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五省,經過大小百數十個碼頭,才知道我的故鄉石門灣,真是一個好地方。它位在 浙江北部的大平原中,杭州和嘉興的中間,而離開滬杭鐵路三十里。這三十里有小輪船可通 。每天早晨從石門灣搭輪船,溯運河走兩小時,便到了滬杭鐵路上的長安車站。由此搭車, 南行一小時到杭州;北行一小時到嘉興,三小時到上海。到嘉興或杭州的人,倘有餘閒與逸 興,可屏除這些近代式的交通工具,而雇客船走運河。這條運河南達杭州,北通嘉興、上海 、蘇州、南京,直至河北。經過我們石門灣的時候,轉一個大灣。石門灣由此得名。無數朱 漆欄杆玻璃窗的客船,緤集在這灣裡,等候你去雇。你可挑選最中意的一隻。一天到嘉興, 一天半到杭州,船價不過三五圓。倘有三四個人同舟,旅費並不比乘輪船火車貴。勝於乘輪 船火車者有三:開船時間由你定,不像輪船火車的要你去恭候。一也。行李不必用力捆紮, 用心檢點,但把被、褥、枕頭、書冊、煙袋、茶壺、熱水瓶,甚至酒壺、菜~}……往船艙裡 送。船家自會給你佈置在玻璃窗下的小榻及四仙桌上。你下船時彷彿走進自己的房間一樣。 二也。經過1此篇為作者《避難五記》之一。

碼頭,你可關照船家暫時停泊,上岸去眺矚或買物。這是輪船火車所辦不到的。三也。 倘到杭州你可在塘棲一宿,上岸買些本地名產的糖枇杷、糖佛手;再到靠河邊的小酒店裡去 找一個幽靜的座位,點幾個小盆:冬筍、茭白、薺菜、毛豆、鮮菱、良鄉栗子、熟荸薺…… 燙兩碗花彫。你儘管淺斟細酌,遲遲回船歇息。天下雨也可不管,因為塘棲街上全是涼棚, 下雨是不相干的。這樣,半路上多游了一個碼頭,而且非常從容自由。這種富有詩趣的旅行 ,靠近火車站地方的人不易做到,只有我們石門灣的人可以自由享受。因為靠近火車站地方 的人,乘車太便當;即使另有水路可通,沒有人肯走;因而沒有客船的供應。只有石門灣, 火車不即不離,而運河躺在身邊,方始有這種特殊的旅行法。然客船並非專走長路。往返於 相距二三十里的小城市間,是其常業。蓋運河兩旁,支流繁多,港汊錯綜。倘從飛機上俯瞰 ,這些水道正像一個漁網。這個漁網的線旁密密地撒布著無數城市鄉鎮,「三里一村,五里 一市,十里一鎮,二十里一縣。」用這話來形容江南水鄉人煙稠密之狀,決不是誇張的。我 們石門灣就是位在這網的中央的一個鎮。所以水路四通八達,交通運輸異常便利。我們不需 要用腳走路。下鄉,出市,送客,歸寧,求神,拜佛,即使三五里的距離,也樂得坐船。倘 使要到十八里(我們稱為二九)遠的崇德城裡,每天有兩班輪船,還有各種便船,決不要用 腳走路。除了赤貧、大儉,以及背纖者之類以外,倘使你「走」到了城裡,旁人都得驚訝, 家人將怕你傷筋,你自己也要覺得吃力。唉!我的故鄉真是安樂之鄉!把這些話告訴每天挑 著擔子走一百幾十里崎嶇的山路的內地人,恐怕他們不會相信,不能理解,或者笑為神話! 孟子曰:「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回江南的空前浩劫,也許就是這種安樂的報應罷!

然而好逸惡勞,畢竟是人之常情。克服自然,正是文明的進步。不然,內地人為什麼要 努力造公路,築鐵路,治開墾呢?憂患而不進步,未必能生;安樂而不驕惰,決不致死。

所以我對於我們的安樂的故鄉,始終是心神嚮往的。何況天時勝如它的地利呢!石門灣 離海邊約四五十里,四周是大平原,氣候當然是海洋性的。然而因為河道密佈如網,水陸的 調劑特別均勻,所以寒燠的變化特別緩和。由夏到冬,由冬到夏,漸漸地推移,使人不知不 覺。中產以上的人,每人有六套衣服:夏衣、單衣、裌衣、絮襖(木棉的)、小綿襖(薄絲 綿)、大綿襖(厚絲綿)。六套衣服逐漸遞換,不知不覺之間寒來暑往,循環成歲。而每一 回首,又覺得兩月之前,氣象大異,情景懸殊。蓋春夏秋冬四季的個性的表現,非常明顯。 故自然之美,最為豐富;詩趣畫意,俯拾即是。我流亡之後,經過許多地方。有的氣候變化 太單純,半年夏而半年冬,脫了單衣換棉衣。有的氣候變化太劇烈,一日之內有冬夏,捧了 火爐吃西瓜。這都不是和平中正之道,我很不慣。這時候方始知道我的故鄉的天時之勝。在 這樣的天時之下,我們郊外的大平原中沒有一塊荒地,全是作物。稻麥之外,四時蔬果不絕 ,風味各殊。嘗到一物的滋味,可以聯想一季的風光,可以夢見往昔的情景。往年我在上海 功德林,冬天吃新蠶豆,一時故鄉清明賽會、掃墓、踏青、種樹之景,以及綢衫、小帽、酒 旗、戲鼓之狀,憬然在目,恍如身入其境。這種情形在他鄉固然也有,而對故鄉的物產特別 敏感。倘然遇見桑樹和絲綿,那更使我心中湧起鄉思來。因為這是我鄉一帶特有的產物;而 在石門灣尤為普遍。除了城市人不勞而獲以外,鄉村人家,無論貧富,春天都養蠶,稱為「 看寶寶」。

