭表示同意了。但他立即很不放心似的看著他的同伴們提出一個問題來:

“外國調查員講得攏餵?頂好是講講攏,勿要再打。"

沒有回答。似乎西洋鬼子畢竟和東洋矮子有點不同,而自信是對於東洋矮子的"鬼心思"頗能灼見而大放議論的瘦長子老鄉碰到關於西洋鬼子的事,也失了把握,不敢妄贊一辭了。他很無聊地舉起茶來喝。

我忍不住加入了一句問話:

“再打下去怎樣呢?”

大家都愕然轉眼對我看,仿佛猛不防竟聽得一個啞子忽然說起話來。並且他們的眼睛裏又閃著懷疑的光彩。我看出這些眼睛仿佛在那裏互相詢問:他不是什麼黨部裏的人罷?但幸而我的口音裏還帶著多少成分的鄉音,他們立即猜度我大概是故鄉的一大批"在外頭吃飯"的人們之一,所以隨即放寬了心了。問過我的"貴姓"以後,他們又立即知道我是某家的人,“說起來都是相熟的"。

他們反倒先談起我老家裏的事,舉出了許多我所不大記得的本家,親戚,以及"世交"的人名來。這些,我也樂於傾聽,但我到底覷機會又回到我原來的問話:

“照各位看來,是再打好呢,還是不要打?"

綢緞店經理嘆了一口氣,惟恐被人聽了去似的低聲回答:

“論理呢,一定要打。不過我們做生意人日子難過:上海開了火,錢莊就不通,帳頭又收不齊,生意上的活路斷得幹幹凈凈了;近年來捐稅忒重,生意本來難做,鄉下人窮,鄉莊生意老早走光;現在省裏又要抽國難捐,照舊捐加二成,聽說就是充做打仗的軍餉,你想,不曾開火,先來做生意人頭上抽捐了!"

“抽捐去真和東洋人開仗,倒還嘸啥,就恐怕捐是抽了,仗又勿打。"

光頭的老鄉趕快接口說,鼻子裏哼了一聲。

三十多歲的瘦長條子卻所見不同。他很有把握地說:

“一定要打!伊拉勿抵樁打東洋人,調啥格兵!"

我忍不住又微笑了。我覺得這位"蒙在鼓裏"的主戰熱者未免太可憐了。不問他們是信也罷,不信也罷,我不能不打開天窗說亮話:

“老百姓盡管一腔熱血主張打,那結果是一定不再打了。老百姓要的事,恰就是當局所勿要。現在的事情就是這麼著。"

“那末,陶家涇紮下兩萬兵,拉丁,捉船,鄉下人逃光,地方上當差使,小小一個鎮,要分攤到千把只洋,真是活見鬼羅!"

瘦長子表示了稀有的興奮,一口氣說出來了。我正想回答,忽然那位四十多歲的光頭同鄉又節外生枝的插進一句話:

“造伊拉格娘!嘉興到蘇州一路紮的兵越多,小火輪倒是三日兩頭搶!——新近出一樁三十萬的大搶案,搶是搶了,失主還不取報官,你想想!"

“就是伊拉自家做的呀!"

瘦長子做一個鬼臉,很輕聲地接口說。我明白這是指的什麼,記得俗語有所謂"蟲吃蟲",正就是那件大搶案的註腳。我笑了一笑,又回到老題上:

“要抽國難捐麼?兵隊調動就不過告訴老百姓有國難,要抽國難捐!"

“生意是越弄越難做了!"

三位老鄉同聲說,臉上都是異常失望。

船上的茶房來收茶壺了。他回答一個旅客的詢問:

“茶亭到哩!造伊拉,到雙林要在半夜裏羅。"

這時天已經黑了,我望望外邊,看見不遠的前面有黑簇簇的房屋和幾點燈光。我一眼就認出這是故鄉到了。雖然相隔已有十年之久,但眼前的故鄉還是和我記憶中十年前的故鄉沒有什麼兩樣。

“大概能夠分別出這確是一九三二年的家鄉的特點,也只是多一些剪發旗袍的女郎罷?"

