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法]安德列·莫洛亞/沈懷潔譯

“‘鋼鐵’什麽價錢?”約翰·莫尼埃問道。
“五十九又四分之一,”十二個打字員中的一個回答說。
打字機嗒嗒的聲音好象爵士音樂的節奏一樣。從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曼哈頓島上的摩天大樓。電話鈴不斷地響著,打字機的滾筒以驚人的速度卷出無數帶有字母的數字和紙片,這些紙片充滿了整個辦公室。
“‘鋼鐵’什麽價錢?”約翰·莫尼埃又問道。
“五十九,”裘脫路特·密勒回答。
她停下了手裏的工作向這位年輕的法國人看了一眼。他垂頭喪氣地癱在一張椅子裏,兩手棒著腦袋,看樣子非常懊喪。
“又一個玩輸了的家夥,”她心想,“真是活該……芳尼也是活該……”
約翰·莫尼埃是霍爾曼銀行紐約辦事處的隨員,兩年前和他的美國女秘書結了婚。
“‘開納各脫’多少錢?”約翰·莫尼埃又問。
“二十八,”裘脫路特回答說。
門後有人叫喚。哈裏·可勃進來了。約翰·莫尼埃站了起來。
“好熱鬧,”哈裏·可勃說,“整個股票價格表上的時價都跌了百分之二十!到現在還有些傻瓜說這不是危機呢!”
“這的確是危機,”約翰·莫尼埃說,說完就出去了。
“這一位一定是虧了本啦,”哈裏·可勃說。
“是呀!”裘脫路特·密勒說,“他這是孤註一擲。芳尼告訴我的。今晚她就要離開他了。”
“有什麽辦法呢?”哈裏·可勃說。“是危機臨頭呀!”
電梯的美麗的銅門開了。
“下樓,”約翰·莫尼埃說。
“‘鋼鐵’多少錢?”開電梯的問道。
“五十九,”約翰·莫尼埃說。
他是一百一十二塊買進。現在每股虧本五十三塊。買進的其他股票也好不了多少。在亞利桑那州的時候賺下的一筆小小的財產,全都做了股票生意。而芳尼是從來沒有一個子兒的。這下子全完了。當他到了街上,急步向地鐵車站走去時,他就考慮起今後該怎麽辦的問題來了。重新再來?假如芳尼能鼓起勇氣的話,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他回憶起從前那段奮鬥的經歷,沙漠中看守的畜群,接著很快地發達起來的事業。他現在才不過三十歲。然而,他知道芳尼是冷酷無情的。
她的確是這樣。
第二天早晨,約翰·莫尼埃獨自醒來的時候,覺得自己一點勇氣也沒有了。雖則芳尼那麽冷酷無情,他終究是愛過她的。黑人女仆給他端來了一片甜瓜和稀粥,接著就問他要錢。
“太太在哪裏,先生?”
“旅行去了。”
他給了她十五塊錢,然後自己算起賬來。他還剩下六百塊不到一點。這點錢只夠他過兩個月,也許三個月……以後怎麽辦呢?他從窗口望下去。這一個星期以來,報上差不多每天都有關於自殺的新聞。銀行家,經紀人,投機商——這些人都寧願死而不想再繼續那場已經失敗了的奮鬥。從二十層樓上跳下去嗎?要幾秒鐘?三秒?四秒?然後是粉身碎骨……可是,假如沒摔死呢?他想象著那種劇烈的痛苦,四肢摔斷了,血肉模糊。他嘆了口氣,腋下夾著一張報紙,到飯館吃午飯去了。他自己也覺得驚訝,今天吃果醬抹餅味道反而特別好。
“‘新墨西哥,坦納托斯大旅社……’誰寄來的這封信,地址又這樣奇怪?”