他們的食仰給於田地,衣仰給於寶寶。所以絲綿在我鄉是極普通的衣料。古人要五十歲 才得衣帛;我們的鄉人無論老少都穿絲綿。他方人出重價買了我鄉的輸出品,請「翻絲綿」 的專家特製了,視為狐裘一類的貴重品;我鄉則人人會翻,乞丐身上也穿絲綿。「人生衣食 真難事」,而我鄉人得天獨厚,這不可以不感謝,慚愧而且惕勵!我以上這一番縷述,並非 想拿來誇耀,正是要表示感謝、慚愧、惕勵的意思。讀者中倘有我的同鄉,或許會發生同感 。

緣緣堂就建在這富有詩趣畫意而得天獨厚的環境中。運河大轉彎的地方,分出一條支流 來。距運河約二三百步,支流的岸旁,有一所染坊店。名曰豐同裕。店裡面有一所老屋,名 曰敦德堂。敦德堂裡面便是緣緣堂。緣緣堂後面是市梢。市梢後面遍地桑麻,中間點綴著小 橋、流水、大樹、長亭,便是我的游釣之地了。紅羊之後就有這染坊店和老屋。這是我父祖 三代以來歌哭生聚的地方。直到民國二十二年緣緣堂成,我們才離開這老屋的懷抱。所以它 給我的蔭庇與印象,比緣緣堂深厚得多。雖然其高只及緣緣堂之半,其大不過緣緣堂的五分 之一,其陋甚於緣緣堂的柴間,但在灰燼之後,我對它的悼惜比緣緣堂更深。因為這好比是 老樹的根,緣緣堂好比是樹上的枝葉。枝葉雖然比根龐大而美觀,然而都是從這根上生出來 的。流亡以後,我每逢在報紙上看到了關於石門灣的消息,晚上就夢見故國平居時的舊事。 而夢的背景,大都是這百年老屋。我夢見我孩提時的光景:夏天的傍晚,祖母穿了一件竹布 衣,坐在染坊店門口河岸上的欄杆邊吃蟹酒。

祖母是善於享樂的人,四時佳興都很濃厚。但因為屋裡太窄,我們姊弟眾多,把祖母擠 出在河岸上。我夢見父親中鄉試時的光景:幾方丈大小的老屋裡擁了無數的人,擠得水洩不 通。

我高高地坐在店伙祁官的肩頭上,夾在人叢中,看父親拜北闕。我又夢見父親晚酌的光 景:大家吃過夜飯,父親才從地板間裡的鴉片榻上起身,走到廳上來晚酌。桌上照例是一壺 酒,一蓋碗熱豆腐乾,一盆麻醬油,和一隻老貓。父親一邊看書,一邊用豆腐乾下酒,時時 摘下一粒豆腐乾來喂老貓,那時我們得在地板間裡閒玩一下。這地板間的窗前是一個小天井 ,天井裡養著烏龜,我們喊它為「臭天井」。臭天井旁邊便是灶間。飯腳水常從灶間裡飛出 來,哺養臭天井裡的烏龜。因此煙氣、腥氣、臭氣,地板間裡時有所聞。然而這是老屋裡最 精華的一處地方了。父親在室時,我們小孩子是不敢輕易走進去的。我的父親中了舉人之後 就丁艱。丁艱後科舉就廢。

他的性情又廉潔而好靜,一直閒居在老屋中,四十二歲上患肺病而命終在這地板間裡。 我九歲上便是這老屋裡的一個孤兒了。緣緣堂落成後,我常常想:倘得像緣緣堂的柴間或磨 子間那樣的一個房間來供養我的父親,也許他不致中年病肺而早逝。然而我不能供養他!每 念及此,便覺緣緣堂的建造毫無意義,人生也毫無意義!我又夢見母親拿了六尺桿量地皮的 情景:母親早年就在老屋背後買一塊地(就是緣緣堂的基地),似乎預知將來有一天造新房 子的。我二十一歲就結婚。

結婚後得了「子煩惱」,幾乎年年生一個孩子。率妻子餬口四方,所收入的自顧不暇。 母親帶著我的次女住在老屋裡,染坊店至數十畝薄田所入雖能供養,亦沒有餘裕。所以造房 這念頭,一向被抑在心的底層。我三十歲上送妻子回家奉母。老屋復育了我們三代,伴了我 的母親十年,這時候衰頹得很,門坍壁裂,漸漸表示無力再蔭庇我們這許多人了。幸而我的 生活漸漸寬裕起來,每年多少有幾疊鈔票交送母親。造屋這念頭,有一天偷偷地從母親心底 裡浮出來,鄰家正在請木匠修門窗,母親借了他的六尺桿,同我兩人到後面的空地裡去測量 一回,計議一回。回來的時候低聲關照我:「切勿對別人講!」

那時我血氣方剛,率然地對母親說:「我們決計造!錢我有準備!」就把收入的預算歷 歷數給她聽。這是年輕人的作風,事業的失敗往往由此;事業的速成也往往由此。然而老年 人腳踏實地,如何肯冒險呢?六尺桿還了木匠。造屋的念頭依舊沉澱在母親的心底裡。它不 再浮起來。直到兩年之後,母親把這念頭交付了我們而長逝。又三年之後,它方才成形具體 ,而實現在地上。這便是緣緣堂。

