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慾愛書》我們的愛沒有血源

“欲愛”這麽私密,我們一直少有機會知道他人是不是也有過與我們一樣的狂喜,或有過一樣的痛楚。

“欲愛”時的等待、渴望,“欲愛”時的震顫、悸動、糾纏,“欲愛”時的大笑與大哭,“欲愛”時的眷戀與憤怒,“欲愛”時像重生與瀕死一般的燃燒與撕裂的痛。

“欲愛”什麽?

是肉體嗎?

是頭顱?是一綹一綹的頭發?

是寬坦的額骨?是眉毛?是黑白分明的眼睛?

是溫熱潮濕的鼻腔的呼吸?

是豐厚柔軟的唇?是曲線優美的頸脖?是婉轉曲折如花瓣的耳朵?

是渾圓的肩膀?是腋窩裏毛發間如此神秘的氣味?

是飽滿喘息的胸?強硬的鎖骨?是高高凸起的如巖石板塊的肩胛?

是閉著眼睛可以用手指一一細數的一節一節的脊椎,指間熟悉每一處細微的凸凹,像虔誠信徒每日不停細數的念珠。

我的“欲愛”裏都是他肉體細節的記憶。

是充滿彈性的手肘、臂彎?是一根一根有千變萬化可能仿佛詩句的手指?

是那腰與腹部呼吸時像波濤的起伏,推湧著我到意亂神迷的地獄或天堂?

是臀與尾尻如此隱秘復雜的肌理,如永不可解開的絕望密碼?

“欲愛”究竟是什麽?使人不可自拔於其間?

是大腿噴張的力量?是膝蓋組織繁密糾纏的筋脈?是小腿足踝承當的重量?是腳掌足趾弓起彈跳的變化?

肉體的“欲愛”在哪裏?

我們在啼笑皆非悲欣交集的荒謬錯愕理想仰頭向上蒼乞求赦免,赦免我們飲這一杯甜酸苦辣的“欲愛”之酒。

柏拉圖在《饗宴篇》裏說了希臘眾神的“欲愛”(Eros),說了那最古老的“欲愛”的符咒——人是不完全的。

在宇宙之處,有純陽性的人,有純陰性的人,有陰陽合一的人,因為得罪了天神,他(她)們都被劈成兩半。從此以後,每一半都在尋找另外一半,陽性尋找陽性,陰性尋找陰性,陰性尋找陽性,或陽性尋找陰性——

他(她)們總是在尋找,每一次都好像找到了,緊緊擁抱著,不肯放手,希望永遠合而為一,恢復完整。然而,不多久,發現找錯了,不對,不是最初的那一半,無論如何尋找,找到的,總不會再是原來那一半。

人註定了不完整,人也註定了“欲愛”的詛咒。


我們的愛沒有血源

淩晨大約五時,飛機開始降落。我拉開窗,外面墨黑一片。忽然想起登機前故鄉華美燦爛的夕陽,那沐浴在南方近赤道的海洋中的島嶼,那裏即使在冬季都溫暖如春的氣候,繁茂蔥翠的植物,以及你——Ly’sM,你年輕健康的身體,美麗如山,也美麗如水。

我帶著對你的深深的思念到這北國寒冷的大陸。

來到這樣遙遠的地方,好像是要知道多麽思念你,又多麽需要孤獨。

“這會是矛盾的嗎?”有一次你這樣問。

是罷,也許沒有一種愛能替代孤獨的意義。

我背著行囊,走過清晨空無一人的機場。這個機場是重要的轉運站,許多來往於世界的旅客和貨物在這裏集中,再轉送到其它城市。

機場的建築是鋼鐵支撐的結構,呈現著現代科技與工業的嚴謹精確;一些冷白的燈具使巨大而空無的空間看起來越發荒涼。

許多輸送的鋼質履帶,一旦有人靠近,電腦控制的感應器打開,你就可以站在履帶上,感覺到一種緩緩運送的力量,感覺到科學和工業的偉大,也感覺到在精密的科技設計中悵然若失的空虛之感。

“也許是因為清晨罷——”

我這樣安慰自己。偌大的機場,除了少數從遠處轉機來的乘客,幾乎整個機場是空的。一些賣鉆石珠寶、煙酒或乳酪、魚子醬的販店也都還沒有開始營業。

我好像站在緩慢移動的履帶上瀏覽一幕原來繁華熱鬧卻已經結束了的戲,繁華變成一種荒涼。

“有人嗎!”

我好想對著那些華麗滿是裝飾的櫥窗叫喚,看能不能從荒涼的界域叫出一些人的溫度。

Ly’sM,好像那天看到你穿著刻板拘謹的衣服,像一個習於規律的公務員坐著,我覺得同樣的荒涼,有一種沖動想剝除去那些外衣,看一看裏面是否還存在著我曾經深愛過的有體溫的肉體,有思維與有情感的肉體。

任何一種文明,任何一種繁榮,若是失去了人的溫度,只是另一種形式的荒涼的廢墟罷。

是那麽具體的人的溫度,使我確定可以熱愛自己,熱愛生命,可以行走於艱難孤獨的途中,不會沮喪,不會疲憊,不會中止對未來的夢想與希望。

機場建築鋼鐵的結構裏嵌合著大片大片的玻璃。玻璃的透明和微微的反光,使巨大的空間充滿著各式各樣真實與虛假的幻影。

停機坪上停著無數仍在沈睡中的飛機。

不知道它們是否也作著將要起飛的夢?