另外還有哈裏·可勃的一封信,他就先看了這一封。老板的信上問他為什麽沒再到辦公室去。他的債務是八百九十三元……問他在這個問題上打算怎麽辦?……多麽殘酷的問題,或者可以說是幼稚的問題。但是哈裏·可勃可沒有幼稚這個缺點。
另一封信上面印有三棵柏樹,下款是
坦納托斯大旅社。
經理:亨利·包斯脫歇。親愛的 莫尼埃先生:
今天我們給您寫信並不是偶然的,而是因為我們知道了關於您的消息,心想也許我們可以為您效勞。
您一定也曾經註意到,即使是一個最勇敢的人,他的一生中也可能會發生一些十分不利的情況,這時候,再繼續奮鬥下去已經不可能了,於是產生了死的念頭。好象死可以解脫一切痛苦。
兩眼一閉睡下去,不再醒來,不再聽到別人的質問和譴責……我們中間很多人曾經這樣想過,並且也下過這樣的決心……可是除了少數幾個例子外,很多人都不敢解脫他們的痛苦,您只要看看那些曾經試行自殺的人就知道了。因為大多數自殺的情況都是很失敗的。有人想朝自己的腦袋開一槍,結果只是打斷了眼神經而變成了瞎子。也有人服了些藥物,自以為會就這樣睡去、中毒死掉,誰知卻弄錯了藥的份量,三天後又醒了過來,結果腦子壞了,記憶力受了損傷,四肢也癱瘓了。自殺是一種藝術,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辦到,逢場作戲是不行的,並且由於它的性質關系,也不可能積累經驗。
親愛的莫尼埃先生,假如這問題如同我們所料想的那樣使您感到興趣,我們可以供給您這種經驗。在美國和墨西哥的邊境上,我們有一個旅館,因為那一地區偏僻荒蕪,我們可以不受任何管束。我們的任務就是給那些由於某些嚴肅的、不可避免的原因而希望結束自己生命的弟兄們貢獻一種方法,這種方法能使您達到目的而毫無痛苦,我們甚至敢於說:也毫無危險。
在坦納托斯大旅社裏,死亡將在您的睡夢中來臨,來得十分溫和。十五年來我們不斷獲得成功,在這過程中,我們得到了這樣的技巧(去年我們接待了兩千多位顧客),就是以極少的藥量,頃刻之間收到成效。還有,凡是有宗教信仰的人對這樣的事總有所顧慮,這也是很自然的事,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也有一種很聰明的辦法來除去您良心上的負擔(假如您賞光到我們這裏來,就可以知道了)。
我們知道大多數顧客沒有多少錢,因為自殺的可能性是和擁有鈔票的多寡成反比例的。因此我們盡可能把價錢降到最低的限度,而服務質量則毫不減低。您來以後只須付三百元錢。這筆數目包括您在我們這裏的一切費用(究竟將待多長時間,您自己是無從知道的),以及手續費,埋葬費,墳墓管理費。由於某些明顯的理由,一切服務費用都包括在內,不再向您索取任何小賬。
還要向您介紹的是坦納托斯周圍的自然風景十分美麗,那裏還有四個網球場,一個十八孔的高爾夫球場和一個遊泳池。這裏的顧客中有男客也有女客,而且差不多純粹是上層階級,因此這裏環境的幽雅,尤其是地方的奇特,更是無可比擬。旅客們只須在地敏車站下車,旅社的汽車就會來迎接。旅客們如果準備來,須在至少兩天前用信或電報通知我們。電報地址:新墨西哥·考羅納多·坦納托斯。
約翰·莫尼埃玩了一盤紙牌,蔔算事情是否能成功;這辦法還是芳尼教給他的。
在漫長的旅途中,火車馳過一片片的棉田,棉田泛起層層的白色浪花,黑人們在地裏幹活。兩天兩夜在打打瞌睡、看看書中間過去了。之後窗外景物更加巍峨雄壯,也更加幽美了。列車奔馳在山溪之間,兩旁聳起極高的巖石。紫色、黃色、紅色的光帶在山上縱橫交錯地閃爍著。半山腰上飄著一溜長長的雲彩。當火車先後停靠在一些小站時,可以隱約望見頭戴寬邊氈帽、身穿刻花皮上衣的墨西哥人。
“下一站就是地敏車站,”臥鋪車廂的黑人對約翰·莫尼埃說。“要擦皮鞋嗎,先生?”
