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鈔票與文化(外一章)

《世說新語》說王夷甫玄遠自高,口不言錢,只叫它作“阿堵物”。換了現代口語,便是“這東西”。中國人把富而傖俗譏為“銅臭”,英文也有“臭錢” (stroking money)之說,所以說人錢多是“富得發臭” (stinking rich)。

  英國現代詩人兼歷史小說家格瑞夫斯(Robert GFaues)寫詩不很得意,小說卻雅俗共賞,十分暢銷,甚至拍成電視。帶點自嘲兼自寬,他說過一句名言:“若說詩中無錢,錢中又何曾有詩。”
  錢中果真沒有詩嗎,也不見得,有些國家的鈔票上不但畫了詩人的像,甚至還印了他的詩句。例如蘇格蘭五鎊的鈔票上就有彭斯畫像,西班牙二千元鈔票上正面是希美內思的大頭,反面還印出他詩句的手稿。
  鈔票上的人像未必是什麼傑作,但往往栩栩傳神,當然多是細線密點,屬於工筆畫一類。高敢跟梵谷在黃屋裏吵架,曾經諷刺梵谷:“你的頭腦跟你的顏料盒子一樣混亂。歐洲每一個設計郵票的畫家你都佩服。”高敢善辯,更會損人。他這麼看不起郵票畫家,想必對鈔票畫家也一視同其不仁。其實畫家上鈔票的也不算少:例如荷蘭畫家郝思(Frahs Hals)與法國畫家拉杜赫(Maurice Quentin de Latour)都上了本國的鈔票;至於戴拉瓦庫與塞尚,也先後上了法郎,名畫的片段更成了插圖,比利時的安索(James Ensor)上了比利時法郎,帶著他畫中的面具和骷髏。
   匆忙而又緊張的國際旅客,在計算匯率點數外幣之余,簡直沒有時間更無閑情去辨認,那些七彩繽紛的鈔票上,究竟畫的是什麼人頭。其實他只要匆匆一瞥,知道那是五十馬克或者一萬裏拉,已經夠了。畫像是誰,對幣值有什麼影響?如果他周遊好幾個國家,鈔票上的人頭就走馬燈般不斷更換,法郎上的還未看清,盧布上的新面孔已經跟你打招呼了。那些面孔的旁邊,不一定附上人名,在這方、面法郎最最條,一定註明是誰。蘇格主人就狠奇怪:彭斯像旁有名;史考特就沒有。熟諳英國文學的人當然認《撒克遜動後英雄略》的何等者,但是股觀光客又怎能索解?
  意大利五萬裏拉的幣面,是濃眉大眼、茂發美髭的人像,那敏感的眼神、陡峭的顎,十足術家的倜儻。再乍紙幣背後的騎者周像,頗似君士坦丁大帝,我已經猜到七分。但為確認無誤,我又翻回正面,尋打人頭旁邊有無註名,卻一無所獲。終於發現衣領的邊緣,有一條彎彎的細線似斷似續,形跡可疑。在兩面放大鏡的重疊之下,得知原來正是是一再重復的名字Gian Lorenzo Bernini,每個字母只有四分之一公厘寬。這隱名術芑是粗心旅各所能識破?我相信,連意大利人自己也沒有多少會起疑吧?
  有些國家的鈔票,即使把畫像註上名字,也沒有多少遊客能解。例如希臘幣五十元(DraxmalPenteconta)正面的頭像,須發茂密而且卷曲如浪,正是海神波賽登(Poseidon),可是下面註的超細名字卻是希臘文nO∑E I AON,就算在放大鏡下勉強看出來了,也沒有幾人解得了碼。更有趣的是:鈔票上端的一行希臘文,意思雖然是“希臘銀行”,但其國名不是我們習見的Greece,而是希臘人自稱的Hellas(亦即中文譯名所本),不過在現代希臘文裏又簡稱Ellas,所以在鈔票上的原文是EA入AAO∑。至於一百元希幣上的女戰土頭像, K發戴盔,鼻脊峭直,則是雅典的守護神雅典娜(Athena,全名PaLlas Athena),旁邊註的一行細字正是A 9HNA n E I P A I n∑。這兩張希幣令人想起:當初雅典建城,需要命名,海神波賽登與智慧兼藝術之神雅典娜爭持不下。眾神議定,誰獻的禮最有益人類,就以誰命名。海神創造了馬,雅典娜創造了橄欖樹,眾神選了雅典娜。也因此,——百元希幣的背面畫了美麗的橄欖枝葉。
  民國以來,我們慣於在鈔票上見到政治人物,似乎供上這樣的“聖像” (icon)是天經地義。常去歐洲的旅客會發現:未必如此。大致說來,君主國家多用君主的頭像,例如瑞典、丹麥、英國,但是荷蘭與西班牙的君主只上硬幣,卻不上軟鈔。民主國家如法國、德國、意大利等都不讓元首露面;像戴高樂這樣的英雄,都沒有上過法郎。
  美鈔雖然人人歡迎,但那綠錢上的面孔,除了百元上的富蘭克林之外,清一色是政治人物,其中只有漢米爾頓不是總統。截然相反的是法郎。我收藏的八張法郎上面是這樣的人物:十法郎,作曲家貝遼士;二十法郎,作曲家杜布西;五十法郎,畫家拉杜赫;新五十法郎,作家聖愛修伯瑞;一百法郎,畫家戴拉庫瓦;新一百法郎,畫家塞尚;二百法郎,法學家孟德斯鳩;五百法郎,科學家居裏夫婦。