猶記得堂成的前幾天,全家齊集在老屋裡等候喬遷。兩代姑母帶了孩童僕從,也來擠在 老屋裡助喜。低小破舊的老屋裡擠了二三十個人,肩摩踵接,踢腳絆手,鬧得像戲場一般。 大家知道未來的幸福緊接在後頭,所以故意傾軋。老人家幾被小孩子推倒了,笑著喝罵。小 腳被大腳踏痛了,笑著叫苦。在這時候,我們覺得苦痛比歡樂更為幸福。低小破舊的老屋比 瓊樓玉宇更有光彩!我們住新房子的歡喜與幸福,其實以此為極!真個遷入之後,也不過爾 爾;況且不久之後,別的渴望與企圖就來代替你的歡樂,人世的變故行將妨礙你的幸福了! 只有希望中的幸福,才是最純粹、最徹底、最完全的幸福。那是我們全家的人都經驗了這種 幸福。只有最初置辦基地,發心建造,而首先用六尺桿測量地皮的人,獨自靜靜地安眠在五 裡外的長松衰草之下,不來參加我們的歡喜。似乎知道不久將有暴力來摧毀這幸福,所以不 屑參加似的。

緣緣堂構造用中國式,取其堅固坦白,形式用近世風,取其單純明快。一切因襲、奢侈 、煩瑣、無謂的佈置與裝飾,一概不入。全體正直。(為了這點,工事中我曾費數百圓拆造 過,全鎮傳為奇談)高大、軒敞、明爽,具有深沉樸素之美。正南向的三間,中央鋪大方磚 ,正中懸掛馬一浮先生寫的堂額。

壁間常懸的是弘一法師寫的《大智度論·十喻贊》和「欲為諸法本,心如工畫師」的對 聯。西室是我的書齋,四壁陳列圖書數千卷,風琴上常掛弘一法師寫的「真觀清淨觀,廣大 智慧觀;梵音海潮音,勝彼世間音」的長聯。東室為食堂,內聯走廊、廚房、平屋。四壁懸 的都是沈寐叟的墨跡。堂前大天井中種著芭蕉、櫻桃和薔薇。門外種著桃花。後堂三間小室 ,窗子臨著院落,院內有葡萄棚、鞦韆架、冬青和桂樹。樓上設走廊,廊內六扇門,通入六 個獨立的房間,便是我們的寢室。鞦韆院落的後面,是平屋、閣樓、廚房和工人的房間。— —所謂緣緣堂者,如此而已矣。讀者或將見笑:這樣簡陋的屋子,我卻在這裡揚眉瞬目,自 鳴得意,所見與井底之蛙何異?我要借王禹的話作答:「彼齊坡湫牽高則高矣。

井干麗譙,華則華矣。止於貯妓女,藏歌舞,非騷人之事,吾所不取。」我不是騷人, 但確信環境支配文化。我認為這樣光明正大的環境,適合我的胸懷,可以涵養孩子們的好真 、樂善、愛美的天性。我只費六千金的建築費,但倘秦始皇要拿阿房宮來同我交換,石季倫 願把金谷園來和我對掉,我決不同意。自民國二十二年春日落成,以至二十六年殘冬被毀, 我們在緣緣堂的懷抱裡的日子約有五年。現在回想這五年間的生活,處處足使我憧憬:春天 ,兩株重瓣桃戴了滿頭的花,在門前站崗。門內朱樓映著粉牆,薔薇襯著綠葉。院中鞦韆亭 亭地立著,簷下鐵馬丁東地響著。堂前燕子呢喃,窗內有「小語春風弄剪刀」的聲音。這和 平幸福的光景,使我難忘。

夏天,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在堂前作成強烈的對比,向人暗示「無常」的幻相。葡萄 棚上的新葉,把室中人物映成綠色的統調,添上一種畫意。垂簾外時見參差人影,鞦韆架上 時聞笑語。門外剛挑過一擔「新市水蜜桃」,又來了一擔「桐鄉醉李」。喊一聲「開西瓜了 」,忽然從樓上樓下引出許多兄弟姊妹。傍晚來一位客人,芭蕉蔭下立刻擺起小酌的座位。 這暢適的生活也使我難忘。秋天,芭蕉的葉子高出牆外,又在堂前蓋造一個天然的綠幕。葡 萄棚上果實纍纍,時有兒童在棚下的梯子上爬上爬下。夜來明月照高樓,樓下的水門汀映成 一片湖光。各處房櫳裡有人挑燈夜讀,伴著秋蟲的合奏。這清幽的情況又使我難忘。冬天, 屋子裡一天到晚曬著太陽,炭爐上時聞普洱茶香。坐在太陽旁邊吃冬舂米飯,吃到後來都要 出汗解衣服。廊下曬著一堆芋頭,屋角裡藏著兩甕新米酒,菜櫥裡還有自製的臭豆腐乾和霉 千張。星期六的晚上,兒童們伴著坐到深夜,大家在火爐上烘年糕,煨白果,直到北斗星轉 向。這安逸的滋味也使我難忘。現在飄泊四方,已經兩年。有時住旅館,有時住船,有時住 村舍、茅屋、祠堂、牛棚。但凡我身所在的地方,只要一閉眼睛,就看見無處不是緣緣堂。

平生不善守錢。余剩的鈔票超過了定數,就坐立不安,非想法使盡它不可。緣緣堂落成 後一年,這種鈔票作怪,我就在杭州租了一所房子,請兩名工人留守,以代替我游杭的旅館 。這彷彿是緣緣堂的支部。旁人則戲稱它為我的「行宮」。

他們怪我不在杭州賺錢,而無端去作寓公。但我自以為是。古人有言:「不為無益之事 ,何以遣有涯之生?」我相信這句話,而且想借莊子的論調來加個註解:益就是利。「吾生 也有涯,而利也無涯,以有涯遣無涯,殆已!已而為利者,殆而已矣!」

所以要遣有涯之生,須為無利之事,杭州之所以能給我盡美的印象者,就為了我對它無 利害關係,所見的常是它的藝術方面的原故。那時我春秋居杭州,冬夏居緣緣堂,書筆之餘 ,恣情盤桓,飽嘗了兩地的風味:西湖好景,盡在於春秋二季。