那法國人整理了書,把箱子關好。這最後一次旅行竟如此簡單,使他很覺驚奇。他聽到瀑布的聲音。車輪軋軋地響著,火車停住了。
“到坦納托斯去嗎,先生?”一個印第安搬運夫沿著車廂奔過來問。
這人的小車上已經放著兩個年輕金發姑娘的行李,那兩個姑娘跟在他後面走著。
約翰·莫尼埃心想“難道這兩位美貌的姑娘是到這兒來尋死的嗎?”
她們也嚴肅地朝他望著,還低聲地說了些什麽,但他沒能聽見。
坦納托斯的車子,並不如人們所擔心的那樣象一輛靈車。車身是天藍色的,裏面的座位是藍色和橙色的。它在陽光底下,在廣場裏其他破舊車輛中間閃閃發光;破舊車輛使這個廣場看起來活象一個破銅爛鐵的市場,還有些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在廣場上咒罵著。路旁石塊上長滿了蘚苔,給那些石塊罩上了一件藍灰色外衣。再高一點的地方,五光十色的金屬礦石發射著光芒。司機是一個眼睛突出的胖子,穿著一身灰制服。約翰·莫尼埃就坐在他的旁邊,一方面是為了謹慎,另一方面也為了好讓他的兩位女伴獨自坐在後面。車子沿著象發夾一樣彎彎曲曲的山路,直向山上沖去;這時候,那法國人就和司機攀談起來:
“你當坦納托斯的司機已經很久了吧?”
“三年了,”那人自言自語似地說。
“倒是個古怪的職務。”
“古怪?”另一個回答說。“為什麽說古怪?我開我的車,這有什麽古怪的?”
“你送上去的旅客有沒有再下來的?”
“這種情況不常有,”這人有些為難似地說。“這種情況不常有……但是也曾經有過,我就是其中之一。
“你?真的?……你也曾經作為一個……顧客來到這裏?”
“先生,”司機說,“我接受了這個職務,答應不再談起我的事情,而這裏的彎路又是這麽難走。您想必不願意我把您和這兩位小姐摔死吧!”
“當然不羅,”約翰·莫尼埃說。
他覺得自己這回答很滑稽。便微微地一笑。
兩個小時以後,司機一聲不響地用手指頭指了一下那邊高地上的坦納托斯大旅社的側面。
旅社的建築是西班牙一印第安式的,房屋很矮,房頂上有平臺,墻是紅色的,上面的水泥是模仿陶土花紋的粗線條。房間的窗是朝南的,窗外便是陽光照耀下的長廊。一個意大利守門人來迎接旅客們。這一張刮得光光的臉立刻使約翰·莫尼埃想起了另一個國家、另一個大城市裏的街巷和路旁鮮花盛開的大馬路。
“我在什麽地方見過你吧,”他問那守門人,這時候,一個仆人接過了他的箱子。
“在巴塞羅那的裏茲旅社,先生……我的名字叫薩各尼……我是在革命爆發的時候離開那裏的……”
“從巴塞羅那到新墨西哥!多長的旅程呀!”
