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米修斯竊得天火下落人世的時候,前面沒有金光鋪路,後面也不會有仙樂相隨。他多少有些倉皇的樣子,縱使不是衣衫檻褸,也處處可見磨折的印跡。傳說中他竊火的情節有幾種版本,一說他懷揣茴香稈埋伏天路旁,當太陽神赫利俄斯駕太陽車從空中駛過,他迅速躍起,掏出茴香稈伸向太陽車的火焰,一說是他輾轉去往愛琴海的楞諾斯火山島,從火神赫費斯托斯的鐵工廠偷出一小塊燃燒的木片,藏在蘆葦管裏;還有一說為藏匿火種的並非蘆葦管,依然還是茴香稈,因為那東西表皮青而濕冷,內裏卻是幹燥易燃的。普羅米修斯諳熟表與裏的奧妙,他將宙斯的一粒火種塞進茴香稈裏,然後裝作無所事事的閑逛者,甩著一根可能改寫歷史的青樹枝悄然離開了天庭。 

  現在,普羅米修斯踏在人世的地面上了。在這貧弱委頓的地面上,他瞬時就意識到自己是神。
  茴香稈的一頭已經燃出了火焰,這竊自天庭的火焰到底是神聖之物,無論地上的風如何陰冷,無論風往哪個方向吹,無論它如何的飄搖,如何的跳蕩,卻都是非凡的桀傲的姿勢。舉一簇神聖火焰立於天地之間的普羅米修斯,深深為自身此時此刻的莊嚴所感動。火焰給他以神的光環,讓他看到自己巨大的身影。獨一無二的光源使他的身影橫過大地,覆蓋大地,他頭一次發現自己的偉岸,頭一次理解自己的使命。這一刻是普羅米修斯看見自己而非看見大地的一刻,然而是大地讓他看見自己的。他立在那裏,儼然一個先知,一個使徒,一個犧牲,一個救世者或一個解放者,一個王或一個聖。天地之間,一雙有火焰閃爍的眼睛,流布著大的兀傲和大的悲憫。
  人們不是滿合熱淚蜂擁相迎,卻是四散而逃,一片驚恐,以致大地上亂紛紛響著尖叫、坼裂和崩塌之聲,這是先知所不曾預知的。
  這些可憐的人,螻蟻一樣卑賤的人,朝生暮死、無所期待、也毫無想像力的人;這些未曾見識過火,更未曾得享過火的福祉的人,這些不辯善惡的人,他們像逃避災難和瘟疫一樣,四下裏奪命狂奔。他們對災難太熟悉了,太恐懼了,這些被災難壓迫得佝僂的軀幹,委實無由生出感知福祉的靈性。
  人們遠遠偷望那一簇火,骨節裏盡是被風吹透的空洞,發出瑟瑟的異響。那妖魔一樣躥跳的火焰,其狀十分駭人。它是向上升騰的,而不像地面幾乎所有的物什那樣向下墜落。它不僅自己向上升騰,而且莫名所以地拽著周遭的空氣向上升騰。它是絕對的不安分、飄緲、激越、張揚、暴烈、既非風的形狀,也非水的形狀,甚至每每脫出神的掌控, 向四周撲擊,舔噬。
  更可怕的是,在火光的照映之下,世界突然現出了怪異的樣子。混沌而穩定的祖居之地就這麼裂了,坍了,平緩的日子竟變得凹凹凸凸,處處是地獄般的深壑和痙攣似的皺紋,連窩棚和山巖都在不安生地晃動,滿世界的活物和不活物,都在光和影的魔法中,現出陌生的形。人們在天幕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搖搖曳曳,忽長忽短。人們被嚇住了。人們不知道那是魂魄離體而去,還是群鬼聯袂而來。人們瑟縮著,又跑來跑去,試圖擺脫那些影子。
  火焰在茴香稈上一節一節下降,天界的茴香稈如凡間的一樣發出畢剝的脆響。普羅米修斯依然舉著他的火把兀自立著,他感覺到火苗已經在舔噬他的手,他將聽到他的皮肉也同樣發出畢剝的脆響。然而那些凍土一樣的面孔依然僵硬著,那些佝僂的身軀依然畏縮著。沒有人攏一把麥稭稈或松柏枝走上前來,接引救世者普羅米修斯的饋贈。
  這是先知普羅米修斯所不能預知的。此時的普羅米修斯,全然是一頭可憐的犧牲。
  一枝火把,即使來自天界,在萬年渾蒙的凍土地帶也太弱小了。普羅米修斯最初的悲劇形象,是手執火把孤零零立在冷漠的當世。
  