承載著因為不同目的而來,又去到不同地方去的旅客。

我要去的地方,似乎並不是一個目的,而更像是一個借口。

我真正的目的只是一種無目的的流浪罷。

Ly’sM,當你一步一步進入世俗的紀律與倫理的同時,我或許正和你相反,我正渴望松解開一切紀律與倫理的繩纜,我將告別碼頭、港灣,我將告別岸上和陸地上的牽系,獨自去向那遼闊不可知的領域。

我想真正知道孤獨的意義。

我想知道,一艘船,沒有了碼頭與港灣,沒有了繩纜,是否仍具有一艘船的意義。

一艘船必須首先知道它是純粹獨立的個體,它並不屬於碼頭,也不屬於港灣,它也同樣不屬於海洋;但是,當它認識到了自主與獨立,它才可能選擇碼頭,選擇港灣,或選擇海洋。

因為時差的關系,我確定了自己所在位置的時間,然後推算出故鄉的時間。我推算這個時間你在哪裏,做著什麽事,在聆聽著一門新的功課,或正學習著搏擊的技術。Ly’sM,其實是因為孤獨,我才珍惜了思念與牽掛的意義。

我揚帆出發的時候,知道遠處陸地上有我眷愛關心的生命。我的父親、母親,我的兄弟,姐妹,許多血源更遠的親族,或甚至我親愛的伴侶與其實十分陌生的一兩面之緣的朋友。

但是,血源仿佛一種大樹的分枝,如同我們在某次旅行中看到的大榕樹,不斷延伸出氣根,氣根接觸到地面,吸收了水分,又長成新的樹幹,仍然用同樣的方法向外擴張。記得嗎?Ly’sM,在你從那廟宇中祭拜出來的時候,你張望著蔓延如巨大的傘蓋般的大樹,發出了贊嘆。

Ly’sM,或許你渴望著成為大樹的一個分枝罷,成為那緊密的家族血源倫理中不可缺少的一員。

然而,我也許是那從大樹飛揚出去的一粒種籽。

我確定知道自己在土地上有血源的牽系;但是,我是一粒新的種子,我要借著風高高地飛起,要孤獨地去尋找自己落土生根的地方。我最終或許是屬於土地的,但我要先經歷流浪。

你可以了解一粒種籽尋找新的故鄉的意義嗎?

因此,看起來是背叛了家族,血源,倫理,當我孤獨離去的時刻,我知道自己的背叛其實是為了榮耀新的血源。

我曾經凝視父親,像凝視一名陌生的男子,我也同樣凝視母親,如同凝視一名陌生的女子;是的,Ly’sM,在他們成為我血源上的父親和母親之前,他們首先是一名男子和一名女子。

我要在告別血源的家族之前,用這樣的方式重新思維家族的成員,我的父親,母親,我的兄弟,姐妹,以及那些血源更遠的親族。

長久以來,人類嘗試用血源建立起的嚴密的倫理,一種抽象的道德,“我們愛父親”,“我們愛母親”,“父母愛子女”,這些出發於血源的倫理,轉換成社會道德,也轉換成法律,在許多社會,“不孝”是可以被法律具體的條文嚴厲懲罰的。

我們還沒有能力從血源以外尋找另一種人類新道德的動機嗎?

我不知道,Ly’sM,在我從心底輕輕向你告別的時刻,我看著冬日雨水灑落在綠色的植栽上,綠色的葉子仿佛十分歡欣地震動著,迎接雨水的灑落。我在想:關於雨水和樹葉的血源,關於海洋和河流的血源,關於天上的雲轉換成雨水的血源,關於陽光和土壤,腐爛後的枯葉和苔蘚,關於傷口和痊愈,關於爭吵與原諒,關於遺忘與記憶——

Ly’sM,我們的愛是沒有血源的。

我覺得,你是我遺忘了好幾世紀的子嗣,在各自漂流的途中,因為一些身體的溫度,彼此又重新記憶起了對方;我覺得,我曾經多麽長久虧欠對你的關心與照顧,在流轉於巨大的輪回的孤獨中,憑借著你憂愁的容顏,記憶起了我的允諾和責任。我覺得,多少次身體化為灰,化為塵土,在無明闐暗的世界無目的地飄飛,卻終於知道,自己在那麽微小的存在裏,仍然如一粒種籽,藏著一個可以重新復活的核心,在你來到的時刻,準備萌芽,準備在一個春天開出漫天的花朵。

在那個季節,我許諾給你愛與祝福,而不是血源。

真正的愛應當是一種成全。

我決定在道德與法律之外愛你,那是人類長久的歷史不曾經驗過的,我的愛,Ly’sM,將獨自流傳成新的血源。

一九九九年一月廿四日Amsterd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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