我望著漸近的房屋,心裏這樣想。但後來我知道我這論斷有一半是對的,又一半卻不盡然。一九三二年的中國鄉鎮無論如何不可與從前等量齊觀了。農村經濟的加速度崩潰,一定要在"剪發旗袍的女郎"之外使這市鎮塗染了新的時代的記號。

而最最表面的現象是這市鎮的"繁榮"竟意外地較前時差得多了。當我們的"無錫快"終於靠了埠頭,我跳上了那木"幫岸",混入了一群看熱鬧以及接客的"市民"中間的時候,我就直感到只從一般人的服裝上看,大不如十年前那樣整潔了。記得十年前是除了叫花子以外就不大看見衣衫襤褸的市民,但現在卻是太多了。

街道上比前不同的,只是在我記憶中的幾家大片子都沒有了,——即使尚在,亦是意料外的潦倒。女郎的打扮很摹擬上海的"新裝",可是在她們身上,人造絲織品已經驅逐了蘇緞杭紡。農村經濟破產的黑影重壓著這個曾經繁榮的市鎮了!

第三半個月的印象

天氣驟然很暖和,簡直可以穿"夾"。鄉下人感謝了天公的美意,看看米甏裏只剩得幾粒,不夠一餐粥,就趕快脫下了身上的棉衣,往當票裏送。

在我的故鄉,本來有四個當票;他們的主顧最大多數是鄉下人。但現在只剩了一家當票了。其余的三家,都因連年的營業連"官利都打不到",就乘著大前年太保阿書部下搶劫了一回的借口,相繼關了門了。僅存的一家,本也"無意營業",但因那東家素來"樂善好施",加以省裏的民政廳長(據說)曾經和他商量"維持農民生計",所以竟巍然獨存。然而今年的情形也只等於"半關門"了。

這就是一幅速寫:——

早晨七點鐘,街上還是冷清清的時候,那當票前早已擠滿了鄉下人,等候開門。這夥人中間,有許多是天還沒亮足,就守候在那裏了。他們並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身上剛剝下來的棉衣,或者預備秋天嫁女兒的幾丈土布,再不然——那是絕無僅有的了,去年直到今年賣來賣去總是太虧本因而留下來的半車絲。他們帶著的這些東西,已經是他們財產的全部了,不是因為鍋裏等著米去煮飯,他們未必就肯送進當票,永遠不能再見面。(他們當了以後永遠不能取贖,也許就是當票營業沒有利益的一個原因罷?)好容易等到九點鐘光景,當票開門營業了,這一隊在饑餓線上掙紮的人們就拼命的擠軋。當票到十二點鐘就要"停當",而且即使還沒到十二點鐘,卻已當滿了一百二十塊錢,那也就要"停當"的;等候當了錢去買米吃的鄉下人,因此不能不拼命擠上前。

擠了上去,抖抖索索地接了錢又擠出來的人們就坐在沿街的石階上喘氣,苦著臉。是"運氣好",當得了錢了;然而看著手裏的錢,不知是去買什麼好。米是頂要緊,然而油也沒有了,鹽也沒有了;鹽是不能少的,可是那些黑滋滋像黃沙一樣的鹽卻得五百多錢一斤,比生活程度最高的上海還要貴些。這是“官"鹽;鄉村裏有時也會到販私鹽的小船,那就賣一塊錢五斤,還是二十四兩的大秤。可是緝私營利害,鄉下人這種吃便宜鹽的運氣,一年內碰不到一兩回的。

看了一會兒手裏的錢,於是都嘆氣了。我聽得了這樣的對話在那些可憐的焦黃臉中間往來:

“四丈布罷!買棉紗就花了三塊光景;當當布,只得兩塊錢!"

“再多些也只當得兩塊錢。——兩塊錢封關!"

“阿土的爺那半車絲,也只喝了兩塊錢;他們還說不要。"

不要絲呵!把蠶絲看成第二生命的我們家鄉的農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這第二生命已經進了鬼門關!他們不知道上海銀錢業都對著受抵的大批陳絲陳繭皺眉頭,是說"受累不堪"!他們更不知道此次上海的戰爭更使那些擱淺了的中國絲廠無從通融款項來開車或收買新繭!他們尤豈不知道日本絲在紐約拋售,每包合關銀五百兩都不到,而據說中國絲成本少算亦在一千兩左右呵!

