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得所(1905~1938),廣東連縣人,現代攝影家。作品有《芳草》、《未完集》、《煙和酒》等。

生平第一次試留胡子,是在西北旅行的時候。一個多月留成,可是犯了普通的毛病——疏而不黑,於是認為失敗而剃掉。我想,留不起來就不要留,一個人貴乎自量。

關於胡子的通病,記得從前曾經描寫過,寫的是一個大學生的日記:

“對鏡看看幾個月來苦心培植的胡子,寥寥可數,簡直像籃球比賽的人數,每邊五支;極其量不過如足球隊員,兩邊合計連候補總數不滿三十。

疏不要緊,最糟的,較長的幾根都生近唇角兩端,人中部分反而空著,這是不緊張而且有點腐化的形式。真佩服東洋人,胡子密集於人中。大概日本之強,就強在這一點——理由說不出,不過以為如此罷。”

胡子之疏密,如品性之賢愚一般由於天賦,而年歲大有關系。四五十歲的朋友,天天剃刮,因為其時胡子長得最濃,而他們還未甘於認老。到六七十歲,不能不認,而且以老賣老了,留須不成問題。最奇怪的,二十多歲的朋友最喜歡留胡子,惟恐其不黑不長,大概物罕為奇,要求超時代的美。正如上海女校的一位四十左右的學監,自謂惟其年老,所以要搽脂粉,畫眼眉。

男子的須和女子的眉,是很相類似的。女子自己不見得喜歡彎的眉,只因男子愛看,她們就畫彎了。同樣,胡須雖然生在男子的唇邊,而問題卻在女子的眼裏。女子對於胡子的意見到底如何呢?記得有一次閑談,偶然涉及這問題,現在追述一下罷:

是三個月之前了,我們旅行過河北定縣,在友人孫伏園和熊佛西兩先生的寓所飯後閑談,我對伏園先生說:

“自從你和令弟福熙先生到歐洲去,幾年不見,你依然一樣,胡須卻改變了。”伏園的胡子從前是陜西於右任式,現在改為法蘭西莫泊桑式。

“從前的好玩!現在改剪也是好玩。”孫老頭子圓圓的眼睛和雙頰的笑窩今昔不變。

座中鄭先生——也是有胡子的——忽然問道:“令弟也和你一樣留著胡子的嗎?”

孫笑答:“他若留起來也許比我更濃,只是他不留罷。”

佛西先生插嘴道:“福熙現在那裏是留須的時候!”

“你錯了,女人喜歡有胡子的哩。”鄭先生不假思索地把胡子牽到女人心理。

“何以見得?”佛西捫須而問,“尊夫人對你說過嗎?”

“不用誰說,一般女子心理如此。”鄭答。

我想,“一般”兩字太籠統。大概鄭先生不欲直認夫人之言,就之乎現在文人泛罵世風日下社會黑暗,卻不便指明某人某事。

好在伏園先生援助其說:“莫泊桑小說中有一個女人說道:和沒有胡子的男人接吻,像吻著豆腐一般無味。”

我說:“恐怕莫泊桑因為自己留了胡子,故借小說中人自贊;而你留著莫式胡子,是以引他的小說自解罷。”

“女人是喜歡胡子的,”鄭先生重申其說,“因為胡子表出可靠而不輕佻。”

“你的意見我始終懷疑。”我說,“胡子式樣不一,其中有些足適以表示輕佻。而且,女人是否愛老實而憎輕佻,這也不能一言以蔽之的。”

“你們的話都沒有根據的,”佛西先生批評,“欲得答案,除非請女人投票Yes or No,統計取決。”

我想,這辦法也靠不住。因為女人根本不說Yes的。她們說No,意思是Perhaps;說Perhaps,就等於Yes。

事實上沒有人征求投票,對於胡子問題,當日的閑談自然是毫無結論的。

最近,另有一次茶話,不知怎的又牽及胡子問題,座中有兩位頗相熟的小姐,於是乘便問問女子對於胡須以為討厭抑或羨慕。

A小姐答:“我不知道!”

這答案答了等於未答,而且自己心意那有不知的呢?然而我沒有再問,因為難道我們苛求女子一定說真話嗎?

問B小姐,她抿著嘴笑而不答。

不答我更認為滿意。因為她若說“不知”,固然是撒謊;要是說“討厭”,也許其實是“羨慕”。答話未必可信,惟有“緘默”,才是女子絕對的誠實。

選自《獵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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