  
  
  
  二
  
  
   希臘的神譜,首先是王權神話,別地的神譜同樣也是。較之火焰,神話有更巨大的升舉之力,升上天庭的一切,都是超凡入聖的,光耀萬世的,毋庸置疑的。天只可以仰望,不可測其高,不可估其渺,不可知其終古。眾神在那裏出生、格鬥、互相殘殺、建立秩序,一代又一代王權更疊,一代又一代神王登基,以其絕對權威統治宇宙。
  提坦諸神被套上鎖鏈打入比地獄更深的塔耳塔羅斯深洞,宙斯的秩序就建成了。宙斯——這片“明亮的天空”,這位全知全能的萬神之神,手執神杖和雷電霹靂漫天巡幸,詩情洋溢地一路造出他的火神、 戰神、 愛神、 月神、太陽神……他穩固的神系以及他的神鷹。
  建立宙斯秩序的固然是勝利者宙斯及其擁戴者、追隨者,但也未必盡然。或許還應該看見那些被壓迫者和被奴役者,譬如不幸被罰頂天的巨人阿特拉斯,便是數萬年以其受難者的堅忍,兢兢業業用頭顱和雙臂托舉著宙斯的天穹。的確他無從選擇命運。這個提坦的英雄,普羅米修斯的兄弟,以其超拔的形象和悲慘的命運,成為天柱,恒久地支撐了宙斯的秩序。他是被迫的,同時也是順從的,忠實的。普羅米修斯曾經施計,讓前往摘取金蘋果的赫刺克勒斯接過了阿特拉斯背負的天穹,企圖解救他這位兄弟,然而阿特拉斯終究不能棄天而去。或許他恐懼天塌地傾。又或許他什麼也沒意識到,只在無意識中重新接過了天的壓迫,習慣性地回到受罰的位置。他的生存與宙斯的秩序扭結在一起,成為秩序的組成部分,個體的意義便在這恒久的扭結之中隱沒,消失。
  但普羅米修斯是一個反抗者。普羅米修斯的反抗不是孤獨的個體的反抗,他從一開始就是有所依托的,那依托就是大地與人。
  普羅米修斯受命在人神之間分配一頭公牛,他將無用的部分覆以肥美的脂膏,將上好的部分裹以醜陋的表皮,從而騙過了宙斯,使人類得享實利。希臘悲劇略過這一情節,是因為它無法吻合崇高而悲壯的美學標準,女神的歌隊無法在那種暗昧的情景裏發出高亢的歌聲,雖然此時普羅米修斯向弱者傾斜的立場,與盜火是一致的。但人也在選擇他們的英雄。必須有一次盜火,更必須有一幕被縛山崖的悲劇場景,才能使一個英雄的形象得以完成。即便普羅米修斯能夠棄天而去,人也必將以天界之光聖化他,使他在地面再次升騰為神。
  就這樣,普羅米修斯的反抗以分牛肉的把戲開始,到竊火而被縛達至高潮。其身軀越來越偉岸,其情節越來越慘烈。他以大地對抗天,以人對抗神,這個神譜之中其次又其次的小神,在對天庭的秩序失望並且憤恨的時候,終於在天之外找到自己精神生成的板塊,找到生命存在的價值。獲得普羅米修斯是大地和人類的幸運,然而獲得大地和人類,更是普羅米修斯的幸運。如同地之子安泰俄斯一樣,大地和人類成了普羅米修斯的力量之本,希望之本,成就了他的英雄之夢,成為他反抗的理由和流浪的歸宿。