“哦,先生,看門人的職務在哪兒都一樣……只是,這兒要請您填的表格可比別的地方要復雜一些……先生想必會原諒我的……”
交給這三位客人的印好的表格上確實有很多的格子、問題和備註。必須非常準確地填寫出生年月和住址,以及發生意外時應通知的人的姓名地址。
“請至少寫下兩個親戚或朋友的地址,並用您自己常用的字體,照下列格式A,手抄一份:
“我名叫×××,身體和精神完全健康,我保證我是自願拋棄生命,如發生意外,坦納托斯旅社主管方面及其他人員並無任何責任……”
那兩位漂亮的姑娘面對面坐在他旁邊的一張桌子上,她們很仔細地在抄寫A項。約翰·莫尼埃看到她們選用的是一份德文的表格。
旅社經理亨利·包斯脫歇是一個沈靜的人,戴著一副金絲眼睛,他對自己這份企業十分自豪。
“這旅社是您的嗎?”約翰·莫尼埃問他。
“不,先生,這旅社屬於一個股份公司,不過這是我發起的,並且我是這裏的常務經理。”
“你們這裏的政府當局倒不找你們什麽麻煩?”
“麻煩?”包斯脫歇先生十分驚訝地說。“我們除了履行我們做旅店主人的職務以外,什麽也沒做呀,先生。我們供給顧客們所想要的東西,他們所希望的一切東西,除此以外,什麽也沒做……再說,先生,這裏並沒有政府。這塊地方的分界線劃得很不明確,誰也不知道這裏究竟屬於墨西哥呢,還是屬於美國。長久以來,人們都認為這塊高地是無法居留的。傳說幾百年前有一群印第安人曾聚集在此地,他們是為了逃避歐洲人的追逐,到這裏來死在一起的;當地的人說,就是這些死者的靈魂禁止人們到這座山上來。所以我們能用非常便宜的價錢買下這片土地,在這裏過一種獨立的生活。”
“顧客的家屬從來也不向你們追究嗎?”
“向我們追究?”包斯脫歇激憤地叫起來了。“為什麽,我的天?到哪個法庭去控告我們?顧客們的家屬是十分高興的,先生,因為他們看到,象這樣一些細致的、通常總是很令人難堪的問題,能毫不聲張地結束掉……不,不,先生,這裏一切事情都進行得很漂亮,很正常,顧客就是我們的朋友……您要不要看看您的房間?……假如您同意,就請住113號房間……您不迷信吧?”
“一點也不,”約翰·莫尼埃說。“不過,我是從小就信教的,想到這是自殺,就有些不痛快……”
“可是這並不是、也不會是什麽自殺不自殺的問題,先生!”包斯脫歇說這話的聲調是如此堅定和不容置辯,使對方沒話可說了。“薩各尼,你一會兒領莫尼埃先生看一下113號房間。至於那三百元錢,先生,請您順便到會計那裏去付一下,會計的辦公室就在我辦公室的隔壁。”
在夕陽斜照的113號房間裏,約翰·莫尼埃先生想尋找致死的兇器,但一點痕跡也找不到。
“什麽時候開晚飯?”
“八點三十分,先生,”仆人說。
“要不要穿禮服?”
“大部分紳士們都穿的,先生。”
“好吧,我也換一下……給我準備一條黑領帶和一件白襯衫。”
進了大廳,他當真看到婦女們都穿著袒胸的晚禮服,男子們在抽煙。包斯脫歇殷勤謙恭地迎面而來。
“啊!莫尼埃先生……我正找您呢……您沒有伴兒,我想也許您會高興和我們的一位女客可貝·蕭太太同桌吃飯吧。”
莫尼埃有些為難地說:
“我不是到這裏來過風雅生活的啊……不過……您能不能暫時別介紹,先把她指給我看看?”
“當然可以,莫尼埃先生……穿白色縐緞長裙的那位年輕婦女就是可貝·蕭太太,現在正坐在鋼琴旁邊,翻著一本雜誌……我想她的外貌不惹人討厭吧……決不會這樣……這位夫人十分隨和,舉止文雅,又聰明,又是個藝術家……”
可貝·蕭太太確是一位很漂亮的女人。棕色的頭發,梳成小發鬈,低低地紮成一束,直拖到頸後,托出一個高高的、莊嚴的前額。兩眼又柔和又機靈。為什麽一個這樣惹人喜愛的人卻要尋死呢?
