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派克《少有人走的路》(九)

比利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沈寂了許久之後,我開口問道:“你想到了嗎?”

“我只知道我傷過他們的心。”

“但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也不曉得!”

“他們是不是處罰你了?”

“沒有,他們對我很好。”

“那你怎麼會知道自己讓他們傷心了呢?”

“他們對我大吼大叫。”

“噢!可是,他們因為什麼事而對你吼叫?”

“我也不清楚。”

比利忘我地專註於摳著那已經潰爛的瘡癤,他垂著的頭,低得已經不能再低了。我想,此時如果問些芝麻綠豆的生活瑣事,他或許更能敞開心扉,那樣我們可能就可以掃除交流的障礙,心對心的溝通彼此。

“家裏養過什麼可愛的寵物嗎?”我問。

“養了一只狗。”

“什麼狗?”

“德國牧羊犬。”

“它叫什麼名字?”


斯科特·派克《少有人走的路》(十)

“它是只母狗,叫做‘琪琪’,大家都說這是個好聽的名字,我倒不覺得。”

“這聽起來像德國名字。”

“是啊!”

“德國牧羊犬取了個德國名字。”我一方面在發表著自己的意見,另一方面也希望從對談中,獲悉一些有價值的信息。“你經常和琪琪在一塊兒玩嗎?”

“不是經常。”

“它是由你照顧的嗎?”

“是的。”

“但你似乎不是很喜歡它?”

“它是我爸爸的狗。”

“噢!但是你仍然還是要照顧它?”

“沒錯!”

“這聽起來,似乎不太公平。那麼,你會因此而生氣嗎?”

“不會。”

“你有屬於你自己的寵物嗎?”

“沒有。”

我們一直在寵物的話題上打轉。於是,我打算做些改變,和他談一些年輕人熱衷的話題。我問:“聖誕節剛剛過去,你在節日裏收到了什麼聖誕禮物嗎?”

“沒有收到很多。”

“那你的爸媽肯定會送你一些東西,它們是什麼呢?”

“一把槍。”

“送你槍?”我很驚訝,楞楞地重復著他說的話。

“沒錯。”

“哪一類的槍?”我緩緩地問道。

“點22口徑的槍。”

“是手槍嗎?”

“不是,是來復槍。”

接下來,又是一陣沈寂。我感到很迷惑,不知所措,這種迷惑正是遇到邪惡的人和事時,經常會出現的那種,讓人極不舒服,只想逃離。我想停止診療馬上回家,但最後,我還是強迫自己說出了該說的話:“對不起,我想說你的哥哥正是用點22口徑的來復槍……對不起。”

“……嗯,是的。”

“那麼,這份聖誕禮物是你要求收到的嗎?”

“不是。”

“你原本想要什麼禮物?”

“網球拍。”

“可是,你卻得到一把槍?”

“對。”

“當你收到一把你哥哥也曾擁有過的、同類型的槍時,你有怎樣的感受?”

“不是同類型的槍。”

我寬慰了許多,原來是我弄錯了。我道歉說:“對不起,我想是我理解錯了,我還以為是同類型的槍。”

“不是同類型的槍,”比利目光呆滯,簡單地重復道,“是同一把槍。”

“同一把槍?”

“沒錯。”

“你是說,它是你哥哥自殺時的那把槍!”此時此刻,面對如此邪惡的事情,我恨不得馬上離開,逃回家中。

“是的。”

“換句話說,你的爸媽把你哥哥自殺時用的槍,當作聖誕禮物,送給了你?”

“對。”

“那麼,聖誕節收到你哥哥的這把槍,你有什麼感想?”

“我不知道。”比利埋下了頭,更加狠命地摳著手上的傷疤。我後悔問了這樣一個問題。是啊,他怎麼會知道呢?就算知道,他又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首先,青春期的孩子最重隱私,他們輕易不會向別人吐露心事,更不要說,對象還是一個陌生的、身穿白大褂的大人了。即使比利願意向我一吐為快,但由於他本身對事實真相的認識,也只是模模糊糊而已,所以他也不可能暢所欲言。我們知道成年人絕大部分的思考都是在意識下進行的,而未成年人的思考和表達往往都來自潛意識的驅使。換句話說,心理醫生的任務就是要從未年成人的一言一行中,大致推論出他潛意識裏在思考的問題。


我註視著比利,即便是談到槍的話題,他的神情也沒有任何變化:照樣摳著他的傷口,宛如行屍走肉一般——眼神呆滯,毫無生氣,一無所懼的樣子。“我並不期望你會知道。”我說,“能不能告訴我,你見沒見過你的祖父母?”

“沒見過。他們住在巴克迪亞州。”

“那你還有其他的親戚嗎?”

“有一些。”

“你喜歡哪個親戚?”

“我喜歡梅琳達阿姨。”

從他的回答中,我察覺到些許熱情的跡象。於是,我問:“你住院時,想不想讓梅琳達姨媽來探視你?”

“她住在很遠的地方。”

“但是如果她不遠千裏而來呢?”

“如果她願意來,那當然最好。”

我似乎看到了微弱的希望之光,我想馬上聯絡梅琳達阿姨。

而我現在必須結束談話診療。於是,我向比利說明了醫院的工作流程,並告訴他,隔天我還會再去看他,而護士也將給予他無微不至的照顧,睡前還會給他服安眠藥。接著,我領著他回到了護理站。寫完比利的醫療診斷報告後,我來到室外,天正在下雪。

欣賞了幾分鐘的雪景後,我又回到了辦公室,繼續處理文書。

與比利的交談令我感到壓抑,因為他就像一具行屍走肉一樣,失去了生命的活力。青春期的孩子本來應該充滿生命的活力,但比利如此死氣沈沈,的確令人窒息。那麼,是什麼力量使比利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誰是幕後的“戀屍癖”在扼殺著比利生命的活力?比利的父母是逃避罪惡感的惡人嗎?似乎一切都隱隱約約有答案,一切又不確定。但有一點卻十分肯定:孩子是一面鏡子,反映著父母的心靈,是父母的問題,才導致了孩子的問題。現在,比利如此抑郁,他會像哥哥那樣選擇自殺嗎?我十分擔心,不過,令人欣慰的是,當提到梅琳達阿姨時,我感覺到了在比利死寂的心中蕩漾起了一絲生命的熱情。這種熱情就像在無邊的沙漠中看到了一片綠洲,也如同即將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那麼,我能讓比利獲救嗎?這確實是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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