  因此,普羅米修斯絕不僅僅是一個率性從天庭出走的反叛者,在天地邊緣忿忿然遊蕩,或者在秩序森嚴的天之街頭單一舉手臂,發出微弱的抗議。他絕不僅僅是一個虛無的挑戰者,只快意於向黑暗擲出他的投槍,只快意於那寒光一閃,又絕望地看著黑暗迅即閉合。他的反抗絕不是那種消極的僅有個人意義的反抗,僅為憎惡齷齪的現實,而一意逃離,掙脫,然而天地茫茫,前路卻是沒有的。他也不是那種形而上的反抗者,徹底地否決造物本身,連帶也拋掉了自己立足的舢板,使自己整個兒被淹沒。他反抗的不是造物的荒謬,而是追物之中的宙斯,他熱愛的不是單個人的自由,而是另一種力量的載體——人們。普羅米修斯不是絕望的反抗者,他的反抗是為希望所激勵的。
  在地上建一個人的樂園,是普羅米修斯的雄心,他是一個懷揣理想藍圖的反抗者。他引領人們走出洞穴,在向陽的坡地砌築屋居,他教導人們把野獸駕在軛下,使它們服從馱鞍和韁繩,他制造了麻布的翅膀,將它升上桅桿,帶人們去航海;他清除了人們眼中的翳障,讓他們看清火的光明。人類的一切技藝都是他傳授的——他說。甚至連人類也是他創造的,在他還是一個卑微的小神時,就具有人類始祖那種摶土的手藝,假如不是所有人都出自一處,至少他造出了那些新人。
  我反抗,故我存在。——這是一種形而上的存在。生命之死水為反抗的焦躁所激揚,發出撕裂堤岸的濤聲。這濤聲一時遮掩了孤獨、恐懼、絕望、虛無,將反抗者一浪一浪推向苦難的頂點,然後抽身而去,任由孤獨者跌入更透徹的虛無。這像是反抗者永恒的宿命。
  但普羅米修斯拒絕虛無。他不斷揚起生命之波,讓自己立定在苦難的頂點,同時緊緊抓住大地,讓他的存在生出根來。是的,他同樣反抗,而且是更激烈的反抗,因為他要成為一切,立足於大地成為一切,絕非只為一種存在的虛無。
  普羅米修斯被縛山崖,這是希臘悲劇的經典形象。悲劇是希臘人獨有的造就,在天與地之間輝煌升起的,是偉大的苦難和偉大的精神。
  這是高加索山崖,荒涼的大地邊緣,人跡斷絕。萬劫不復的神王的鐐銬,釘進胸膛的神王的鋼矛,一只日日必乘第一道陽光飛來,啄食肝臟的惡鷹。如此這般三萬年的苦難,無論對一個聖徒、一個殉道者、一個英雄或一個半神,都是太可怕的。更深重的苦難是人跡絕斷,沒有人——沒有人目睹,沒有人聆聽,沒有人得知這苦難,於是更沒有為苦難所凈化的情感,為苦難所聖化的精神。對英雄普羅米修斯來說,最殘酷的懲罰不是鐐銬、鋼矛和惡鷹,而是隔絕人世。他被迫淪為絕對的孤獨者,枯寂地面對個人的命運,而非人類的命運。三萬年的枯寂將使英雄化為齏粉,使偉大的苦難黯然萎敗,失盡意義。
  在卡夫卡那裏,普羅米修斯的悲劇是這樣的 面對惡鷹的摧啄,他越來越深地避入巖石,後來竟至於與巖石合為一體,數千年後,他的叛逆行為已經被忘卻了,神忘卻了,鷹忘卻了,連他自己也忘卻了,對那已無根由的故事,大家都已經厭倦,神厭倦了,鷹厭倦了,仿佛永恒的傷口也精疲力盡地長合了。依舊存在的是那無法解釋的石山。在卡夫卡的故事裏並沒有人——群體的人,或者說人民。人民在一出個人悲劇裏,總是最早退場的。卡夫卡的悲劇從來只是個人的悲劇。
  但埃斯庫羅斯的悲劇是另一種悲劇。在埃斯庫羅斯的悲劇裏,有整整一個歌隊在聆聽。
  “海潮下落,發出悲聲,海底在鳴咽,下界黑暗的地牢在號啕,澄清的河流也為你的不幸的苦難而悲嘆。”——這樣一支歌隊,將個人的苦難敷衍成了大眾的苦難,用和聲輕撫,使孤絕之地受難的個人飽含熱淚。歌聲熾熱地詮釋著苦難,以致使苦難終成一種燃燒的苦難。
  