春日濃妝,秋季淡抹,一樣相宜。我最喜於無名的地方,游眾所不會到的地方,玩賞其 勝景。我把三潭印月、岳廟等大名鼎鼎的地方讓給別人游。人棄我取,人取我與。這是范蠡 致富的秘訣,移用在欣賞上,也大得其宜。西湖春秋佳日的真相,我都欣賞過了。蘇東坡說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1某雅人說:「晴湖不及雨湖,雨湖不及雪湖。 」言之或有其理;但我不敢附和。因為我怕熱怕冷。我到夏天必須返緣緣堂。石門灣到處有 河水調劑,即使天熱,也熱得緩1此詩出自楊萬里《曉出淨慈寺》一詩。

和而氣爽,不致悶人。緣緣堂南向而高敞,西瓜、涼粉常備,遠勝於電風扇、冰淇凌。 冬天大家過年,賀歲,飲酴酥酒更非回鄉參與不可。我常常往返於石門灣與杭州之間,被別 人視為無事忙。那時我讀書並不拋廢,筆墨也相當地忙;而如此忙裡偷閒地熱心於遊玩與欣 賞,今日思之,並非偶然;我似乎預知江南浩劫之將至,故鄉不可以久留,所以盡量欣賞, 不遺餘力的。

「八一三」事起,我們全家在緣緣堂,杭州有空襲,特派人把留守的女工叫了回來,把 「行宮」關閉了。城站被炸,杭州人紛紛逃鄉,我又派人把「行宮」取消,把其中的書籍、 器具裝船載回石門灣。兩處的器物集中在一處,異常熱鬧。我們費了好幾天的工夫,整理書 籍,佈置傢具。把緣緣堂裝潢得面目一新。鄰家的婦孺沒有坐過沙發,特地來坐坐杭州搬來 的沙發。(我不喜歡沙發,因為它不抵抗。這些都是友朋贈送的。)店裡的夥計沒有見過開 關熱水壺,當它是個寶鼎。上海南市已成火海了,我們躲在石門灣裡自得其樂。今日思之, 太不識時務。最初,漢口的朋友寫信來,說浙江非安全之地,勸我早日率眷赴漢口。四川的 朋友也寫信來,說戰事必致擴大,勸我早日攜眷入川。我想起了白居易的《問友》詩:「種 蘭不種艾,蘭生艾亦生。根悄相交長,莖葉相附榮。香莖與臭葉,日夜俱長大。鋤艾恐傷蘭 ,溉蘭恐滋艾。蘭亦未能溉,艾亦未能除。沉吟意不決,問君合如何?」剷除暴徒,以雪百 年來浸潤之恥,誰曰不願,糜爛土地,荼毒生靈,去父母之邦,豈人之所樂哉?因此沉吟意 不決者累日。終於在方寸中決定了「移蘭」之策。種蘭而艾生於其旁,而且很近,甚至根悄 相交,莖葉相附,可見種蘭的地方選得不好。蘭既不得其所,用不著鋤或溉,只有遷地為良 。其法:把蘭好好地掘起,慎勿傷根折葉。然後鄭重地移到名山勝境,去種在杜衡芳芷所生 的地方。然後拿起鋤頭來,狠命地鋤,把那臭葉連根鏟盡。或者不必用鋤,但須放一把火, 燒成一片焦土。將來再種蘭時,灰肥倒有用處。這「移蘭鋤艾」之策,乃不易之論。香山居 士死而有知,一定在地下點頭。

然而這蘭的根,深固得很,一時很不容易掘起!況且近來根上又壅培了許多壤土,使它 更加穩固繁榮了。第一:杭州搬回來的傢具,把緣緣堂裝點得富麗堂皇,個個房間裡有明窗 淨幾,屏條對畫。古聖人棄天下如棄敝屣;我們真慚愧,一時大家捨不得拋棄這些贅累之物 。第二:上海、松江、嘉興、杭州各地遷來了許多人家。石門灣本地人就誤認這是桃源。談 論時局,大家都說這地方遠離鐵路公路,不會遭兵火。

況且鎮小得很,全無設防,空襲也決不會來。聽的人附和地說道:「真的!炸彈很貴。 石門灣即使請他來炸,他也不肯來的!」另一人根據了他的軍事眼光而發表預言:「他們打 到了松江、嘉興,一定向北走蘇嘉路,與滬寧路夾攻南京。嘉興以南,他們不會打過來。杭 州不過是風景地點,取得了沒有用。所以我們這裡是不要緊的。」又有人附和:「杭州每年 香火無量,西湖底裡全是香灰!這佛地是決不會遭殃的。只要杭州無事,我們這裡就安。」 我雖決定了移蘭之策,然而眾口鑠金,況且誰高興逃難?於是存了百分之一的倖免之心。第 三:我家世居石門灣,親戚故舊甚多。外面打仗,我家全部遷回了,戚友往來更密。一則要 探聽一點消息,二則要得到相互的慰藉。講起逃難,大家都說:「要逃我們總得一起走。」

但下文總是緊接著一句:「我們這裡總是不要緊的。」後來我流亡各地,才知道每一地 方的人,都是這樣自慰的。嗚呼!

「民之秉夷,好是懿德。」普天之下,凡有血氣,莫不愛好和平,厭惡戰爭。我們忍痛 抗戰,是不得已的。而世間竟有以侵略為事,以殺人為業的暴徒,我很想剖開他們的心來看 看,是虎的,還是狼的?