“可貝·蕭太太是不是……這位夫人是不是抱著和我同樣目的而到這裏來的?”
“當然羅,”包斯脫歇先生說,他好象十分著重地說出這個副詞來:“當-然-羅。”
“那麽,請給我們介紹吧。”
這一頓簡單、美味而服務又周到的晚餐結束的時候,約翰·莫尼埃已經知道,至少是概略地知道了克拉拉·可貝·蕭的身世。她曾經嫁給一個很有錢,心腸也很好的人,可是她從來也沒愛過他。後來她在紐約遇見了一個誘人的、無恥的青年作家,六個月前,她離開她的丈夫,跟隨這作家到歐洲去了。她滿以為一等她離婚的事辦好後,這年輕人就會同她結婚,不料一到英國,他就想盡快地擺脫她。看到他竟這樣冷酷無情,她又驚訝,又傷心。她想使他明白,她為了他已經拋棄了一切,而現在又是在這樣可怕的處境中,可是他卻哈哈大笑,對她說:
“真的,克拉拉,你簡直是另一個時代的人……假如我早知道你是這樣一位女英雄,我早就把你留在你的丈夫和孩子們身邊了……你應該再回到他們那裏去呀。親愛的!……你生來就是為了乖乖地照顧一個人丁興旺的家庭的。”
這時候,她還有最後一線希望,那就是去求她的丈夫諾門·可貝·蕭再讓她回去。假如她能單獨和他會面,她一定很容易使他回心轉意的。可是他周圍的親友不斷對他施加壓力,這對克拉拉十分不利。諾門始終沒有寬恕她。經過了多次屈辱的嘗試,結果還是沒有成功。有一天早晨,她發現她的信件中有坦納托斯的廣告,於是她明白,這才是她唯一解決痛苦的辦法,這個辦法既幹脆,又容易。
“您不怕死嗎?”約翰·莫尼埃問她。
“是啊,當然怕的羅……但我更怕活著……”
“這個回答很漂亮,”約翰·莫尼埃說。
“我並不是想說得漂亮才這樣回答的,”克拉拉說。“現在,您說說您是為什麽到這裏來的吧。”
聽完了約翰·莫尼埃的敘述之後,她十分責怪他。
“這真是難以叫人相信!”她說,“怎麽?……您為了您的股票跌價就想尋死?……您難道不知道,假如您有勇氣活下去的話,一年,兩年,三年,或者更長的時間以後,您會忘了這些,也許您所損失的還會賺回來?……”
“我的損失也只是一個借口而已。說真的,如果我還有其他理由活下去的話,這點事情也算不了什麽……我剛才不是也告訴過您,我的妻子離開了我……在法國、我既沒有近親,又沒有好友……何況,坦率地說吧,我在感情上遭受欺騙之後離開了我的國家,現在我還能為誰而奮鬥呢?”
“為了您自己……為了那些將來會愛您的人……這些人您將來會遇上的……不要因為在自己的痛苦經歷中看到某些女人的不良行為,就對其他女人也不公平地一概抹殺……”
“您真以為有這樣的女人嗎?……我意思是說我可能愛的女人,並且她們還肯跟我過幾年貧困、艱難的生活……?”
“我可以肯定說有這樣的人,”她說,“有些女人是喜歡艱苦生活的,她們在貧困中會找到一種羅曼蒂克的吸引力……譬如我,就是這樣。”
“您?”他懇切地問道。
“噢,我的意思只是說……”
她停住了,猶豫了一下,又接下去說:
“我想咱們該回到大廳裏去了,餐廳裏只剩下我們兩人,旅社老板已經無可奈何地在我們周圍踱來踱去了。”
“您覺得,”他說,一面替克拉拉·可貝·蕭披上黃鼬皮外衣,“您覺得……今晚不會……?”
