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漢(1923~),山西定襄人,作家。著有詩集《彩色的生活》、《愛與歌》,散文集《童年的牧歌》等。

那是個不見落日和霞光的灰色的黃昏。天地灰得純凈,再沒有別的顏色。

踏上塔克拉瑪幹大沙漠,我恍惚回到了失落了多年的一個夢境。幾十年來,我從來不會忘記,我是誕生在沙土上的。人們準不信,可這是千真萬確的。我的第一首詩也是獻給沒有見過的沙漠的。

年輕時,有幾年我在深深的隴山山溝裏做著遙遠而甜蜜的沙漠夢,由於我的家族的歷史與故鄉人們走西口的說不完的故事,我的心靈從小就像有著血緣關系似的向往沙漠,我覺得沙漠是世界上最悲壯最不可馴服的野地方。它空曠得沒有邊沿,而我喜歡這種陌生的境界。

此刻,我真的踏上了沙漠,無邊無沿的沙漠,仿佛天也是沙的。全身心激蕩著近乎重逢的狂喜。沒有模仿誰,我情不自禁地五體投地,伏在熱的沙漠上。我汗濕的前額和手心,沾了一層細細的閃光的沙。

半個世紀以前,地處滹沱河上遊苦寒的故鄉,孩子都誕生在鋪著厚厚的綿綿土的炕上。我們那裏把極細柔的沙土叫做綿綿土。“綿綿”是我一生中覺得最溫柔的一個詞,辭典裏查不到,即使查到也不是我說的意思。孩子必須誕生在綿綿土上的習俗是怎樣形成的,祖祖輩輩的先人從沒有想過,它是聖潔的領域,誰也不敢褻瀆。它是一個無法解釋的活的神話。我的祖先們一定在想:人,不生在土裏沙裏,還能生在哪裏?就像谷子是從土地裏長出來一樣的不可懷疑。

因此,我從母體落到人間的那一瞬間,首先接觸到的是沙土,沙土在熱炕上烙得暖呼呼的。我的潤濕的小小的身軀因沾滿金黃的沙土而閃著晶亮的光芒,就像成熟的谷穗似的。接生我的仙園老姑姑那雙大而靈巧的手用綿綿土把我撫摸得幹幹凈凈,還湊到鼻子邊聞了又聞,“只有土能洗掉血氣。”她常常說這句話。

我們那裏的老人們都說,人間是冷的,出世的嬰兒當然要哭鬧,但一經觸到了與母體裏相似的溫暖的綿綿土,生命就像又回到母體裏安生地睡去。我相信,老人們這些詩一樣美好的話,並沒有什麽神秘。

我長到五六歲光景,成天在土裏沙裏廝混。有一天,祖母把我喊到身邊,小聲說:“限你兩天掃一罐子綿綿土回來!”“做甚用?”我真的不明白。

“這事不該你問。”祖母的眼神和聲音異常莊嚴,就像除夕夜裏迎神時那種虔誠的神情,“可不能掃粗的臟的。”她叮嚀我一定要掃聚在窗欞上的綿綿土,“那是從天上降下來的凈土,別處的不要。”

我當然曉得,連麻雀都知道用窗欞上的綿綿土撲棱棱地清理它們的羽毛。

兩三天之後我母親生下了我的四弟。我看到他赤裸的身軀,紅潤潤的,是綿綿土擦洗成那麽紅的。他的奶名就叫“紅漢”。

綿綿土是天上降下來的凈土。它是從遠遠的地方飄呀飛呀地落到我的故鄉的。現在我終於找到了綿綿土的發祥地。

我久久伏在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的又厚又軟的沙上,百感交集,悠悠然夢到了我的家鄉,夢到了母體一樣溫暖的我誕生在上面的綿綿土。

故鄉現在也許沒有綿綿土了,孩子們當然不會再降生在綿綿土上。我祝福他們。我寫的是半個世紀前的事,它是一個遠古的夢。但是我這個有土性的人忘不了對故鄉綿綿土的戀情。原諒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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