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1918~2001),原籍臺灣省苗栗縣,生於日本大阪,在北京長大。著有《城南舊事》等。

我的小學母校是在大陸的北平,地址在和平門外廠甸,簡稱廠甸師大附小。北平的師範大學,有附屬中學和附屬小學,在同一社區,是文化古都北平有名的校區。我第一次返第二故鄉北平,訪母校附小是1990年五月的事。一群夏家的子侄陪我一道去,因為他們也都是附小畢業的,就連他們的子女,現在也都在附小讀書,是一家三代的母校了。

校園還是老樣子,大校門進去,是環抱兩條斜坡的路,因為校園比大街高出許多。上了坡,眼前顯現的是廣大校園前部,一年級的教室仍在左手邊!腦海裏立刻浮現出下雨天我上課遲到,爸爸給我送衣服來的情景,那已經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前方對面望去,有一排房子,當年是專為男生上課的勞作教室。旁邊還有兩個窗口的房子,是排隊買早點燒餅麻花(即油條)的地方。

我記得我的門牙掉了,吃起東西來抿著嘴,吃燒餅麻花也一樣,又難看又不舒服。北平的小孩子掉了門牙,大人見了常會開玩笑說:“吃切糕不給錢,賣切糕的把你門牙摘啦?”切糕是一種用黃糯米粉和紅棗、蕓豆、白糖蒸出來的糕,像我們臺灣的蘿蔔糕一樣大,人人都愛吃。

從校園向右往裏走,經過二年級教室、花圃,穿過大禮堂、音樂教室,豁然一亮,就到了大操場和右手一排依舊是臨街墻的老樓房教室,操場也還和從前一樣,有滑梯、秋千、轉塔等。想到我那時從前面的一、二年級升到後面的三、四年級,升高長大,心中好不得意。轉塔、秋千、滑梯是我的“最愛”!

進到樓房廊下,看見一間教室的外墻上,釘著一個牌子,上面橫寫著三行字:

鄧穎超同誌

1920年至1921年

曾在此教室任教

看起來很親切,可見他們對鄧穎超女士的敬重。她是周恩來的夫人,一對模範夫婦,他們生活簡樸,一向喜愛收養撫育孤兒,非常有愛心,所以受人敬重。前些時(七月十一日)鄧女士以八十八高齡於久病後故去,我們也一樣地悼念她。

校園沒有變動,這棟樓房也是我在三、四年級上了兩年課的地方。上下課的時候,鐘聲一響,群生奔向樓梯,木板被跺得咚咚響,我現在還好像聽到吵人的聲音。

校園的最後面,也就是樓房的右邊,原有一排矮屋,是縫紉教室和圖書室,但是現在卻沒有,太陳舊矮小被拆除了吧!但是我在這兒卻有著難忘的生活。女生到了三年級就要到這間教室學針線。這屋裏有兩張長桌和一排靠墻的玻璃櫥,櫥裏擺著我們的成績——鉤邊的毛絹、蒲包式嬰兒鞋、十字刺繡等等。教室的另一頭是圖書室,書架上是《小朋友》、《兒童世界》雜誌,居然還有很多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林紓、魏易用淺近的文言所翻譯的世界名著,像《基度山恩仇記》、《二孤女》、《塊肉余生記》、《劫後英雄傳》……等等,我都囫圇吞棗地讀過,可見得,當我白話文還沒學好的時候,已經先讀文言的世界名著了,奇怪不奇怪!

在後面繞了一圈,又回到前院去,到我二年級的教室前拍了一照,因為它仍是當年我上課的教室,沒有變動。我忽想起我上二年級的糗事,算術開始學乘法,我怎麽也不會進位,居然被級任王老師用藤教鞭打了幾下手心,到今天還覺得羞愧臉熱。

今天走到這兒,拍了照,我忽然對晚輩講起這些糗事並且笑說:“是不是我也可以在教室外掛一個牌子,上面寫:林海音同學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六年曾在此教室挨揍。”子侄們聽了大笑!

五、六年級的教室,就在二年級教室的東面。我們升入六年級的第一天,下午下課前,新級任李尚之老師,指定幾個男同學,要他們下了課留在教室,先不要回家。大家疑心重重,不知道是什麽事要他們留下來,打掃教室?掛貼畫表?功課不好需要補習?

有一些好事的同學便也留下來不回家,躲到離教室遠遠的角落看動靜。

第二天,你們猜是怎麽回事?