  
  
  
  
  
   三
  
  
   普羅米修斯在山崖上喊道 “讓電火的分叉鬈須射到我身上吧,讓雷霆和狂風的震動擾亂天空吧;讓颶風吹得大地根基動搖,吹得海上的波浪向上猛沖,紊亂了天上星辰的軌道吧,讓宙斯用嚴厲的定數的旋風把我的身體吹起來,使我落進幽暗的塔耳塔羅斯吧,……”
  普羅米修斯將自身化為一柱憤怒的火焰。源源不斷地加之於他頭上的苦難,如源源不斷輸送予他的泥煤,還有冥界的風洞永世不歇的風,因之普羅米修斯的火焰是粗野的,暴烈的,瘋狂的。
  是的,苦難飄來飄去,會輪流落到大家身上。但無論任何時候,苦難所攫住的都是單個的人。苦難很具體,而大眾是抽象的。即使有一支虛擬的歌隊,苦難也還是個人的苦難。當歌隊的眼淚海潮一般落去,孤絕的巖壁上余下的惟是罹難者一人。
  一個人,或一個神,當他被縛山崖,被釘牢於萬劫不復的苦難,日日被惡鷹啄食五臟,他不可能成為祈禱者或恭謹者。面對天地的法王,他必定有著與乘坐在太陽車上或有輕盈翅膀的神們全然兩樣的反應。
  普羅米修斯喊道——我憎恨所有的神,
  為什麼不呢,所有的神都進入了宙斯的秩序,漫空中只見他們秩序井然地飛來飛去,在宙斯的權杖和惡鷹腳下行禮如儀,並且,終日用莫測高深的天國話語談論既有秩序的法理問題。
  但此時的普羅米修斯是獸,是困獸,不是神。他仇恨的嘶鳴是獸的,盡裂的目眥是獸的,被鋼矛釘死的心臟也是獸的。宇宙的全部秩序,都匯聚為一個絕地的囚籠,通過他身受的痛苦向他展現。在如此絕境中,任何瘋狂的念頭都是合理的,甚至於是美的。肉體徹底喪失了自由,思想的大火就有權奔突恣肆。他再也不能用手折一枝茴香稈,把火燃到世上了,他所能燃燒的只剩下自己頭顱裏面古老的叢林,在一簇簇白白燃燒的火焰中,張望過去和末來的幻景。一切飛來飛去的法理,一切居高臨下的訓喻,一切俯首屈膝的進諫,在他看來都是可惡的,無恥的。當他還是一個身份模糊的小神,他尚可選擇合謀或是規避,依附或是遊離,旁觀或是抗議。然而當他終因反抗而身陷囚籠,所有的路徑就都斷絕了,都化成森然寒峭的巖壁,連知覺和情感也無地回旋,只能沖騰而起,成為不可遏制的仇恨。
  他就是要與宙斯為敵的,與宙斯為標誌的一切為敵,權力,權力機器,機器的秩序, 以及安然容身於宙斯秩序的眾神。他絕不像阿特拉斯那樣屈辱地背負天穹。如果說此時他還有幻想,那麼天崩地裂就是他的幻想。在這個激動人心的幻想中,他將失去的只是鎖鏈,而他將獲得的是整個世界。
  一柱火焰在熊熊燃燒,這是一柱野火,那麼,還有什麼需要解釋,還有什麼可有解釋,
  馬克思稱普羅米修斯為“哲學日歷中最高尚的聖者和殉道者”。絕崖上一柱復仇的火焰,終於映紅了人類的歷史。
  