陰曆九月二十六日,是我四十歲的生辰。這時松江已經失守,嘉興已經炸得不成樣子。 我家還是做壽。糕桃壽麵,陳列了兩桌;遠近親朋,坐滿了一堂。堂上高燒紅燭,室內開設 素筵。屋裡充滿了祥瑞之色和祝賀之意。而賓朋的談話異乎尋常:有一人是從上海南站搭火 車逃回來的。他說:火車頂上坐滿了人,還沒有開,忽聽得飛機聲,火車突然飛奔。頂上的 人紛紛墜下,有的墜在軌道旁,手腳被輪子碾斷,驚呼嚎啕之聲淹沒了火車的開動聲!又有 一人怕乘火車,是由龍華走水道逃回來的。他說上海南市變成火海。無數難民無家可歸,聚 立在民國路法租界的緊閉的鐵柵門邊,日夜站著。落雨還是小事,沒有吃真殘慘!法租界裡 的同胞拿麵包隔鐵柵拋過去,無數餓人亂搶。有的麵包落在地上的大小便中,他們管自掙得 去吃!我們一個本家從嘉興逃回來,他說有一次轟炸,他躲在東門的鐵路橋下,看見一個婦 人抱著一個嬰孩,躲在牆腳邊餵奶。忽然車站附近落下一個炸彈。彈片飛來,恰好把那婦人 的頭削去。在削去後的一瞬間中,這無頭的婦人依舊抱著嬰孩危坐著,並不倒下;嬰孩也依 舊吃奶。我聽了他的話,想起了一個動人的故事,就講給人聽:從前有一個獵人入山打獵, 遠遠看見一隻大熊坐在澗水邊,他就對準要害發出一槍。大熊危坐不動。他連發數槍,均中 要害,大熊老是危坐不動。他走近去察看,看見大熊兩眼已閉,血水從頸中流下,確已命中 。但是它兩隻前腳抱住一塊大石頭,危坐澗水邊,一動也不動。獵人再走近去細看,才看見 大石頭底下的澗水中,有三匹小熊正在飲水。大熊中彈之後,倘倒下了,那大石頭落下去, 勢必壓死她的三個小寶貝。她被這至誠的熱愛所感,死了也不倒。直待獵人掇去了她手中的 石頭,她方才倒下。獵人從此改業。(我寫到這裡,忽把「它」

改寫為「她」,把「前足」改寫為「手」。排字人請勿排錯,讀者請勿謂我寫錯。因為 我看見這熊其實非獸,已經變人。而有些人反變了禽獸!)嗚呼!禽獸尚且如此,何況於人 。我講了這故事,上述的慘劇被顯得更慘,滿座為之歎息。然而堂前的紅燭得了這種慘劇的 襯托,顯得更加光明,彷彿在對人說:「四座且勿悲,有我在這裡!炸彈殺人,我祝人壽。 除了極少數的暴徒以外,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不厭惡慘死而歡喜長壽,沒有一個人不好仁而惡 暴。仁能克暴,可知我比炸彈力強得多。目前雖有炸彈猖獗,最後勝利一定是我的!」坐客 似乎都聽見了這番話,大家欣然地散去了。這便是緣緣堂最後一次的聚會。祝壽後一星期, 那些炸彈就猖獗到石門灣,促成了我的移蘭之計。

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六日,即舊歷十月初四日,是無辜的石門灣被宣告死刑的日子。古 人歎人生之無常,誇張地說:

「朝為媚少年,夕暮成醜老。」石門灣在那一天,朝晨依舊是喧闐擾攘,安居樂業,晚 快忽然水流雲散,闃其無人。真可謂「朝為繁華街,夕暮成死市」。這「朝夕」二字並非誇 張,卻是寫實。那一天我早上起來,並不覺得甚麼異常。依舊洗臉,吃粥。上午照例坐在書 齋裡工作,我正在畫一冊《漫畫日本侵華史》,根據了蔣堅忍著的《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 史》而作的。我想把每個事件描寫為圖畫,加以簡單的說明。

一頁說明與一頁圖畫相對照,形似《護生畫集》。希望文盲也看得懂。再照《護生畫集 》的辦法,照印本賤賣,使小學生都有購買力。這計劃是「八一三」以後決定的,這時候正 在起稿,尚未完成。我的子女中,陳寶、林先、寧馨、華瞻四人向在杭州各中學肄業,這學 期不得上學,都在家自修。上午規定是用功時間。還有二人,元草與一吟,正在本地小學肄 業,一早就上學去。所以上午家裡很靜。只聽得玻璃窗震響。我以為是有人在窗欞上碰了一 下之故,並不介意。後來又是震響,一連數次。我覺得響聲很特別:輕微而普遍。樓上樓下 幾百塊窗玻璃,彷彿同時一齊震動,發出遠鐘似的聲音。心知不妙,出門探問,鄰居也都在 驚奇。大家猜想,大約是附近的城市被轟炸了。響聲停止了以後,就有人說:「我們這小地 方,沒有設防,決不會來炸的。」別的人又附和說:

「請他來炸也不肯來的!」大家照舊安居樂業。後來才知道這天上午崇德被炸。

正午,我們全家十個人圍著圓桌正在吃午飯的時候,聽見飛機聲。不久一架雙翼偵察機 低低地飛過。我在食桌上通過玻璃窗望去,可以看得清人影。石門灣沒有警報設備。以前飛 機常常過境,也辨不出是敵機還是自己的。大家跑出去,站在門口或橋上,仰起了頭觀賞, 如同春天看紙鳶,秋天看月亮一樣。「請他來炸也不肯來的」這一句話,大約是這種經驗所 養成的。這一天大家依舊出來觀賞。那偵察機果然兜一個圈子給他們看,隨後就飛去了。我 們並不出去觀賞,但也不逃,照常辦事。我上午聽見震響,這時又看見這偵察機低飛,心知 不妙。但猶冀望它是來偵察有無設防。倘發見沒有軍隊駐紮,就不會來轟炸。誰知他們正要 選擇不設防城市來轟炸,可以放心地投炸彈,可以多殺些人。這偵察機盤旋一周,看見毫無 一個軍人,純是民眾婦孺,而且都站在門外,非常滿意,立刻回去報告,當即派轟炸機來屠 殺。

