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蟄存(1905~2003),浙江杭州人,作家、學者。著有散文集《燈下集》、《待旦錄》,短篇小說集《上元燈》、《梅雨之夕》,學術論著《水經註碑錄》等。

我把行李安頓在親戚家裏之後,走出大門,就聽見了一個賣“山裏果兒”的。“山裏果兒”是一種像山楂一樣的果實,叫賣者的聲音讀做“山林果兒”。每二三十顆穿成一個圓圈賣給小孩子,又可套在頸項上玩兒,又可吃。這是我小時候所曾喜歡過的東西。現在聽見了那老頭兒的叫賣聲,仿佛如回復到總角時去一樣。但當我看到他那擔子中的貨色時,我不禁慨然了。當我小時候所曾買過的山裏果兒總是又大又紅又甜的,叫賣的老頭兒在巷底裏叫著“山林果兒噢,五個龍連(杭州方言謂銅錢曰龍連)一串,五個龍連一串!”於是我撿了五個小錢趕出去挨著鄰裏孩子群中揀得了一串最大的回來,玩好吃完,總可以消磨得一小時。可是現在的山裏果兒怎麼樣?那樣的小,那樣的幹癟,那樣的青,老頭兒叫著要賣三個銅板一串,我看他走了半條巷,也沒一個小孩子來作成他的生意。山裏果兒也沒落了,它的地位自然只好讓咖啡糖牛奶糖搶了去。只是我還不明白,到底還是因為沒有孩子再愛買山裏果兒,以至於山裏果兒愈來愈壞的呢?還是因為它愈來愈壞,因而沒有小孩子再愛買它的呢?

到杭州來了一個月,除了看過一次曾在上海看見過的電影而外,一切的假日與余暇差不多都花在吃茶吃酒兩件事情上。茶是我自己吃的,所以常常獨自個去,酒則是陪了朋友去吃,因為我自己實在不吃酒。

現在先談茶。我愛吃茶,但是不韻得很,一向只吃紅茶,吃綠茶的興趣是這回才發生的。因為素來沒有品過茗,不大懂得茶道。我只以平時吃慣了自來水或雨水泡的普通紅茶的感覺來嘗啜杭州的茶,深覺從前所吃的實在算不得茶了。近來到湖濱吃茶者,最普通的地方是第六公園裏的挹翠軒茶室。坐在那裏看看湖光山色,抽一支煙,喝一盞茶,可算是每日下午工作之余的好消遣法。只是那裏的茶雖還差強人意,而點心卻很不見佳妙耳。

佐茶的小吃,叫做茶食,但現在茶食店雖然仍在,而真正的中國風的茶食卻愈來愈少了。現在的茶食店裏,我們所可以買到的都是朱古律、葡萄幹、果汁牛肉之流的東西了,洋化的上海固然如是,中國本位的杭州也未嘗不如是。豐子愷先生曾做了一篇小文章,深致推崇於敝鄉的雲片糕,豈知我小時候所吃的雲片糕,還要比豐先生所贊賞的好十倍乎?從前都是松子雲片,後來變成胡桃雲片,而現在則又一變而為果肉雲片矣。從松子而降為果肉,此趣味寧非愈趨低級哉!

我在西園吃了一碟茶幹,我以為這或許是碩果僅存的中國本位的茶食了。據說揚州的肴肉是佐茶的妙品,但我想以肉佐茶,流品終有點介乎清鄙之間,不很得體。千絲也是淮揚一帶的茶食,但叫來時總是一大盤或一大碗,倒像是把茶杯誤認做酒杯,儼然是叫菜吃酒的樣子,不很有悠閑之趣。因此我推薦杭州西園的茶幹。小小的一碟,六塊,又甜又香又清淡,與茶味一點沒有不諧和的感覺,確是好東西。若到西園去吃油包,予欲無言矣。

且不談茶食,我們還該談到茶。最近幾天來,從滿覺隴到九溪十八澗一帶真是異常熱鬧,因為滿覺隴以桂花聞名,這幾天桂花正在盛開。遊人到滿覺隴賞了桂,或是簡直折了桂,一路行到九溪十八澗,便在九溪茶場吃一盞茶,泉水既特別清湛芳洌,茶葉也細若霜芽,真可作半日勾留,所惜人太多了,有時總不免反而覺得此事雅得太俗了。

茶雖則好,可是亦有美中不足之處,那就是茶具似乎太壞了。我以為用白瓷壺泡茶已經不很有趣,而現在則又大都改用滬杭、滬寧兩路火車上的那種有蓋玻璃杯了。這種杯子在火車上用固然很適當,但在這些並不以供人解渴為目的的茶寮中,似乎顯得太武氣了些。於此我不禁慨然回念起十三年前石屋洞的老和尚所曾款待過我的那一套陽羨砂壺了。雖然,不會品茗的人而斤斤較量到茶具之好壞,也許是吹毛求疵了吧。