這一切,他們辛苦飼蠶,把蠶看作比兒子還寶貝的鄉下人是不會知道的,他們只知道祖宗以來他們一年的生活費靠著上半年的絲繭和下半年田裏的收成;他們只見鎮上人穿著亮晃晃的什麼"中山綈",“明華葛",他們卻不知道這些何嘗是用他們辛苦飼養的蠶絲,反是用了外國的人造絲或者是比中國絲廉價的日本絲呀!

遍布於我的故鄉四周圍,仿佛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的那些繭廠,此刻雖然是因為借駐了兵,沒有準備開秤收繭的樣子,可是將要永遠這樣冷關著,不問鄉下人賣繭子的夢是做得多麼好!

但是我看見這些苦著臉坐在沿街石階上的鄉下人還空托了十足的希望在一個月後的"頭蠶"。他們眼前是吃盡當完,差不多吃了早粥就沒有夜飯,——如果隔年還省下得二三個南瓜,也就算作一頓,是這樣的掙紮,然而他們餓裏夢裏決不會忘記怎樣轉灣設法,求"中"求"保",借這麼一二十塊錢來作為一個月後的"蠶本"的!他們看著那將近"收蟻"的黑黴黴的"蠶種",看著桑園裏那"桑拳"上一撮一叢綠油油的嫩葉,他們覺得這些就是大洋錢,小角子,銅板;他們會從心窩裏漾上一絲笑意來。

我們家有一位常來的"丫姑老爺",——那女人從前是我的祖母身邊的丫頭,我想來應該尊他為"丫姑老爺"庶幾合式,就是懷著此種希望的。他算是鄉下人中間境況較好的了,他是一個向來小康的自耕農,有六七畝稻田和靠二十擔的"葉"。他的祖父手裏,據說還要"好";帳簿有一疊。他本人又是非常勤儉,不喝酒,不吸煙,連小茶館也不上。他使用他的田地不讓那田地有半個月的空閑。我們家那"丫小姐",也委實精明能幹,粗細都來得。憑這麼一對兒,照理該可以興家立業的了;然而不然,近年來也拖了債了。可不算多,大大小小百十來塊罷?他希望在今年的"頭蠶"裏可以還清這百十來塊的債。他向我的嬸娘"掇轉"二三十元,預備趁這時桑葉還不貴,添買幾擔葉。(我們那裏稱這樣的"欠貨葉"為"賒葉",不過我不大明白是否這個"賒"字。)我覺得他這"希望"是築在沙灘上的,我勸他還不如待價而沽他自己的二十來擔葉,不要自己養蠶。我把養蠶是"危險"的原因都說給他聽了,可是他沈默了半晌後,搖著頭說道:

“少爺!不養蠶也沒有法子想。賣葉呵,二十擔葉有四十塊賣算是頂好了。一擔繭子的"葉本"總要二十擔葉,可是去年繭子價錢賣到五十塊一擔。只要蠶好!到新米收起來,還有半年;我們鄉下人去年的米能夠吃到立夏邊,算是難得的了,不養蠶,下半年吃什麼?”

“可是今年繭子價錢不會像去年那樣好了!"

我用了確定的語氣告訴他。

於是這個老實人不作聲了,用他的細眼睛看看我的面孔,又看看地下。

“你是自己的田,去年這裏四鄉收成也還好,怎麼你就只夠吃到立夏邊呢?而且你又新背了幾十塊錢債?"

我轉換了談話的題目了。可是我這話剛出口,這老實人的臉色就更加難看,——我猜想他幾乎要哭出來。他嘆了口氣說:

“有是應該還有幾擔,我早已當了。鎮裏東西樣樣都貴了,鄉下人田地裏種出來的東西卻貴不起來,完糧呢,去年又比前年貴,——一年一年加上去。零零碎碎又有許多捐,我是記不清了。我們是拼命省,去年阿大的娘生了個把月病,拚著沒有看郎中吃藥,——這麼著,總算不過欠了幾十洋鈿新債。今年蠶再不好,那就——"