下午二時,我們正在繼續工作,又聽到飛機聲。我本能地立起身,招呼坐在窗下的孩子 們都走進來,立在屋的裡面。

就聽見砰的一聲,很近。窗門都震動。繼續又是砰的一聲。家裡的人都集攏來,站在東 室的扶梯下,相對無言。但聽得牆外奔走呼號之聲。我本能地說:「不要緊!」說過之後, 才覺得這句話完全虛空。在平常,生活中遇到問題,我以父親、家主、保護者的資格說這句 話,是很有力的,很可以慰人的。但在這時候,我這保護者已經失卻了說這句話的資格,地 面上無論哪一個人的生死之權都操在空中的劊子手手裡了!忽然一陣冰雹似的聲音在附近的 屋瓦上響過,接著沉重地一聲震響。牆壁擺動,桌椅跳躍,熱水瓶、水煙袋翻落地上,玻璃 窗齊聲大叫。我們這一群人集緊一步,擠成一推,默然不語,但聽見牆外奔走呼號之聲比前 更急。忽想起了上學的兩個孩子沒有回家,生死不明,大家耽心得很。然而飛機還在盤旋, 炸彈、機關鎗還在遠近各處爆響。我們是否可以免死,尚未可知,也顧不得許多了。忽然九 歲的一吟哭著逃進門來。大家問她「阿哥呢?」她不知道,但說學校近旁落了一個炸彈,響 得很,學校裡的人都逃光,阿哥也不知去向。她獨自逃回來,將近後門,離身不遠之處,又 是一個炸彈,一陣機關鎗。

她在路旁的屋宇下躲了一下,幸未中彈,等到飛機過了,才哭著逃回家來。這時候飛機 聲遠了些,緊張漸漸過去。我看見自己跟一群人站在扶梯底下,頭上共戴一條絲綿被(不知 是何時何人拿來的),好似元宵節迎龍燈模樣,覺得好笑;又覺得這不過騙騙自己而已,不 是安全的辦法。定神一想,知道剛才的大震響,是落在後門外的炸彈所發。一吟在路上遇見 的也就是這個炸彈。推想這炸彈大約是以我家為目標而投的。因為在這環境中,我們的房子 最高大,最觸目,猶如鶴立雞群。那劊子手意欲毀壞它;可惜手段欠高明。但飛機還沒離去 ,大有再來的可能,非預防不可。於是有人提議,鑽進桌子底下,而把絲綿被覆在桌上。立 刻實行。我在三十餘年前的幼童時代,曾經作此遊戲。以後永沒有鑽過桌底。現在年已過半 ,卻效兒戲;又看見七十歲的老太太也效兒戲。這情狀實在可笑。且男女老幼共鑽桌底,大 類穴居野處的禽獸生活,這行為又實在可恥。這可說是二十世紀物質文明時代特有的盛況!

我們在桌子底下坐了約一小時,飛機聲始息。時鐘已指四時。在學的孩子元草,這時候 方始回來。他跟了人逃出學校,奔向野外,幸未被難。鄰居友朋都來慰問,我也出去調查損 失。才知道這兩小時內共投炸彈大小十餘枚,機關鎗無算。東市炸毀一屋,全家四人壓死在 內。醫生魏達三躲在曬著的稻穗下面,被彈片切去右臂,立刻殞命。我家後門外五六丈之處 ,有五人躺在地上,有的已死,腦漿迸出。有的還在喊「扶我起來!」(但我不忍去看,聽 人說如此。)其餘各處都有死傷。後來始知當場炸死三十餘人,傷無算。數日內陸續死去又 三十餘人。猶記那天我調查了回家的時候,途中被一個鄰婦拉住。她告訴我,她的丈夫和兒 子都被難。「小的不中用了,大的還可救。請你進去看。」她說時臉孔蒼白,語調異常,分 明神經已是錯亂了。我不懂醫法,又不忍看這慘狀,終於沒有進去看。也沒有給她任何幫助 。只是勸她趕快請醫生,就匆匆回家。兩年以來,我每念此事,總覺得異常抱歉。

悔不當時代她去請醫生,或送她醫藥費。她丈夫是做小販的,家裡未必藏有醫藥費,以 待炸彈的來殺傷。我雖受了驚嚇,未被傷害,終是不幸中之幸者。

我的妹夫蔣茂春家住在三四里外的村子——南沈濱——裡。聽見炸彈聲,立刻同他的弟 弟繼春搖一隻船來,邀我們遷鄉。我們收拾衣物,於傍晚的細雨中匆匆辭別緣緣堂,登舟入 鄉。沿河但見家家閉戶,處處鎖門。石門灣頓成死市,河中船行如織,都是遷鄉去的。我們 此行,大家以為是暫避,將來總有一日仍回緣緣堂的。誰知其中只有四人再來取物一二次, 其餘的人都在這瀟瀟暮雨之中與堂永訣,而開始流離的生活了。

舟抵南沈濱,天已黑,雨未止。雪雪(我妹)擎了一盞洋油燈,一雙小腳踮著濕地,到 河岸上來迎接。我們十個人——岳老太太(此時適在我家作客,不料從此加入流亡團體,一 直同到廣西)、滿哥(我姊)、我們夫婦,以及陳寶、林先、寧馨、華瞻、元草、一吟—— 闖入她家,這一回寒暄,真是有聲有色。吾母生雪雪後患大病,不能撫育;雪雪從小歸蔣家 。雖是至戚,近在咫尺,我自雪雪結婚時來此「吊煙囪」

(吾鄉俗稱阿舅望三朝為吊煙囪)之後,一直沒有再訪。一則為了茂春和雪雪常來吾家 ,二則為了我歷年餬口四方,歸家就懶於走動。這一天窮無所歸,而暮夜投奔,我初見雪雪 時臉上著實有些忸怩。這農家一門忠厚,一味慇勤招待,實使我更增愧感!後門外有新建樓 屋兩楹,乃其族人蔣金康家業。