東坡詩曰“薄薄酒,勝茶湯”,薄酒尚余於茶,則醇酒與茶味,當有霄壤之判。我平生不善飲,一杯啤酒,亦能使醉顏酡然。故於酒的味道,實在說不出來。但雖不善飲,卻喜少飲,欲求薄醉耳。得好酒二三兩,醉蝦一盤,或鹵雞一碟,隨意徐飲之,漸漸而面發熱,眼花生纈,肌膚上有溫柔纖軟之感,口欲言而訥訥,心無感亦淒淒,乍若欲笑,忽復欲哭,此薄醉之時也。清明則逼視現實,沈醉則完全避去,欲求生趣,總非薄醉不可,故我不善飲而輒喜少飲也。

杭州酒好。上海高長興到杭州來開分店,就常被杭州酒徒引為笑料。故不善飲如我,亦不得不承認杭州酒確實好了。到杭州後,飲酒亦既五七次,輒得薄醉,余味。倘在此一住三年,或者會變做一個高陽酒徒亦未可知。

杭州酒店真多,街頭巷口,總有幾家。可是近來已不見那些白布酒簾,失去了不少舊時意味。杭州人吃酒似乎等於吃茶。不論過往客商,販夫走卒,行過酒店,聞到香氣,就會到櫃臺上去掏摸出八個或十個銅元來燙一碗上好紹酒,再買三個銅元花生米或兩塊豆腐幹,悠然獨酌起來。吃完了再趕路做事。上海雖亦有不少酒店,但一個黃包車夫把他的車子停在馬路邊,自己卻偷閑吃一碗老酒的情形卻是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於此我不能不驚異於杭州地方酒之普遍而黃包車夫之悠閑了。

以上說的是一些真正酒店,或曰小酒店。其實你不論要多少酒它盡賣得出,存甕山積,門面雖狹,酒窖卻大。所謂小者,只因它不賣熱菜。不賣熱菜,現當名之曰小菜館,今不小其菜而小其酒,在酒亦不免有代人受過之冤了。

我們回頭再談大酒館。大酒館和小酒店一樣,杭州也多得是。旗下一帶,尤其是新式酒館集中之地。可是館雖大,酒卻未必比小酒店好些。上這些館子的大概醉翁之意還在於菜。真要講究美酒佳肴的吃客,大概都會得自己帶酒來。這情形我已見過幾次。《宇宙風》編輯陶公亢德最近曾在西悅來大發脾氣,怪堂倌送不出好酒來,實在是自己不懂訣竅耳。

介乎大酒館和小酒店之間的,在旗下一帶,另外有一種酒家,仿上海咖啡店之例,每家都有一二個女招待。文君當壚,也許有人會覺得怪有風趣,但他如果一腳踏進那酒店,便無異於誤入了黑店,得留神酒裏的蒙汗藥了。你不點菜,她會給你代點;你不吃,她會代吃;一菜未完,一菜又來;你是欲罷不能,她是多多益善。杭州舊有民謠雲:“大清娘,鼓樓前,吃菜吃酒不要龍連。”大清娘,不知何職,想是浮浪女子之意,我真想不到這些鼓樓前的大清娘如今也趕到了旗下,繼續其白吃酒菜的生活,真可謂能趕上時代潮流者。獨惜她們的勢力,目下尚未伸入到茶館中去耳。雖然,恐怕為期亦不遠矣。

賞桂記

滿覺隴素以桂花及栗子著名,而桂花為尤著,因杭人輒稱其栗子為桂花栗子,可見栗子固仍須藉桂花以傳也。昔年讀書之江大學,八九月間,每星期日輒從雲棲越嶺,取道煙霞洞,過滿覺隴,到赤山埠雇舟泛湖。其時滿覺隴一帶桂花並不多,不過三四百株,必須有風,行過時仿佛有些香味而已。杭人賞桂,其時亦並不有何等熱心,余方以為此一韻事只可從《武林掌故叢編》中求之矣。

今年來杭,八月上旬,就聽說滿覺隴早桂已開。每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湖上遊船驟少,自旗下至六和塔之公共汽車則搭客大擁擠,皆買票到四眼井,參石屋洞天而至滿覺隴賞桂者也。其時《東南日報》上幾乎每天有關於賞桂的小品文字,後來甚至上海《大公報》的《大公園地》中也有了賞過桂花的雅人發表了一替滿覺隴桂花捧場的文章。某畫刊上並且刊登了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題曰“桂花廳賞桂之盛況”,我當時心下想大概現在的滿覺隴的桂花一定比十五年前多了幾百倍,所以值得杭州人如是誇炫,這是從每一個賞桂回來的人絕不表示一點不滿意這事實上,就可以看得出來的。