“噢,不會的!”她說,“您剛剛來到……”
“那麽您呢?”
“我來了兩天了。”
他們分手的時候,約好第二天早晨一起到山上散步去。
早晨,日光斜映在走廊上,照得又明亮又暖和。約翰·莫尼埃洗了一個冷水淋浴。他自己想想也覺得奇怪:“活著多好啊!……”後來他又想到他身上只有幾塊錢了,也只有幾天好活了。他嘆了口氣說:
“十點了!……克拉拉該要等我了。”
他趕緊穿好衣服,穿的是一套白麻布的衣服,自己覺得很輕松。在網球場上,他見到了克拉拉·可貝·蕭,她和他一樣,也穿了一件白衣服,這時正和兩個矮小的奧國姑娘在一起散步;那兩個姑娘一看到這位法國人就溜走了。
“她們怕我?”
“她們見了您有些羞怯……她們正在給我講她們的身世呢。”
“有意思嗎?……您一會兒講給我聽聽……您昨晚睡得好嗎?”
“睡得很好。我疑心好事的包斯脫歇在我們的飲料裏摻了一些安眠藥。”
“我想不會的,”他說,“我睡得象塊木頭一樣,可是睡得很自然,今天早上覺得十分清醒。”
他停了一下,又接著說:
“而且十分愉快。”
她微笑著看了他一眼,什麽也沒回答。
“走這條小路吧,”他說,“把那兩個小奧國女人的事講給我聽聽…您就做我的山魯佐德吧。”
“但我們的夜不會是一千零一夜……”
“啊,……‘我們的’夜……?”
她打斷了他的話,說道:
“這兩個姑娘是孿生姊妹。她們是在一起長大的。起先住在維也納,後來就住在布達佩斯。她們沒有什麽知已朋友。十八歲那年,她們遇上了一個匈牙利人,他出身在一個貴族家庭,長得象天神一般漂亮,音樂才能又能與吉蔔賽人相比。姊妹倆在同一天發狂似地愛上了他。幾個月以後,他向兩姊妹中的一個求婚了。另一個在絕望之下試圖投河自盡,但沒有成功。於是被選中的那個也決定拒絕尼蓋伯爵的求婚,兩姊妹還打算一起自盡……就在這時候,象你我的情況一樣,她們接到了坦納托斯的廣告信。
“多麽癡情呀!”約翰·莫尼埃說,“她們這麽年輕美貌……她們為什麽不到美國去,那裏還會有別人愛她們……只要再忍耐幾個星期……”
“到這裏來的人,”她悲戚地說,“都是缺乏這份耐心……我們每個人在判斷別人的事情時都很聰明的……不知是誰說過:人們總有足夠的勇氣來忍受別人的痛苦。”
這一天,坦納托斯的旅客們都看到一對穿白色衣服的男女在公園裏的小道上,在半山腰或山谷間蹓跶。他們熱情地交談著。夜色朦朧的時候,他們回到旅社,那個墨西哥園丁看到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便轉過頭去。
吃完晚飯以後,在一個單獨隔開的小客廳裏,約翰·莫尼埃一直在克拉拉·可貝·蕭的身邊竊竊私語,看上去她好象很受感動。後來,在回房間以前,他去找了包斯脫歇先生。包斯脫歇正坐在那裏,前面放了一個很大的黑色帳本。他正在核算帳目。並不時地用紅鉛筆劃掉一行。
“晚上好,莫尼埃先生!……我能為您做點什麽嗎?”
“是的,包斯脫歇先生……至少我希望這樣……我要對您說的事情一定會使您驚奇的……因為有這麽一個很突然的變化……可是生活本身就是這樣的啊!……總之,我是來告訴您,我已經改變了主意……我不願死了。”
包斯脫歇驚訝地擡起頭來,說:
“您這是很認真的嗎,莫尼埃先生?”