金康自有老屋,此新星一向空著,僅為農忙時堆積穀物之用。

這時候樓上全空,我們就與之暫租,當夜遷入。雪雪就像「嫁比鄰」一樣。大家喜不自 勝。流亡之後,雖離故居,但有許多平時不易敘首的朋友親戚得以相聚,不可謂非「因禍得 福」。當夜我們在樓上席地而臥。日間的浩劫的回憶,化成了噩夢而擾每個人的睡眠。

次日大雨。僮僕昨天已經紛紛逃回家去,今後在此生活都得自理。諸兒習勞,自此開始 。又次日,天晴。上午即見飛機兩架自東來,至石門灣市空,又盤旋投彈。我們離市五里之 遙,歷歷望見,為之膽戰。幸市中已空,沒有人再做它們的犧牲者,此後它們遂不再來。我 家自遷鄉後,雖在一方面對於後事憂心悄悄;但在他方面另有一副心目來享受鄉村生活的風 味,飽嘗田野之趣,而在兒童尤甚。他們都生長在城市中,大部分的生活在上海、杭州度過 。菽麥不辨,五穀不分。現在正值農人收稻、採茶菊的時候。他們跟了茂春姑夫到田中去, 獲得不少寶貴的經驗。離村半里,有蕭王廟。廟後有大銀杏樹,高不可仰。我十一二歲時來 此村蔣五伯(茂春同族)家作客,常在這樹下遊戲。匆匆三十年,樹猶如昔,而人事已數歷 滄桑,不可復識。我奄臥大樹下,仰望蒼天,緬懷今古。又覺得戰爭、逃難等事,藐小無謂 ,不足介意了。

訪蔣五伯舊居,室廬尚在,圮壞不堪。其同族超三伯居之。超三伯亦無家族,孑然一身 ,以乞食為業。郵信不通,我久不看報,遂托超三伯走練市鎮(離村十五里),向周氏姊丈 家借報,每日給工資大洋五角。每次得報,先看嘉興有否失守。我實在懶得去鄉國,故抱定 主意:嘉興失守,方才出走;嘉興不失,決計不走。報載我有重兵駐嘉興,金城湯池,萬無 一慮,我很歡喜,每天把重要消息抄出來,貼在門口,以代壁報。鎮上的人盡行遷鄉,疏散 在附近各村中。聞得我這裡有壁報,許多人來看。不久我的逃難所傳遍各村,親故都來探望 。幼時的業師沈蕙蓀先生年老且病,逃避在離我一里許的村中,派他的兒子來探詢我的行止 。我也親去叩訪,慰藉。染坊店被炸彈解散,店員各自分飛,這時都來探望老闆。

這是百年老店,這些人都是數十年老友。十年以來,我開這店全為維持店員五人的生活 ,非為自己圖利,但亦惠而不費。

因此這店在同業中有「家養店」之名。我極願養這店,因為我小時是靠這店養活的。然 而現在無法維持了。我把店裡的余金分發各人,以備不虞之需。若得重見天日,我一定依舊 維持。我的族叔雲濱,正直清廉,而長年坎坷,辦小學維持八口之家。炸彈解散他的小學。 這一天來訪,皇皇如喪家之狗。我愛莫能助。七十餘歲的老姑母也從崇德城中逃來。她最初 客八字橋王蔚奎(我的姊丈)家,後來也到南沈濱來依我們。姑母適崇德徐氏。家富,夫子 俱亡,朱門深院,內有寡媳孤孫。今此七十者於患難中孑然來歸,我對她的同情實深!超三 伯赴練市周氏姊丈家取報紙,帶回鏡涵的信。她說倘然逃難,要通知她,她要跟我們同走。 我的二姊,就是她的母親,適練市周氏。家中富有產業及罵聲。二姊幸患耳聾,未盡聽見, 即已早死。鏡涵有才,為小學校長;適張氏一年而寡。孑然一身,寄居父家,明知我這娘舅 家累繁重,而患難中必欲相依,其環境可想而知。凡此種種,皆有強大的力系纏我心,使我 非萬不得已不去其鄉。

村居旬日,嘉興仍不失守。然而抗戰軍開到了。他們在村的前面掘壕佈防。一位連長名 張四維的,益陽人,常來我的樓下坐談。有一次他告訴我說:「為求最後勝利,貴處說不定 要放棄。」我心中忐忑。晚快,就同陳寶和店員章桂三人走到緣緣堂去取物。先幾天吾妻已 來取衣一次。這一晚我是來取書的。黑夜,像做賊一樣,架梯子爬進牆去。揭開堂窗,一隻 餓狗躺在沙發上,被我用電筒一照,站了起來,給我們一嚇。上樓,一隻餓貓從不知哪裡轉 出來,依著陳寶的腳邊哀鳴。我們向菜櫥裡找些食物餵了它。室中一切如舊。環境同死一樣 靜。我們向各書架檢書,把心愛的、版本較佳的、新買而尚未讀過的書,收拾了兩網籃,交 章桂明晨設法運鄉。別的東西我都不拿。一則拿不勝拿;二則我心中,不知根據甚麼理由, 始終確信緣緣堂不致被毀,我們總有一天回來的。檢好書已是夜深,我們三人出門巡行石門 灣全市,好似有意向它告別。全市黑暗。寂靜,不見人影,但聞處處有狗作不平之鳴。它們 世世代代在這繁榮的市鎮中為人看家,受人給養,從未挨餓。今忽喪家失主,無所依歸,是 誰之咎?忽然一家店樓上,發出一陣肺病者的咳嗽聲,全市為之反響,淒慘逼人。我悄然而 悲,肅然而恐,返家就寢。破曉起身,步行返鄉。出門時我回首一望,看見百多塊窗玻璃在 黎明中發出幽光。這是我與緣緣堂最後的一面。

郵局遷在我的鄰近,這時又要遷新市了。最後送來一封信,是馬一浮先生從桐廬寄來的 。上言先生已由杭遷桐廬,住迎熏坊十三號。下詢石門灣近況如何,可否安居,並附近作詩 一首。詩是油印的,筆致遒勁,疑是馬先生親自執鋼筆在蠟紙上寫的。不然,必是其門人張 立民君所書。因為張的筆跡酷似其師。無論如何,此油印品異常可愛。我把油印藏在身邊, 而把詩銘在心中,至今還能背誦:

妖寇今見侵,天地為改色。遂令陶唐人,坐飽虎狼食。

伊誰生厲階,詎獨異含識?竭彼衣養資,殉此機械力。

鏗翟竟何裨,蒙羿遞相賊。生存豈無道,奚乃矜戰克?

