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1954~),上海人,生於南京,作家。著有《雨,沙沙沙》,長篇小說《紀實與虛構》、《長恨歌》等。

從小就知道,父親是一個話劇導演。然而,導演究竟是什麼,什麼才是導演,卻很不明白。記憶中,最早看父親導演的一個戲,名字叫做《海濱激戰》。只記得是一個很熱的夏天,劇場中冷氣大開放,凍得人打哆嗦,媽媽便在我與姐姐裸著的胳膊和腿上蓋上一些手帕禦寒,然後的記憶,便是兩聲槍響,它響起的是那麼突兀,毫無思想準備,於是,又是一陣大大的哆嗦。這便是這個戲給我留至今日的全部印象。以後當然還看過不少戲,有些是父親執導,另有一些不是父親執導,卻依然不懂得導演是什麼,什麼才是導演。我被舞臺迷住了,燈光、布景、女演員,以及在那小小一方虛擬的世界裏所演出的大大的真實的故事。後來,我依然喜歡話劇,也依然不明白什麼是導演。有時候,為了證明自己是導演的女兒,看完一個戲臺,在人們說“演得好”的時候,我則說:“導得好。”僅此而已。因此,對於父親的事業,我可說是很少了解。

我想在這裏寫的,就只是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出生在很遠的地方,那地方在很長的時間裏,一直與我們失了聯系,再加上他那一副很不知人事世故的樣子,便像是從天上掉下來似的,真正是一派天然,再沒有比父親更不會做人的人了,這大約也是因為他出生成長的地方,與我們這一片以做人為根本的土地相距甚遠。他甚至連一些最常用的寒暄絮語都沒有掌握,比如,他與一位多年不見的老戰友見面時,那叔叔說:“你一點沒老。”他則回答道:“你的頭發怎麼都沒了?”弄得十分掃興。見面的套話沒有掌握,告別的套話也沒有。有他不喜歡的、不識趣的客人來訪,他竟會在人剛轉身跨出門坎時,就朝人背後扔去一只玻璃杯。他極保護自己個人的生活,他是願意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毫不顧及別人會說什麼。別人對他留有什麼印象,是他從不關心的。他是只須自己就能證明得了自己,只須自己這一個證明的。可說是十分的自信。比起世上太多的終年終月為別人的觀瞻營造一個自己的生活,是要輕松,卻也多了一種別樣的艱難。

在我們長大以後,姐姐已開始向往做一個紅衛兵的時候,我們才明白了一個真象,便是:父親曾經是一名右派。當時覺得真是經歷了極大的打擊,覺得我們真是太倒黴了、太不幸了。而以後我才明白,像他那樣的人,做一名右派是太應該不過的事情了。因此,如我,既然要出生於世,有一個右派的父親,便是別無選擇了。他同樣地,以只須他自己證明的赤誠,去愛國,去愛黨。以他最無方式最無策略的形式去愛國和愛黨,在一些最不合宜的時候說一些最不合宜的話,又因他極易沖動的情緒,將那些話表達得十分極端。這於一個以中庸為美德的民族實是十分十分的不適宜了。他是一無辯證的思想,他的哲學裏,很少“但是”“然而”這樣可將語意表達得七回八折的轉折用語,他是一根肚腸通到了底,既不給人轉彎,也不給自己留下轉彎的余地。在一個障礙極多的世界上,他便很難順利了。幸而他是十分的逍遙,才沒有覺著太多的委屈,甚至還不如我們孩子所覺著的那麼多。我們常常為他切切的、大老遠的趕回來革命而抱屈,而他卻很釋然。媽媽曾在一個鄉下人那裏為他算過命,說他是“自己自在,自己逍遙,否則便要去上吊了。”大家都覺得很準。曾聽我家老保姆描繪過她第一次見到爸爸的印象。那時她剛到我們家,有一天,說是晚上先生要回來,忙著換洗床單,鋪鴨絨被。然後有人敲門,便去開門,只見門口站著一個胡子拉碴、又黑又瘦、叫化子般的男人,得知他就是“先生”以後,她就開始為那張床擔心,這麼幹凈的床怎麼能睡這樣臟的一個人。根據時間推算,那正是父親倒黴的一年,而我已記不得那時父親的模樣了。想來是十二分的狼狽。

後來,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又有了聯系,姑母與叔叔每年一次地來國內看望我們全家,見面時很激動,分手時,則有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父親和他們在一起總有一種寂寞的感覺,這一種寂寞甚至要勝過那一種委屈。有一次,當他們走之後,他對媽媽說過這樣一段話,意思是,在他們面前,他對自己的價值感到懷疑。他這一生,只有兩樁事業,一是革命,一是藝術,而在他們篤守的錢的面前,這兩樁事業都失了位置,這也是他至今不願回出生地看看的最大原因。他是寧在此地委屈,也不願去彼地寂寞的。而由此看來,他的那一種自信的人生態度,那一種我行我素的生活原則,便又只能在這一片與他不適宜的土地上才可確立了。他只有在這一片不適宜的土地上,方可建立他的人生,因這方土地,是他種植他革命與藝術這兩樁事業的土地,無論與他是多不協調,卻也分離不開了。因而,他所有的遭遇便是他的宿命了,也是我們的宿命了。

