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刀與星辰》語錄 (上)

徐皓峰,導演,作家。曾出版紀實文學《逝去的武林》,長篇小說《道士下山》、《大日壇城》等,王家衛電影《一代宗師》的編劇和武術顧問之一。2011年自編自導並親自擔任武術指導的影片《倭寇的蹤跡》入圍威尼斯電影節、多倫多電影節、臺灣金馬獎。

徐皓峰精彩語錄

1.香港有“潑皮賤相的審美”,喜歡混小子,大多數黃飛鴻都是嬉皮笑臉,像六七歲小孩一樣自己嬌慣自己,沈迷在占哥們口頭便宜、占女人手頭便宜的低俗趣味中,猛力扮可愛。

當然他們後來會突然成長,一臉正氣,比武時懂得“手下留情”,被擊倒的對手會感激地喊一聲“黃飛鴻!”——這是一個名號的誕生,一個狠人的確立。不下狠手,就是最高道德了麼?

2.武俠片歷史上的大多數影片的性質和現今大片一樣,不是敘事電影,是晚會。晚會沒有價值觀,只有口號,“中國人不是東亞病夫”和“給您拜年了”性質一樣。一個故事的核心是辨析價值觀,一個晚會的核心是湊場面和湊名角。

3.把別的東西拿來了,就說是對這個東西的創新——這是許多年來我們常犯的錯誤,我們只是圖個新鮮,而博得大名的創造者也只是圖個樂子。我們總是把樂子當成藝術,而在做商業片的時候,又總是把創意當成“不是商業片”,一個人鄭重宣布說“我現在要拍一部商業大片”的時候,往往就是他要拍一部B級片的時候。

4.對於日本的刀劍片,我們往往只做出“註重打鬥前的氛圍宣染”這種外行的分析,而忽略了其觀念。這類影片不是註重打鬥前的氛圍,而是在觀念上對動作有一種珍惜,作一個動作,便是與神與祖師同在。

5.《座頭市》和《獨臂刀》是不倫不類的情況,座頭市的形象是寫實的底層形象,獨臂刀的形象是美化的大俠形象,兩人呆在一起,就像一個民工跟一個戲子,雙雙破壞。

6.劇作是一個偷換概念的遊戲,能把不合理的變得可以接受,在觀眾眼皮底下玩以假換真的魔術,之所以這個魔術能完成,因為作用在了觀眾的情感上,在客觀知識上不對的,但在觀眾在情感上認同了,這事就成立了。但調情從來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容易的是當嫖客。

中國的商業電影,嫖客心態太重了,自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拍商業片以來,至今如此。在消費上占有它,在心理上鄙夷它,這是嫖客對妓女的心態,也是導演們對觀眾的心態。我們是把老百姓當作最粗俗的蠢貨,覺得是幾招就可以擺平的,所以二十年來,我們的商業片都是在向外國偷招,把幾部好萊塢電影中的經典橋段拼湊在一起,覺得就是商業片了,可以取信於投資方,自己也自信了。

7.《赤壁》中的種種怪現象,追根到底,是缺失了精神依托後的焦慮。而日本明治維新後,在積極西化的同時,有著“失根”的焦慮,認為在近代化進程中落後的中國反而保留了古典的所有美好,大正年間出現了“中國情趣”風潮,這類人在谷崎潤一郎的小說《鮫人》中表達的心聲是:“居然沒能生在中國,實在是個無法挽回的不幸。”

當今的我們已經後現代了——我們的依托在哪兒,是朝鮮麼?

8.我所受的美育,是要為天下受苦的人代言,在我的青春,對街頭乞丐的興趣,遠遠大於漂亮女生。我們崇拜梵高,對高更不以為然,因為梵高苦到割了自己的耳朵,高更雖然窮困之極,但他畢竟在塔希提島上玩土著女人,享受了點生活。

9.凡人神話

安東尼奧尼的紀錄片《中國》中,有在西四十字路口拍攝的鏡頭,一輛三輪小卡車正經過,車鬥中站著個胖乎乎的喜悅青年。這個一閃而過的身影,酷似西四胡同中的某老頭,筆者對他講了此事。他毫不猶豫地說:“那肯定是我。”

他說三十年前的某天,他在郊區農村搞了三麻袋糧食,拉進城中,一路歡天喜地。也許真是他?他在胡同中鄰裏關系很差,常有人罵他,但認定自己出現在一部意大利電影中後,他愛占人小便宜的毛病便開始收斂,因為他找到了尊嚴。