他頓住了,在養蠶這一項上,鄉下人的迷信特別厲害,凡是和蠶有關系的不吉利字面,甚至同音字,他們都忌諱出口的。

我們的談話就此斷了。我給這位"丫姑老爺"算一算,覺得他的自耕農地位未必能夠再保持兩三年。可是他在村坊裏算是最"過得去"的。人家都用了羨妒的眼光望著他:第一,因為他不過欠下百十來塊錢債,第二,他的債都是向鎮上熟人那裏“掇轉"來,所以並沒花利息。在這一點上,不能不說這位聰明的"丫姑老爺"深懂得"理財"方法,便做一個財政總長好像也幹得下:他仗著鎮上有幾個還能夠過得去的熟人,就總是這裏那裏十元二十元的"掇",他的期限不長,至多三個月,“掇"了甲的錢去還乙,又"掇"了丙的錢去還甲,這樣用了"十個缸九個蓋"的方法,他不會到期拖欠,他就能夠"掇"而不走付利息的"借"那一條路了;可是他的開支卻不能不一天一天大,他的進項卻沒法增加,所以他的債終於也是一年多似一年。他是在慢性的走上破產!也就是聰明的勤儉的小康的自耕農的無可避免的命運了!

後來我聽說他的蠶也不好,又加以繭價太賤,他只好自己繅絲了,但是把絲去賣,那就簡直沒有人要;他拿到當票裏,也不要,結果他算是拿絲進去換出了去年當在那裏的米,他陪了利息,可是這掉換的標準是一車絲換出六鬥米,照市價還不到六塊錢!

東南富饒之區的鄉下人生命線的蠶絲,現在是整個兒斷了!

然而鄉下人間接的負擔又在那裏一項一項的新加出來。上海雖然已經"停戰",可是為的要"長期抵抗",向一般小商人征收的"國難捐"就來了。照告示上看,這"國難捐"是各項捐稅照加二成,六個月為期。有一個小商人談起這件事,就哭喪著臉說:

“市面已經冷落得很。小小鎮頭,舊年年底就倒閉了二十多家鋪子。現在又加上這國難捐,我們只好不做生意。”“國難!要是上海還在那裏打仗,這捐也還有個名目!"

又一個人說;我認識這個人,是雜貨店的老板。他這鋪子,據我所知,至少也有三十年的歷史;可是三十年來從他的父親到他手裏,這鋪子始終是不死不活,若有若無。現在他本人是老板,他的老婆和母親就是店員;——不,應該說他之所以名為老板,無非因為他是一家中惟一的男子,他並不招呼店裏的事情,而且實在亦無須他招呼;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到處跑,把鎮上的"新聞"或是輪船埠上客人從外埠帶來的新聞,或是長途電話局裏所得的外埠新聞,廣播臺似的告訴他所有的相識者,——他是鎮上義務的活動"兩腳新聞報"。此外,他還要替幾個朋友人家幫襯婚喪素事,甚至於日常家務。他就是這麼一位身子空,心腸熱的年青人。每天他的表情最嚴肅的時候,是靠在別家鋪子的櫃臺上借看那隔天的上海報紙。

當時我聽了他那句話,我就想到他這匆忙而特別的生活,我忍不住心裏這麼想:要是他放在上海,又碰著適當的環境,那他怕不是鼎鼎大名交際博士黃警頑第二!


①黃警頑上海市人上海商務印書館發行所職員。


“能夠只收六個月,也就罷了;兇在六個月期滿後一定還要延期!"

原先說話的那位小商人表示了讓步似的又加這一句。我就問道:

“可是告示上明明說只收六個月?"

“不錯,六個月!期限滿了以後,我們商會就捏住這句話可以不付。可是他們也有新法子;再來一個新名目,——譬如說‘省難捐罷,反正我們的難天天有,再多收六個月的二成!捐加了上去,總不會減的,一向如此!"

那小商人又憤憤地說。他是已經過了中年還算過得去的商人,六個月的附捐二成,在他還可以忍痛應付,他的憤憤和悲痛是這附捐將要永遠附加。我們那位"兩腳新聞報"卻始終在那裏嘩然爭論這"國難捐"沒有名目。他對我說:

“你說是不是:已經不打東洋人了,還要來抽捐,那不是太豈有此理?"

“還要打呢!剛才縣裏來了電話,有一師兵要開來,叫商會裏預備三件事:住的地方,困的稻草,吃的東西!"