  
  
  
   四
  
  
   據說在埃斯庫羅斯的三聯劇的最末一部《被釋的普羅米修斯》中,普羅米修斯屈服了,他說出了那個威脅最高統治者的秘密,於是與宙斯達成和解。這種結局激起浪漫主義詩人的嚴正抗議。畢竟那是已經亡佚的劇本,我們有理由不相信那就是偉大的希臘悲劇的結局。然而普羅米修斯的生命沒有結束於那經典的山崖,他終究是被釋放了,大英雄赫刺克勒斯在奪取金蘋果的途中,順便殺死惡鷹,釋放了普羅米修斯。按赫西俄德《神譜》的說法,釋放至少是得到宙斯默許的。
  但我們依然拒絕接受如此一個結局,事實上我們不要任何結局,我們要的是人的英雄歷史從此開女臺。
  在我們的傳說裏,那一柱挑戰者的火焰, 以其不懈的燃燒屹立天地,終於喚醒了昏睡的人們。人們慢慢地向那裏圍攏,慢慢地編結起麥稭稈,引燃,而後傳遞,一波一波,終成火海。天庭是在我們通天的火海中燒塌的,王權是在我們暴烈的革命中推翻的。我們如此驚訝,卑賤如我們的軀殼裏,竟有神一般強大的力量,英雄普羅米修斯,始終如上帝的火柱在引領著我們。
  “我由於太愛人類而成為宙斯的敵人,”
  假如挑戰宙斯需要一個理由,那麼愛就是最正義的理由。愛人類,愛宇宙秩序中的弱者,愛最廣大的被壓迫者,為博大的愛,而不是為一己之尊嚴舍身。西敘弗斯的苦難僅僅是個人主義的苦難。而普羅米修斯通過苦難,幻化為集體主義的英雄。由於愛,普羅米修斯集美德於一身,成了施恩者,賜福者,人類由於被愛,便成了受惠而感戴不盡的人。
  然而普羅米修斯不僅是挑戰者和施恩者,他更是先知。在天塌地傾的廢墟之上,只有他預言將有一座金光燦燦的太陽城,也只有他知道如何穿越廢墟,穿越苦難,抵達那座幸福之城。現在,他的火把成了一面巨大的旗幟,廢墟之上惟一的旗幟,為無數的追隨著簇擁著,開始一次壯麗的遠征,一幕更宏闊的出埃及記。
  克羅諾斯推翻自己的父親老神王烏刺諾斯,取代其王權統治天穹,更新一代的神王宙斯,亦如法推翻他的父親克羅諾斯。神的歷史是一部暴力和流血的歷史。但是現在不同了,這一場火的暴動,結束了神的歷史,也結束了暴力和流血的歷史, 以暴力結束暴力,一勞永逸地結束,所以這是最後的一場暴動,無論怎樣慘烈的流血的代價,都是值得的。從此——這是一個相本的轉折——開始的是人的歷史,是聖徒普羅米修斯引領善良的人什前往幸福的歷史,這只能是光明的歷史,是邪惡無處容身的歷史,是正義的、可歌可泣的、不容褻瀆的歷史。
  普羅米修斯在清除人們眼中孽障的同時,又在那裏植入了盲目的希望。這個被潘多拉關在匣子裏的東西,是人類需要的,更是他需要的。他不是上帝,不能憑空在荒厲之上降下帶蜜的圓面包,但他可以不斷地施展法術,讓手中的火焰去化出理想王國的圖景, 以激勵那些饑渴的人們。神的歷史終結以後,人便用自身的歷史創造自己的神話。只有宏偉的神話,有理由驅使人們犧牲。
  然而,這是一次多麼艱苦卓絕的遠征,這些人們!這些不幸的、懦弱的、愚陋的、永遠不能領會神意的人們!這些流沙一樣嘯聚,又流沙一樣渙散的人們,這些冥頑不化地耽於一己利害的人們!我們的先知深感悲哀,他所統領的、所拯救的,便是這樣一些人們。他必須一如既往地堅持愛這些人們,他必須帶領這些人進入理想國樂園,這是他作為新王——領袖的惟一理由,這是他的偉業的根基。
  他要組織這些人們,教誨這些人們,訓導、懲戒、約束、責罰這些人們。惟有他知道那條通往理想國的道路,因之他有貢任將每一個人帶上這條道路。他不能允許懷疑和遊離,不能允許迷誤和悖逆,因為他知道世界上再沒有第二條通往幸福之路,而人類不知道,他必須強制這些蒙昧的人們通往幸福。
  現在,他手中的火把已經是光明的權杖了,他揮舞他的權杖,不斷地喚起人們的激情。然而人們手裏舉的是麥稭稈或松柏枝,這些凡間的物質是容易燃盡的。當人們手中再沒有什麼可燃之物的時候,他便教人們點燃他們的草笠,草鞋,衣衫, 頭發,甚至骨骼。他需要火,需要越燒越旺的火,假如火勢衰落,他便感到徹骨的恐懼與孤獨。
  