對於這個西四老頭,安東尼奧尼的《中國》是他的神話。西方的神話一詞,臺灣翻譯成“迷思”,神話是光怪離奇之事,的確令人迷思。但神話不是與我們的生活毫無關系的怪談夢囈,恰恰相反,神話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原始的人類甚至認為,神話是唯一的真實,他們的生活不過是對神話的模擬,或是神話的一層淺淺的投影。

正如西四老頭和電影《中國》的關系,他覺得那部沒看過的電影,比他的生活更真實、重要。這部電影印證了他存在的價值,他甚至顛覆了世界的邏輯,覺得文革的意義就是為了讓他沈浸在搞糧食的興奮中,恰巧與安東尼奧尼在街頭相遇。安東尼奧尼是一個神跡。

10.站到人前有種種方法,最簡單的便是戲劇性,美國的好萊塢在這方面典型地成功。從陳凱歌的《風月》、《霸王別姬》便可以看出他在這方面的努力。也許是不努力,甚或是他對自己這麼做感到極不耐煩,因而,這兩部電影重在過程,氣韻豐實,懸疑、多解、蘊情,種種余味留得很足,但一近高潮,馬上快刀斬亂麻,成了純純然的戲劇沖突,似曾相見,近乎是些俗套,好像種了十年人參,結果長出一根蘿蔔。

11.我們贈送戰爭場面、明星派對、名媛的裸體——都很值錢,而言呢?不要說這電影是大眾娛樂,滿足大眾最庸俗的欲望便稱職了,可惜大眾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庸俗,看我們大眾文學的傳統,三言兩拍充斥著人生警句。嫖一個妓女和看一個故事畢竟不同,人之所以看故事,首先是精神上的不滿足。

故事的本質是反抗生活,活得平庸了,要看西部片,感受到不平等,需要去電影院看一個愛情,活得齷齪,便需要一個王者的故事。

故事是對人生的修正,通過看他人的故事而探究自己,故事的收尾需要講出一個理,此理最好不是語言,是一個人物的反常情緒,或一個視覺意境。但有了這個理,觀眾靈性上才可滿足,否則僅覺看了一場熱鬧,我們抱怨了很久“好看,但沒勁”,勁便是導演的贈言。

12.“睡不服女人(《夜宴》)”、“算不過領導(《黃金甲》)”、“說不過壞人(《英雄》)”、“打不服傻子(《赤壁》)”——這些是大眾的生存常識,但他們並不願意在電影院裏看到,而我們的大片恰恰違反了此點。大眾希望看到略高於常識的智慧,殺毒軟件也需要升級的。

13.法國電影的基因是色情,地爾密的一個浴女鏡頭,開啟了法國的靈感。美國電影的基因是暴力,鮑特讓歹徒直對鏡頭,朝觀眾開槍,讓美國導演們都悟了。而中國電影的基因,是“不拿事當事”的自嘲。

基因誕生期的導演演員都表情豐富、眼神靈活,突然間他們就被一幫眼神冷峻、表情嚴肅的人所取代,趙丹辛酸地說:“崔嵬得天獨厚。”和趙丹的機靈鬼形象相比,崔嵬是個五大三粗、說一不二的漢子,高度符合一個共產黨員光明磊落的造型,他導演的片子也如此,但一有機會仍很風趣,將日語胖翻譯拍得可愛無比,把漢奸拍成了加菲貓,甚至小兵張嘎見到漂亮女孩會臉紅,他也拍下來了,那才是多大的孩子呀?

即便為政治服務,中國電影也是不拿事當事,登峰造極的是《地雷戰》。這部紀錄片、教學片、故事片的四不象,玩出了一個“巴巴雷”。在鬼子進村的危險時刻,幾個小孩不埋殺死敵人的地雷,而埋上了一泡屎。粘得日本人滿手屎,中國人就很高興了。在極度緊張、真實的情景下,忽然誕生了一個異想天開的玩笑,真是神來之筆。

此片導演文靜拘謹,但他的內心是一個野人,能擺脫國恨家仇的大眾情緒,把中日戰爭變得好玩好笑。憑著一泡屎,他就是偉大的藝術家。在政治指標極強的時候,也能在瞬間改變整個事件的性質,玩性頗大,和中國導演的自由心靈相比,一般的外國電影就顯得死性。

後來,在創作空間極小的範圍裏,導演們送給國人的禮物,是一個個妖艷的女特務、姨太太,在高度純潔的年代,向我們暗示了世界的豐富性。至於國民黨、日本兵,我們很難對他們產生仇恨,他們給了我們一種遊戲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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