嗟哉一切智,不救天下惑。飛鳶蔽空下,遇者亡其魄。

全城為之摧,萬物就磔轢。海陸尚有際,不仁於此極。

餘生戀松楸,未敢怨逼迫。蒸黎信何辜,胡為罹鋒鏑?

吉凶同民患,安得殊欣'h?衡門不復完,書史隨蕩析。

落落平生交,遁處各巖穴。我行自茲邁,回首增愴惻。

臨江多悲風,水石相蕩激。逝從大澤釣,忍數犬戎覬?

登高望九州,幾地猶禹域?儒冠甘世棄,左衽傷耄及。

甲兵甚終偃,腥口如可滌。遺詩謝故人,尚相三代直。

——將避兵桐廬,留別杭州諸友這信和詩,有一種偉大的力,把我的心漸漸地從故鄉拉 開了。然而動身的機緣未到,因循了數日,十一月二十日下午,機緣終於到了:族弟平玉帶 了他的表親周丙潮來,問我行止如何。周向我表示,他家有船可以載我。他和一妻一子已有 經濟準備,也想跟我同走。丙潮住在離此九里外,吳興縣屬的悅鴻村。我同他雖是親戚,一 向沒有見面過。但見其人年約二十餘,眉目清秀,動止端雅。交談之後,始知其家素豐,其 性酷愛書畫,早是我的私淑者。只因往日我常在外,他亦難得來石門灣,未曾相見。我竊喜 機緣的良好。當日商定避難的方針:先走杭州,溯江而上,至於桐廬,投奔馬先生,再定行 止。於是相約明日下午放船來此,載我家人到他家一宿,次日開船赴杭。丙潮去後,我家始 見行色。先把這消息告知關切的諸親友,徵求他們的意見。老姑母不堪跋涉之苦,不願跟我 們走,決定明日仍回八字橋。雪雪有翁姑在堂,亦未便離去。鏡涵遠在十五里外,當日天晚 ,未便通知,且待明朝派人去約。章桂自願相隨,我亦喜其幹練,決令同行。其實,在這風 聲鶴唳之中,有許多人想同我們一樣地走,為環境所阻,力不從心,其苦心常在語言中表露 出來。這使我傷心!我恨不得有一隻大船,盡載了石門灣及世間一切眾生,開到永遠太平的 地方。

這晚上檢點行物,發現走路最重要的東西沒有準備:除了幾張用不得的公司銀行存票外 ,家裡所餘的只有數十圓的現款,奈何奈何!六個孩子說:「我們有。」他們把每年生日我 所送給的紅紙包統統打開,湊得四百餘圓。其中有數十圓硬幣,我嫌笨重,給了雪雪。其餘 鈔票共得約四百圓,不知從哪一年開始,我每逢兒童生日,送他一個紅紙包,上寫「長命康 樂」四個字,內封銀數如其歲數。他們得了,照例不拆。不料今日一齊拆開,充作逃難之費 !又不料積成了這樣可觀的一個數目:我真糊塗,家累如此,時局如彼,曾不乘早領出些存 款以備萬一,直待倉皇出走時才計議及此。幸有這筆意外之款,維持了逃難的初步,僥倖之 至!平生有輕財之習,這種僥倖勢將長養我這習性,永不肯改了。當夜把四百金分藏在各人 身邊,然後就睡。輾轉反側間,忽聞北方震響,其聲動地而來,使我們的床鋪格格作聲!如 是者數次。我心知這是夜戰的大炮聲。火線已逼近了!但不知從哪裡來的。

只要明日上午無變,我還可免於披髮左衽。這一晚不知如何睡去。

次日,十一月二十一日上午,阿康(染坊裡的司務)從鎮上奔來,用紹興白倉皇報道: 「我家門口架機關鎗,橋堍下擺大炮了!聽說桐鄉已經開火了!」我恍然大悟,他們不直接 打嘉興;卻從北面迂迴,取濮院、桐鄉、石門灣,以包圍嘉興。我要看嘉興失守才走,誰知 石門灣失守在先。想派人走練市叫鏡涵,事實已不可能;沿途要拉夫,鄉下人都不敢去;昨 夜的炮聲從北方來,練市這一路更無人肯去,即使有人肯去,鏡涵已經遷居練市鄉下,此去 不止十五里路,況且還要摒擋,當天不得轉回;而我們的出走,已經間不容髮,勢不能再緩 一天,只得管自走了。幸而鏡涵最近來信,在鄉無恙。

但我至今還負疚於心。上午向村人告別。自十一月六日至此,恰好在這村裡住了半個月 ,常與村人往來饋贈,情誼正好。今日告別,後會難知!心甚惆悵。送蔣金康家房租四圓, 強而後受。又將所餘傢具日用品之類,盡行分送村人。丙潮的船於正午開到。我們胡亂吃了 些飯,匆匆下船。茂春、雪雪夫婦送到船埠上。我此時心如刀割!但臉上強自鎮定,叮囑他 們「趕快築防空壕,後會不遠。」不能再說下去了。

此去輾轉流徙,曾歇足於桐廬、萍鄉、長沙、桂林、宜山。為避空襲,最近又從宜山遷 居思恩。不知何日方得還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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