“當然!”那法國人說,“您一定會認為我變化無常,優柔寡斷……可是,如果發生了一些新的情況,那麽改變主意不也是很自然的事嗎?……八天前,我收到您信的時候,我正感到悲觀失望,舉目無親……我覺得不值得再奮鬥下去……今天,一切都改了樣……而且歸根結底,還得感謝您呢,包斯脫歇先生!”
“感謝我,莫尼埃先生?”
“因為創造奇跡的正是您介紹來和我同桌吃飯的那位夫人……可貝·蕭太太是一位可愛的女人,包斯脫歇先生。”
“我早就對您這樣說過,莫尼埃先生。”
“又可愛,又勇敢……她雖然已經知道了我的悲慘境遇,還願意和我同患難……這使您驚奇吧!”
“一點也不……在這裏,我們對這種戲劇性的場面已經司空見慣了……而且,我十分高興,莫尼埃先生……您還很年輕,很年輕……”
“所以,如果您不覺得有什麽不方便的話,我和可貝·蕭太太明天就動身到地敏去。”
“那麽,可貝·蕭太太和您一樣,也不再願意……?”
“是的,當然是的……一會兒她還要親自來告訴您的……現在還有一件事要解決……就是我付了三百元錢,這差不多是我所有的財富,是不是這筆錢得全部歸坦納托斯旅社?我能不能取回一部分,用來買我們的車票?”
“我們是正真的人,莫尼埃先生……我們沒有為您服務到的,決不會要您付錢。明天早晨,會計室將給您結帳,除了膳宿每天二十元,再加上服務費用以外,余下的全部找回給您。”
“您非常客氣,非常慷慨大方……啊!包斯脫歇先生,我該多感激您啊!我又找到了幸福……我又將開始新的生活……”
“為您效勞,”包斯脫歇先生說。
他看著約翰·莫尼埃出了門,走遠了。於是,他便在一個電鈕上按了一下,吩咐道:
“給我把薩各尼找來。”
幾分鐘之後,那守門人來了。
“您叫我嗎,經理先生?”
“是的,薩各尼……今天晚上,就給113號房間放煤氣……半夜兩點鐘左右。”
“經理先生,要不要先放催眠劑?”
“我想不必了……他一定會睡得很好的。……今晚就這一個,薩各尼……明天,就按照講好的那樣辦,解決17號的兩個女人。”
守門人出去時,可貝·蕭太太出現在辦公室的門口。
“進來,”包斯脫歇先生說,“我正想找人去叫你。你的顧客剛才來告訴我他將離開這裏。”
“我值得贊揚一番吧……”她說。“事情幹得不壞呀!”
“辦得很快,……我會記住的。”
“那麽就是今天夜裏嗎?”