要命的是,他所篤守的革命和藝術,卻又常常發生沖突。他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信徒,以這體系確立了他的導演藝術,以這藝術導了許多戲。到了“文化大革命”中,這體系便無可避免地遭了襲擊。他是又要革命,又要藝術,一方也舍棄不了。而那一個年代,即使像我父親那樣自信的人都要困惑,都要懷疑一切。他面對那樣“偉大”的時代,革命的力量“無比強大”,他終於同意批判斯坦尼了。他批判得極認真,將斯坦尼的著作重讀了一遍(我便是在那時候接觸了斯坦尼,看了他的著作,在父親批判的同時,我則開始信守),然後,他寫了文章,他寫得很得意。並且在以後的為斯坦尼平反的日子裏他還繼續得意。在做斯坦尼的信徒已成光榮的時候,卻不再說“沒有斯坦尼便沒有我王嘯平”的話,他已悄悄地與他信守的體系產生了裂變,在一個奇怪的時代裏,得了一個奇怪的契機,而有了奇怪的進步。可惜我沒有讀過他的文章,只猜想,他所進行的批判或許是一種真誠的批判,從藝術的科學態度出發的批判。他只可能作這樣的批判了。他決不會違了良心去批判。他自己的良心便是一切行事的座標了,所以他極少做違心的事。因他極少做違心的事,才可過得自在逍遙,而不至於去上吊了。

而奇怪的是,像他這樣不會做人的人,卻有著驚人的人緣。1978年那一個奇熱的上海的暑天,他的膽囊炎大發作,除卻手術別無他路。媽媽自己是冠心病高血壓,弟弟還小,姐姐在外地,只有我和未婚夫兩人可照料病人。於是,人藝的男演員們便自發排了班次,兩小時一班地輪流看護,準時準刻,從不曾有過誤點的事情。這是極罕見的一支看護隊伍,即便是在顯赫的高幹病房,大約也難有這種摯誠至深的對待,令我們久久難以忘懷。我能看出人們真誠地愛他。因他對人的愛也是真心流露。他不會勉強自己去愛什麼,可是如他要愛,卻也無法勉強他不愛。我們雖不知道他對演員們是如何,可從演員們對他,卻可看出他的對待。俗話常說人心換人心。也因他對人不加矯飾,人對他也同樣的不加矯飾。不以虛禮往來。我們經常聽到演員們以他的素材演編的長篇喜劇,比如,喝了藥水之後,發現瓶上所書:服前搖晃,於是便拼命地晃肚子;還比如,將給媽媽的信投到“人民檢舉箱”等等,諸如此類,刻劃了一個糊裏糊塗的父親。因他對人率真,人對他也率真;因他對人不拘格局,人對他則也不拘格局。他活得輕松,人們與他也處得輕松。即便在他不很得意的時候,他的身邊也沒缺少過朋友。聽母親說,在他被劃為右派的時候,就有一位阮若珊阿姨為他辯護,而因此幾乎劃為了右傾。“文革”中,他與沙葉新合作的《邊疆新苗》臨到危難之際,就有人相繼而來,通風報信。似乎是,正因為他沒有努力地去做人,反倒少了虛晃的手勢,使他更明白於人,更明白於世。與人與世之間,因少了虛晃手勢所築的障礙,倒反更容易加入與介入。因此,他似是在人外,卻頗得人緣;似是在世外,則又很積極。只是多了一種超然以應付人事與世事的變故。所以,他倒也活得比誰都自在。

當然,他如此自在地做人,尚須條件。至少,在他朝人身後扔去一只玻璃杯子後,要有人為他打掃現場。他一如不食人間煙火,皆也因為,尚有人為他操心此類俗事,家庭便是他堅強的後盾了。在這一個紛繁的世界裏,他的純凈的哲學要建立並實踐,必得有人為他開辟一個清靜的場所。他在我們這一個家庭的安全的庇護下,可以極盡逍遙自在。因此,父親又是很幸運的。曾有個朋友寫過關於他的文章,提及一則傳說,說他往雞湯裏放洗衣粉,他誤以為是鹽了。而這位朋友卻不知道,我父親是連洗衣粉也不會朝雞湯裏放的。就在不久之前,他還不懂得如何煮一碗方便面。後來,因保姆回鄉,他終於學會了下面,下得既快又好。還學會了洗短褲和襪子,先用強力洗衣粉泡一夜,再用肥皂狠搓,大約搓去半塊肥皂,再淘清了晾幹,確是雪白如漂。他是連一樁人間的遊戲都不會,打牌只會打一種,早已失傳的“抽烏龜”,不用機智,但憑運氣,輪番地抽牌,抽到完就行了的一種。下棋還會下“飛行棋”,也只須擲擲骰子,憑了號碼走棋便可。他不會玩一切鬥智的遊戲,腹中是沒有一點點春秋三國,只迷住一本與世無爭的書。他最大的娛樂,也是最大的功課,便是讀書,中文的,或者外文的,戲劇的,或文學的,個個種種。書也為他開辟了另一個清靜的世界,在那裏,他最是自由而幸福,他的智慧可運用得點滴不漏。

因了以上的這一切,他在離休以後的日子裏,便不像許多老人那樣,覺得失了依傍而恍恍然,悵悵然,他依然如故,生活得充實而有興味。他走的是一條由出世而入世,由不做人而做人的道路,所以,他總能自在而逍遙。

這便是我眼睛裏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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