到了八月杪,人們說遲桂花已經開了。我心下想,如果再不去看一看,今年這個機會豈不錯過了嗎?上個月錯過了一個看老東嶽朝審的機會,現在可不能再交臂失之了。於是在某星期六之下午,滾在人堆裏搭汽車到四眼井,跟著一批杭州摩登士女一路行去。當此之時,我滿心以為那桂花廳前後左右一定是一片金栗世界,人艷於花,花香於人,兩般兒氤氳得不分明,倒似乎也值得消磨它半天。問問行人,你們到哪裏去賞桂?莫不回答曰:到桂花廳。我心中十分安慰,以為我的預料是十二分的靠得住。

走到一處,離煙霞洞約摸還有一裏路,恰在路旁,右邊是幾份人家,左邊是十來座墳山。墳山間隙地上排滿了賣茶的白木板桌,墳頭上是一座桂樹林子,東一株西一株的約摸有百把株桂樹。已有許多人在那裏吃茶,有的坐在條凳上,有的蹲在墳頭上,有的躺在藤椅上——這大概是吃坑茶了,有的靠在墓碑上。吃茶之外,還吃栗子,吃豆腐幹,吃梨兒,吃藕,吃沙地老菱。想不到荒涼淒寂的北邙山,卻成為鬢影衣香的南京路。我心下想,大概桂花廳上已經擠滿了人,所以這些人聚集於此,過屠門而大嚼,總算也快意了一場。

可是前面的人也不再往前走了。他們紛紛加入了這個墳山上賞桂的集團。招呼熟人的招呼熟人,找茶座的找茶座,我一個人卻沒了主意。我想既到了這裏,總該到一到桂花廳,萬一真擠得沒有地方好坐,就巡行一周回去也好。但是到底桂花廳在哪裏呢?這必須請問人家才行。

“餵,請問桂花廳在哪裏?”我問一個賣豆腐幹的。

“這裏就是桂花廳!”他說。

我一呆!難道我瞎了眼?我擡起頭來望望,明明是露天的墳山,怎說是什麼廳!

“沒有真的廳的,叫叫的!”那賣豆腐幹的人懂了我這外路人的疑惑,給我解釋了。“叫叫的”雲者,猶言“姑名之”雲耳。

原來這裏就是桂花廳,我不怪別的,我只怪那畫刊為什麼印得那樣地模糊,若能印得清楚些,讓我看明白其所謂桂花廳者,原本沒有什麼廳,則我對於它也不預存這樣的奢望了。現在是,不必說,完全失望了。

但我不甘心回去,找了一個茶座,在一個條凳上坐了。不幸得很,天氣還這樣熱,稀疏的桂葉遮不了陽光,於是我被曬在太陽裏吃茶賞桂了。桂花並不比十五年前多些,茶也壞得很,生意忙了,水好像還未沸過。有賣菱的來兜賣菱,給兩角法幣只買得二十余只,旁邊還有一位雅人在買桂花——不許你采,你要就得花錢買——一毛錢只得盆景黃楊那麼的一小枝。我想,桂花當然是貴的,桂者,貴也,故中狀元曰折桂。又俗曰“米珠薪桂”,足以與珠抗衡,宜乎其貴到如此地步了。

我四周聞聞,桂花香不及汗臭之甚,雖有小姐們之粉香,亦無補於萬一。四周看看,也並無足以怡悅神智之處。反而是那些無辜的墳塋,都已被踐踏得土崩瓦解。我想從此以後,杭州人彌留時,如果還顧惜到自己身後事,應該遺命子孫不得葬於滿覺隴才好。否則讓墳親(管墳人)也種上了十來株桂花樹,就不免要佳城不靖了。

我招呼那臨時茶店的老板兼堂倌,預備付他茶錢。他說:“先生,每壺大洋兩角。”我嘴裏無話,心中有話,付了他兩角法幣就走。但那老板兼堂倌很懂得心理學,似乎看出了我滿肚皮的不願意,接著茶錢說道:“先生,一年一回,難得的。”

外鄉人到過杭州,常說杭州人善“刨黃瓜兒”,但他們卻不知道杭州鄉下人還會得刨城裏人的黃瓜兒,如滿覺隴桂花廳諸主人者也。可是被刨了黃瓜兒的外鄉人,逢人便說,若惟恐人不知自己之被刨;而這些被杭州鄉下人刨了黃瓜兒的杭州城裏人卻怡然自得,不以被刨之為被刨也。所以我也懂了訣竅,搭汽車回到旗下,在湖濱碰到一個北方朋友,他問我:

“到什麼地方去玩兒啦?”

“上滿覺隴去看了桂花啦!”我傲然地說。

“怎麼樣?”

“很好,很熱鬧,桂花真不錯!”我說。

“明兒我也得去一趟。”他說。

我心下想:“這才算是我賞了桂哪!”

1937年

選自《施蟄存七十年文選》,1996年4月版,上海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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