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去了一家Internet Caf。在叫做瑪黑區的東邊,一間十九世紀末鑄鐵的老建築裏,一樓是咖啡店,閑置著一些桌椅,墻上陳列著一個年輕畫家的作品,以油料和沙土混合,畫面看起來像一種曠野和廢墟,使我想起德國的Keefer,只是氣魄小了一些。

一樓的大廳設置了銀幕、投影機,有歌手和詩人演唱或朗誦詩作。在暍咖啡的客人彼此交談喧嘩的聲音中,陸續聽到詩人和歌者片斷不易辨認的一些單字:憂愁、青春、美麗或愛……

一些人類在幾千年的詩句中重復著,卻似乎仍然沒有真正完全了解的單字。

Ly’sM,我覺得距離你如此遙遠,仿佛我曾經具體觸摸擁抱過的身體,都轉換成抽象的思維;我們可以長久這樣抽象地去愛戀或思念一個人嗎?

我在充滿了現代感的InternetCaf裏用古老的書寫的方式給你寫信,年輕和我同去的T已經跑上三樓,在網路上查詢他的電子郵件了。

也許,不是書寫內容改變了,而是書寫的形式改變。

我用古老的方式書寫下的愛或憂愁,裝在信封裏,貼上郵票,經過好幾天的遞送,最後交到你手中,和你打開電腦,在很短的時間和世界各個角落的愛或憂愁的溝通,會有很大的不同嗎?

人類依然寂寞著,憂愁著,渴望愛與被愛,從那古老的在樹皮、動物的甲骨上書寫的年代,一直到今天,可以快速地在網路上交換寂寞與愛的訊息。內容或許並無改變。

Ly’sM,在你長時間耽讀著網路上的訊息,傳送著你欲望的寂寞,你也迅速接收到來自雅典的、洛杉磯的、世界各地的寂寞,是否,你可以借此更充實了愛與被愛的渴望?

我無時無刻不渴望著聽到你的聲音,看到你的容貌,感覺到你的存在,擁抱你與依靠你。渴望我的聲音和書寫可以更快速地使你知道;在這個科技的城市,越來越多設置了網路傳輸系統的咖啡或商店,滿足人們“渴望”的速度。

但是,我不確定,我的“渴望”,是否應該尋找更緩慢的傳送方式。如同我古老的書寫與圖畫,可以在渴望你的同時有更多思維,更多眷戀的細節,可以借由這些書寫與圖象,使可能變得抽象的概念重新有了具體的內容。

Ly’sM,我用古老的書寫,努力使我對你的愛有更多具體的細節。

在電子的訊號裏,愛將如何被詮釋?寂寞將如何被安慰,渴望將如何被傳遞?

Ly’sM,電腦的螢幕視象裏我找不到我曾經經驗過的你的頸部到肩膊到背肌微微起伏,一直到精細變化的腰際那一根不可取代的美麗的線條。

也許,快速的資訊,減低了愛與渴望的重量,減少了眷戀與思念豐富的細節與質感。

Ly’sM,我在浩瀚的時間與空間裏渴望你,如同數億世紀以來星空的對話,我對你的愛遙不可及,渴望也遙不可及,我珍惜這樣的愛戀與憂愁,仿佛定位成星宿,便要以星際的距離來計算歲月了。

你有次笑著說:洛杉磯的那位警察網友傳輸來了自凟的畫面。

也許,那不是好笑的畫面罷,為什麽,我感覺著欲望如此被輕視糟蹋的深深的悲哀。

我們可以使欲望有更貴重的內涵嗎?

Ly’sM,在你學習著執行法律,相信法律在一個社會裏公正或公平的力量時,你會如何去看待自己的欲望?看待自己在欲望中的寂寞,寂寞時可能如何用最卑微快速的方式解決欲望?甚至常常混淆著愛與欲望的界限,使欲望混亂著可以更恒久的愛與思念,使欲望變成急速泛濫的訊號,透過最快速的傳輸管道,使城市與城市之間,使國家與國家之間,使孤獨的個體與個體之間,似乎只剩下在各自不能解決的寂寞中泛濫而不可遏止的巨大的欲望的喘息。

那些訊號,即使可笑,仍然是寂寞與渴望被愛的蒼涼的訊號。

在T看完他的電子郵件之後,我說:“我們去中世紀博物館罷。”

這個遊客不多的博物館,有一些僻靜的角落,陳列著十二或十三世紀某一個工匠花費數年的時間制作的一塊織毯,一件金屬鑲嵌寶石的精細華麗的盒子,或一件用象牙雕刻出來的有關宗教殉難的故事。

正巧有來上課的小學生。十幾名學生,由一名老師帶著,席地而坐。老師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蓬松的長發,牛仔褲,蓄了胡髭,帶著一只銀耳環,很有耐心地和學生們講解有關中世紀貴族世家的織繡家族徽章,說明這些徽章的重要性。

學生們有些很認真地抄筆記,有些彼此嬉鬧著。一名長發的女生發現老師牛仔褲前襠拉鏈沒有拉好,吃吃笑著,指點給其他學生看。

在這個安靜的博物館,Ly’sM,我想念你,如同人類漫長的手工業時代,用他們的手制作出精美的器物工具,用他們的手紡織出美麗的花紋,用他們的手,在木塊上雕鏤出細密的圖案,用他們的手,把金屬敲打出精確的造形,用他們的手琢磨出燦爛華麗的寶石。


Ly’sM,我用手工的書寫思念你。把思念和愛編織成最繁復的花紋,在悠長緩慢的歲月裏,很安靜地去完成一件作品,對自己的一生有重要的意義,如同那些原來被粗糙的璞石包裹的晶瑩的玉,經過天長地久的琢磨,才一點一點透露出了它們內在潛藏的光輝;我如此珍惜對你的思念,如同珍惜一片金屬,我必定要有更多的愛,才能在上面鏤刻出更精細繁密、更無瑕疵的故事。

中世紀,也許並不是人類歷史上的一個階段,中世紀是人類對自己的手有著深刻信仰的不朽經驗。工業革命之後,我們自大驕傲地鄙棄了手工,視手的工作為一種落後,那麽,隨著手工而去的也就是生命信仰的價值了罷。

在這快速科技的年代,我願意在一個安靜的角落以手工書寫的方式記錄、編織、鏤刻,鑲嵌出我全部的愛與思念,我把這樣的思念當成一種信仰,用來完成我自己的生命價值。

Ly’sM,這是一個比故鄉更先進的工業與科技的城市,但是,我仍然找到了這樣安靜的角落,借著窗隙透出的陽光,在我的筆記上書寫我對你的愛。那些窗扇,用彩色的玻璃切割,以鉛條固定,再用手工細細地染繪。在透過光的照射之後,彩色的玫瑰璀璨如珠寶;但是,在那些炫麗的彩色背後,我仍然可以一一閱讀出中世紀人類共同信仰的故事,那些一再被重復的關於生命的故事:預告與誕生,朝拜與歌頌,屠殺與災難,逃亡與祈福,受洗與修道,逮捕與鞭笞,受難與死亡,埋葬與復活……

Ly’sM,年輕的T,拿出了素描本,對著一尊十二世紀的受難木雕像細細描繪了起來。那樣平靜的肉體,微凸的胸肋,微微凸起的小腹,細瘦而有力的手臂,安祥而又有點悲憫的頭,垂掛在胸前。非常潔凈的人體,沒有欲望的誇張,沒有情緒的誇張,卻是以最靜定的方式透視著生命的現象,Ly’sM,我盼望以這樣的方式愛你與思念你。

一九九九年一月三十日Pa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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