  
  
  
   五
  
  
   普羅米修斯率領他的子民奮勇前行,波瀾壯闊的火的流體一路演義悲壯的故事,一路發出排山倒海的嘯聲。沒有什麼可以阻攔這樣的洪流。一切造物的障礙都被排開了,沖決了。一切躲閃不及的、猶疑不定的、不慎撲倒的、步履太慢的,都被吞沒,被碾軋而過。連石頭都被點燃了,人的靈魂如果確實存在,它還可以是什麼顏色,
  這是一個民眾誕生的時代,平地裏驀然誕生了千百萬普羅米修斯,這是希臘悲劇裏不曾有過的,也是眾神的世界不曾有過的,這是史無前例的壯舉,普羅米修斯為自己的創造深深陶醉。而民眾,這些在神話劇歷史劇以及任何劇中都不曾出現過的角色,突然站到了舞臺的中央,他們通過他們領袖的鏡像,看到了自己的奇偉,他們也為自己的形象而深深陶醉。
  於是,普羅米修斯再次來到那座石山前面。這是大地的邊緣,無人踏足的地帶,也是天的邊緣,可能登上天堂的惟一路徑。
  火流停滯在大地的邊緣。人們看到的是亙古的荒涼,無路的絕域,不知是天界的風還是冥界的風,呼嘯於無始無終的幽暗之間。看一看舉在手中的火焰,也:顫顫的,令人憂懼的細瘦。然而,淤積在這裏的火流,終竟漫成汪洋一片。
  普羅米修斯緩步登上他的石山。是的,這是他的石山,銘刻著他的犧牲、他的苦難、他的美德和他的功勛的石山。他顧盼自雄,這是他預料之中的凱旋。環繞在他腳下的人們,相擁著仰望這聖地,一種群體的情感如潮水上漲,瞬間淹沒了每一個人。那個英雄的傳說為群體的情感一遍遍擦拭,一遍遍編織,終於成為絕美的傳說,普羅米修斯立於他非凡的傳說之上,以其非凡的魅力征服了人們。
  他知道人們需要一座天梯,然而為了建造這座天梯,他首先必需建造一個祭壇,一個巨大的、能夠承托起天梯這樣一座神聖之物的祭壇。這個祭壇必需飾以幻想的花束,必需投以主義的光照,必需繚繞以信仰的煙雲。布道是必需的,祭禮是必需的,獻牲臺是必需的,為了萬眾一心,囚籠、鎖鏈和鷹犬也是必需的。崇敬為鋼筋,恐懼即為混凝土,合在一起可以構造任何宏偉的建築,這都是人所需求的建築,領袖只是以自身為基石,將這樣的建築賜予了人們。
  汪洋一樣的民眾,即使站到了舞臺中央,仍舊是向天幕仰望,空蕩蕩的天幕是他們無法忍受的,王者的身影就及時升起在天幕之上了。他通體金紅,依憑他的石山,漸次升到太陽的高度,成為無神世界中惟一的神。他的子民信仰的宗教是一神教,火是這個宗教的圖騰。
  這個神手執圖騰端坐在祭壇之上,背靠著那把若隱若現的天梯,以慈愛的微笑聽贊美詩四面響起,垂憐那些銅鼎端上來的犧牲。火的圖騰展示著天國的幸福,也配備著火的箭鏃。這個神始終燃燒著烈火般的鬥誌,宙斯消亡了,現在他的仇恨轉向了那些忘恩負義的、企圖背叛的人。
  出於對崇高和神聖的景仰,希臘人說 “有時候,請允許美妙的悲劇披著帝王的華服浩浩蕩蕩地走過。”英雄普羅米修斯便是這樣披著帝王的華服浩浩蕩蕩地走過去了。憂郁的觀劇人加繆傷懷地寫道 “然而,他僅僅獲得了宙斯的孤獨與殘酷,不再是普羅米修斯,而成了凱撒。真正永恒的普羅米修斯而今有了一張他的受害者中的一個面孔。”
  他是不是能看見這個面孔,這個面孔酷似他的當年,思想史和革命史中經典的普羅米修斯。現在這是一個人的面孔。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一個懷疑一切的人,他站在強權的對面。這個位置是被命名過的,只有站在這裏的人,能夠叫做普羅米修斯。
  
