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了我施肥的方式和劑量,我大致轉述給了清潔工:兩種白色粉末,攙和在一塊,撒到土裏就行了。他有點猶豫地看著我,問道:“那個買化肥的人聽懂你的話了嗎?”他是指尼日利亞的生意人常常沒聽懂英文就熱情地一個勁說“Yes!”我說反正施化肥也不是多偉大科學,就照他說的做吧。

第二天一早,我端著咖啡踱到後院,一下子驚呆了。三壟地除了爬得一人多高的扁荳之外,全是一片灰白。化肥不僅把菜苗燒死,簡直就給它們來了一場火葬。用手指碰一碰韭菜,落在指尖上的就是一點兒灰燼。施的過量的化肥白茫茫浮在泥土上,夜間的雨都未能溶解它。是錯在我沒有把劑量聽清,還是錯在清潔工沒聽懂我的話也熱情急切地說“yes!”了?或許化肥壓根就是偽劣品,就象充斥尼日利亞市場的偽劣品一樣?不知哪個環節上的大錯,毀掉了我的中國菜園。
回到屋裏,我發現清潔工沒有按時出現在後院。有時從樓上看見他在剪枝或掃地,忙換上鞋,開了門出去,但一到院裏,又著不見他的人影了。幾次之後,我明白他在有意躲我。菜園就死在那裏,幸存的扁荳從廢墟中爬出,孤零零地一點一點向高處爬去。正是雨季,野草借了化肥的養份,每時每刻地拔節,很快菜園又要恢復成那個冷清荒蕪的院子了。
漸漸地我也不想為難清潔工了,他躲我,我也不主動去找他。發工資的日子在迫近,面對一個毀了的菜園,我不知拿出錢時兩人會不會尷尬。我想告訴他:“沒關系,這又不怪你。”但他不一定會相信我。他似乎把這事看得很重,象是闖下了大禍,足以導致解雇的大禍。
一天下午,大概離“化肥事件”有十來天時間了,我在家裏寫作,聽見院子隔壁又是唱又是說。隔壁是女傭和警衛們的宿舍,所有人都在那邊熱鬧,不斷有人穿過前院,跑到遊泳池邊上的公共冰箱去取冰塊取飲料,瓜果也是預先切罷冰鎮下的。做晚飯時,我問我家的女服務員希望小姐,下午他們在熱鬧什麼。她說是在開歡送會。歡送誰呀?那個清潔工,他被調離了。為什麼要調離呢?這就不知道了。美國大使館有好幾個宿舍區,他被調到另一個宿舍區去了。我想很可能是他自己要求調離的,他認為在這院裏捅了漏子,留了把柄,長待下去是不妙的。他對我給他的這份工作太小心翼翼了。這樣的小心是從他的祖輩傳下來的,從殖民時期貫穿到現在,已早早流淌在他的血液裏,他的潛意識中。假如我告訴他我的家鄉上海曾經也是殖民地,他大概會覺得,我們之間平等是有可能建立的。
我們的晚餐桌上開始出現扁荳。不僅我們的餐桌,鄰居的餐桌也有這道中國菜了。扁荳的生命力怎麼這樣強呢?爬到了架子的頂梢,無處再爬,就把帶著微紫小花的須冉指到天上去了。最早的豆莢已炸裂,豆種已自擇落腳之地,第二代的苗兒已生長出來,東一株西一株,長得散漫自由,很有非洲氣派。其實我很少去後院了,不願看一塊傷疤似的。但扁荳和野草一樣皮實,對我的疏忽毫不在乎,濃綠的枝蔓漫卷一片,頂著花蕾卷向高處,又綴著果實卷下來。往往被人太在乎的東西,倒是難得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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