好事聽動靜的同學告訴我們了。原來昨天教室門關起來以後,只聽見李老師叫那幾個男同學一字排列,嚴辭厲色地說,他知道他們幾個人在五年級時是班上鬧得不像話、又不用功的學生——五年級的錢老師是個老秀才,是好人,但是管不住學生,我就是從錢老師班上升上來的,所以我知道——現在到了李老師班上。李老師說到這兒便拿起了藤教鞭,“咻!咻!”兩下子,接著說:“到了我這班上,可沒這麽便宜!”便接著在每人身上抽了幾下,幾個出名的壞學生,便閃呀躲呀的,可也躲不及,只好乖乖的各挨了一頓揍。

“你們怎麽知道?不是教室關緊了嗎?”我們女同學問。

“趴在門窗縫看見、聽見了呀!”淘氣的男同學扮著鬼臉說。

“也欠揍!”我也不客氣地撇嘴對男生說。

小學的最後一年,在李尚之老師的教導下,我們成了優秀和模範班。矮矮胖胖、皮膚黝黑的李老師,是河北省人(附小的老師幾乎都是河北省人),他雖嚴厲,但教課講解仔細,也愛護我們,我們實實在在地受益不少。這一年中也有不少學生(男生最多)挨了揍,但是我們不覺得有什麽不妥當,和現在有的老師拿打人出氣是截然不同的。

我在附小記憶中的老師像教舞蹈體育的韓荔媛老師,教縫紉的鄭老師,二年級級任王老師,五年級級任錢老師(他的名字是錢貫一反過來念就是“一貫錢”啦!)都是一生難忘的。

我們附小主任是韓道之先生。他是韓荔媛老師的父親。記得上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天他召集全校女生到大禮堂去聽他訓話,他發表談話說,我們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所以不可毀傷的倫理觀念,勸大家不要隨時髦剪掉辮子。因為那時正是新文化運動,西洋的各種風氣東來,一股熱潮,不但文化、衣著、生活上的種種習俗都改變了,剪辮子留短發也是女學生(甚至我母親那樣的舊式家庭婦女)的新潮流,韓主任的一番大道理,誰聽得下去,過不久還不是十個女生有九個剪掉黃毛小辮兒,都成了短發齊耳了。我當然也是。

前面我說過,我們的縫紉教室也是學校圖書室,我喜歡看書架上的雜誌《小朋友》和《兒童世界》。《小朋友》是中華書局出的,《兒童世界》是商務印書館出的。《小朋友》的創辦人有一位是黎錦輝先生,他對中國的音樂教育太有貢獻,我們是中國新文化開始後第一代接受西洋式的新教育,音樂、體育、美術,都是新的,我們小學生,幾乎人人都學的是黎先生編劇作曲的歌劇,像《麻雀與小孩》(太有名啦!)、《小小畫家》、《葡萄仙子》、《可憐的秋香》、《月明之夜》,哪一個不是小朋友們所喜歡、所唱過的哪!他辦的《小朋友》雜誌是周刊,每到星期六,我就等著爸爸從郵局(他在北平的郵局工作)提早把《小朋友》帶回來。上面我愛看《鱷魚家庭》,還有王人路(他是電影明星王人美的哥哥)的翻譯作品。記得有一期登了一篇小說,說是一個王子慈善心腸,他走在路上很小心,低頭看見地上有螞蟻就踮著腳尖走,不願踩到螞蟻,這給我的印象很深,我雖然是任意走路的人,但是真的低頭看見螞蟻,也會不由得躲開走呢!這都是受了《小朋友》上小說的影響吧!

等我長大了,進了中學,當然滿心閱讀新文藝作品和翻譯的西洋作品,《小朋友》就不知道什麽時候從我的讀書生活中消失了。

今年的暮春五月,我們一群兒童文學工作者到上海、北京、天津去和大陸上的同好者開會,熱鬧極了,親熱極了。我在會場上認識了許多人,重要的是在上海的會中,桂文亞給我介紹了今年八十六歲的陳伯吹老先生,他一生至今都是從事兒童文學工作,寫作、編輯或教書。他雖是快九十歲的人了,但健康的氣色、紅潤的膚色,親切的談吐,都使人有沐浴春風的感覺。大家都很敬重他,我也一樣,給他拍了照片。

這時臺北的陳木城過來了,他說:“來,林先生和七十歲的《小朋友》合拍一張。”原來他拿來的是一本《小朋友》創刊七十周年紀念號,全書彩色,雖然是二十四面薄薄的一本,但七十歲可是個長壽呀!算起來這位“小朋友”還比我小,我們都這麽健康,我雖然這麽大歲數,也沒有失掉孩子氣,我願意像陳伯吹先生一樣,一生都要分出時間來為孩子們不斷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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