  
  
  六
  
   老神王烏刺諾斯為了逃脫被兒女推翻的命運,先將兒女打入塔耳塔羅斯深洞,然而終有克羅諾斯起而叛亂。繼任神王克羅諾斯為了避免相同的命運,便一個接一個吞噬子女,結果依然遺落了宙斯,還他以覆亡的命運。新神王宙斯還是被同樣的噩夢驚擾,因之一遍一遍地逼迫被囚懸崖的普羅米修斯說出那個秘密,他恰恰忘了,那驚天的秘密可能就是普羅米修斯本身。現在輪到更新的一代神王或人王了,他原以為他是全新的, 已經憑藉全新的支點開創了全新的世紀,打破了那個命運之環,卻終究還是逃不出這周而復始的命運。
  當原子裂變竟然釀成殺人武器並擲向人寰的時候,物理學家馬克·奧立範特悲嘆 “這就扼殺了一個美麗的課題,”當反抗者的火把終於演化為權杖的時候,我們也悲嘆 “這就葬送了一美麗的悲劇!”
  於是,未待靜場,流沙和浮土撲面而來,紛紛揚揚,浩浩遑遑,幕布一樣占滿了天地。
  普羅米修斯依舊在那無法解釋的石山之上。事實上我們不能確知他是不是離開過那石山,是不是掙悅過鎖鏈。他深深地陷入山巖。流沙和浮土在他臉上身上越覆越厚,終於連石山也看不見了,只余一道線條柔和的沙丘,斜臥在世紀末的殘陽下面。
  沒有人。事實上,反抗者的身後只能是荒涼的,不可能有人。
  普羅米修斯的悲嘆跟我們不一樣,他在流沙和浮土的覆蓋之下抗議那個關於他的結局。惟有他相信,悲劇不會僅有一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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