忽然跑來了一個人插進來說。於是"國難捐"的問題就無形擱置,大家都紛紛議論這一師兵開來幹什麼。難道要守這鎮麼?不像!鎮雖然是五六萬人口的大鎮,可是既沒有工業,也不是商業要區,更不是軍事上形勝之地,日本兵如果要來究竟為的什麼?有人猜那一師兵從江西調來,經過湖州,要開到"前線"去,而這裏不過是"過路"罷了。這是最"合理"的解釋,洶洶然的人心就平靜了幾分。

然而軍隊是一兩天內就會到的;三件事——住的地方,困的稻草,吃的東西,必須立刻想法。是一師兵呢,不是玩的。住,還有辦法;四鄉繭廠和寺廟,都可以借一借;困的稻草,有點勉強了,就是"吃"沒有辦法。供應一萬多人的夥食,就算一天罷,也得幾千塊錢呀!自從甲子年以來,鎮上商會辦這供應過路①軍隊酒飯的差使,少說也有十次了;沒一次不是說"相煩墊借",然而沒一次不是吃過了揩揩嘴巴就開拔,沒有方法去討。向來"過路"的軍隊,少者一連人,至多不過一團,一兩天的酒飯,商店公攤,照例四家當票三家錢莊是每家一百,其余十元二十元乃至一元兩元不等,這樣就應付過去了。但現在當票只剩一個,錢莊也少了一家(新近倒閉了一家),出錢的主兒是少了,兵卻多,可怎麼辦呢?聽說商會討論到半夜,結果是議定墊付後在"國難捐"項下照扣。他們這一次不肯再額外報效了!

到第二天正午,“兩腳新聞報"跑來對我說道:

“氣死人呢!總當做是開出去幫助十九路軍打東洋人,哪裏知道反是前線開下來的。前線兵多,東洋人有閑話,停戰會議要弄僵,所以都退到內地來了。這不是笑話?"

聽說不是開出去打東洋人,我並不覺得詫異;我所十分驚佩的是鎮上的小商人辦差的手腕居然非常敏捷,譬如那足夠萬把人困覺的稻草在一夜之間就辦好了。到他們沒有了這種咄嗟立辦的能力時,光景鎮上的老百姓也已流徙過半罷?——我這麼想。

又過了一個下午又一夜,縣裏的電話又來:說是那一師人臨時轉調海寧,不到我們鎮上來了。於是大家都松一口氣:不來頂好!

卻是因為有了這一番事,商會裏對於"國難捐"提出了一個小小的交換條件-—不是向縣裏或省裏提出,而是向本鎮的區長和公安局長。這條件是:年年照例有的"香市"如果禁止,商界就不繳"國難捐"。

“香市"就是陰歷三月初一起,十五日為止的土地廟的"廟會"式的臨時市場。鄉下人都來燒香,祈神賜福,——蠶好,趁便逛一下。在這香市中,有各式賣要貨的攤子,各式打拳頭變戲法傀儡戲髦兒戲等等;鄉下人在此把口袋裏的錢花光,就回去準備那辛苦的蠶事了。年年當這"香市"半個月工夫,鎮上鋪子裏的生意也帶聯熱鬧。今年為的地方上不太平,所以早就出示禁止,現在商會裏卻借"國難捐"的題目要求取消禁令,這意思就是:給我們賺幾文,我們才能夠付捐。換一句話是:我們可生不出錢來,除非在鄉下人身上想法。而用"香市"來引誘鄉下人多花幾文,當然是文明不過的辦法。

“香市"舉行了,但鎮上的商人們還是失望。在饑餓線上掙紮的鄉下人再沒有閑錢來逛香市,他們連日用必需品都只好拚著不用了。

我想:要是今年秋收不好,那麼,這鎮上的小商人將怎麼辦哪?他們是時代轉變中的不幸者,但他們又是徹頭徹尾的封建制度擁護者;雖然他們身受軍閥的剝削,錢莊老板的壓迫,可是他們惟一的希望就是把身受的剝削都如數轉嫁到農民身上。農民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他們盼望農民有錢就像他們盼望自己一樣。然而時代的輪子以不可阻擋的力量向前轉,鄉鎮小商人的破產是不能以年計,只能以月計了!

我覺得他們比之農民更趨沒有出路。

①甲子年這裏指一九二四年。這年九月,曾發生"平盧戰爭"(或稱江浙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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