“是今天夜裏。”
“可憐的孩子!”她說,“他很溫柔,很羅曼蒂克。”
“他們都是很羅曼蒂克的,”包斯脫歇先生說。
“你到底還是很殘忍的,”她說,“正當他們對人生又感到樂趣的時候,你把他們消滅了。”
“殘忍?……相反的,幹我們這一行的人道行為就在這裏,……這一位是信教的,有些顧慮,……我使他安心了。”
他翻開他的本子。
“明天,給你休息……可是,後天,我又有一個新客人交給你……也是一位銀行家,可是這次是個瑞典人……並且不很年輕……”
“我倒挺喜歡這個法國人。”她茫然地說道。
“工作是不能挑的,”經理嚴厲地說,“拿去吧,這是你的十塊錢,還加十塊錢獎金。”
“謝謝,”克拉拉·可貝·蕭太太說。
她把錢放進皮包,嘆了一口氣。
她出去後,包斯脫歇找出了他的紅鉛筆,很仔細地用一根金屬小尺子,在他的本子上劃去了一個名字。
【鑒賞】:
在二十世紀法國文壇上,安德烈·莫洛亞非常特殊。至少在敘事風格方面,他是這一時代罕見的沒有卷入現代主義流派的大師。他以傳記文學和史學著作聞名於世,但其小說創作同樣聲名卓著,尤其是中短篇小說。
《坦納托斯大旅社》是莫洛亞晚年的精心之作。如同任何一位古典主義大師一樣,他有著設計故事的天才。處處碰壁的小人物約翰·莫尼埃在這樣一個窄小的空間裏活動並不顯得如何局促,連同旅社的女雇員可貝·蕭太太,甚至小說中只有寥寥數筆的旅社老板都生動可觸、歷歷在目。從小說開始的簡短對答,我們便進入作家創造的這一氣氛中,我們隨約翰·莫尼埃一起沮喪,絕望,同情他的不幸遭遇。故事的峰回路轉、跌宕起伏牽動著我們的情緒。如果一掠而過,我們僅能得出小說是在諷刺人與人之間冷漠的金錢關系的印象。然而,只要我們略略用心,就可以感到這個坦納托斯大旅社與卡夫卡的“城堡”一樣是一種實在的象征,約翰·莫尼埃則因其對現實無可奈何的宿命結局而成為法蘭西文學殿堂的又一個獨特的典型。
就一位現實主義作家,特別是二十世紀的現實主義作家來說,莫洛亞面臨著比其前輩更為困難的寫作環境。在巴爾紮克、福樓拜時代,這一手法便已十分完備,各種典型形象幾乎已經顯盡了人類性格的各個側面,十九世紀的文學巨人們已占盡了文學聖殿的整個空間,再想躋身其間,必須具備超人的天賦和努力。莫洛亞沒有退縮。至少從《坦納托斯大旅社》中所顯示出的驚人造詣來看,他無愧於他的前輩。小說中簡潔生動的對白,修裁得體的結構,以及精巧細膩的心理刻劃都出自大家手筆。例如在到達坦納托斯的描寫中,就使人身臨其境,一段段循序而下,都各具特色而不使人覺得繁復。那兩位溫柔多情的美貌女郎看似閑筆,但穿插小說前後卻平添出一些色彩。再如小說的結局,委實出人意料之外,堪稱神來之筆。蕭太太所流露出的一絲溫情,卻使現實的殘酷更加濃烈。特別是小說獨特的輕松筆調,與人物命運的悲劇結局形成鮮明對照,使人扼腕而嘆。
認為莫洛亞是個傳統風格的作家,是在法國當代文學這個大的背景下相對而言。確實,在這篇小說中,他明晰流暢的思路,層層推進的手法以及幹凈利落的文字,都充分表現出傳統風格的巨大魅力。然而,莫洛亞能在文壇獨樹一幟並且盛名不衰顯然並非僅僅如此。因為,身處當代法國文壇,他必然地感受到現代主義意識的浸淫。約翰·莫尼埃這個小人物身上所蘊含的獨特的社會內涵,使我們不難發現他與薩特、加繆筆下人物的精神聯系。因此,小說透出的“黑色幽默”的意味,對反理性的荒誕現實的諷喻也就順理成章。
值得一提的是,盎格魯-撒克遜文學的氣息在他的小說中表現得比較明顯。這可能由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他曾在英國軍隊中擔任翻譯和聯絡官,並且因此創作出成名作《布朗伯爾上校的緘默》的原因。確實,在他的小說中,我們可以清晰地辨別出從斯威夫特到威爾斯、從斯特恩到赫胥黎的影響,英國文學中的理性主義色彩、審慎的有條不紊的思想以及嚴謹細致的文風似乎比法國傳統文學中的浪漫精神對他的影響更大。而後者,更多的是體現在他的傳記作品中。如果平心靜氣地閱讀,僅就這篇小說而言,似乎也是如此。這進一步證明了一位偉大的作家首先應該是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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