  英鎊的風格則介於美國的泛政治與法國的崇人文之間:有科學家,也有文學家,但是只能出現在鈔票的背面,至於正面,還得讓給女王。最有趣的該是十英鎊,共有新舊兩版。新版上女工看來老些,像在中年後期;背後的畫像則是晚年的狄更斯,下有文豪的簽名,對面是名著《匹克威克俱樂部記事》的插圖,板球賽的一景。舊版上的女王青春猶盛;背後的畫像竟是另一女子,發線中分,戴著白紗頭巾,穿著護土長袍,眼神與唇態溫婉中含著堅定,背景的畫面則是她手持油燈在傷兵的病床間巡房,一圈圈的光暈洋溢如光輪。她正是南丁格爾:也只有她,才能和女王平分尊貴。更感人的是,把鈔票迎光透視,可見水印似真似幻,浮漾的卻是護士,不是女王。但是狄更斯那張,水印裏是女王而非作家。女王像旁註的不是“伊麗莎白二世”,而是特別的縮寫字樣(EⅡR),全寫當為Ehzabetha Regina(拉丁文伊麗莎白女王)。
  這麼一路隨興說來,讀者眼前若無這些繽紛的紙幣,未免失之洞空,太不過癮。不如讓我選出三張最令我驚艷的來,說得細些,好落實我這“見錢開眼”的另類美學家,怎麼在銅臭的鈔票堆裏嗅出芬芳的文化。
  蘇格蘭五鎊的鈔票,正面是詩人彭斯(RobertBums)的半身像,看來只有二十七八歲,臉頰豐滿,眼神凝定,握著一管羽毛筆,好像寫作正到中途,停筆沈思。翻到反面,只見暗綠的基調上,一支“碩鼠”亂須潦草,正匍匐於麥桿:背後的玫瑰枝頭花開正艷。原來這些都是彭斯名作的主題。詩人出身農民,某次犁田毀了鼠窩,野鼠倉皇而逃。詩人寫了《哀鼠》 (To a Mouse)一首,深表歉意,詩末彭斯自傷身世,嘆息自己也是前程茫茫,與鼠何異。詩中名句“人、鼠再精打細算,到頭來一樣失算。” (The best-lald schemes O’ mice an’men/Gangaft a-gley)後來成了小說家史坦貝克《人鼠一例》(Of Mice and Men)書名的出處。至於枝頭玫瑰,則是紀念彭斯的另一名作《吾愛像紅而又紅的玫瑰》:其中“海幹石化”之喻,中國讀者當似曾相識。
  這張鈔票情深韻長,是我英詩班上最美麗的教材。
  我三訪西班牙,留下了三張西幣:一百peseta上的頭像是作曲家法雅, …千元上是小說家高爾多思,二千元上是詩人希美內思(JuanRamonJun6nez)。希美內思這一張以玫瑰紅為基調,詩人的大頭,濃眉盛須,巨眸隆準,極富拉丁男子剛亢之美。旁邊有白玫瑰一,紅玫瑰三,其二含苞未綻。反面也有一叢玫瑰,組合相同。但是最令我興奮的,是右上角詩人的手跡:iAlla va c1 olor de 1a rosa!八C6jela en tu sinraz6n!書法酣暢奔放,且多連寫,不易解讀。承蒙淡江大學外語學院林耀福院長代向兩位西班牙文教授乞援,得知詩意當為“玫瑰正飄香,且忘情贊賞!”鈔票而印上這麼忘情的詩句,真不愧西班牙的浪漫。
  一百法郎的舊鈔上,正面居中是浪漫派大師戴拉庫瓦的自畫像,面容瘦削,神態在冷肅矜持之中不失高雅,一手掌著調色板,插著畫筆。背景是他的名作《自由女神率民而戰》的局部,顯示半裸的女神一手揚著法國革命的三色旗,一手握著長槍,領著巴黎的民眾在硝煙中前進。背面則將他的自畫像側向左邊,右手卻握了一枝羽毛筆。這姿勢表示他正在記他有名的《日記》,其中的藝術評論及藝術史料為後世所珍。
  一個國家願意把什麼樣的人物放上鈔票,不但讓本國人朝夕面對,也讓全世界的旅客得以瞻仰,正說明那國家崇尚的是什麼樣的價值,值得我們好好研究。一個旅客如果忙得或懶得連那些人頭都一概不識,就太可惜了。如此“瞎拼”一趟回來,豈非“買櫝還珠”?
  鈔票上豈但有詩,還有藝術、有常識、有歷史,還有許許多多可以學習、甚至破解的外文。
  
  
  兩個寡婦的故事
  
   其一:雪萊夫人
   一八二二年七月中旬,地中海的潮水將兩具海難的遺體沖上沙岸。朋友們趕來認領時,面目已經難辨,但衣服尚可指認;其中一具的口袋裏有一本書,是濟慈的詩集,該是雪萊無疑。另一具是雪萊的中學同學威廉姆斯中尉。七月八日兩人駕著快艇“唐璜”,從來亨駛回雷瑞奇,在暴風雨中沈沒。拜倫、李衡、崔羅尼就在海邊將亡友火化,葬在羅馬的教徒公墓。
  曲終人散。雪萊與夫人瑪麗(MaryWotlstonecraftShe~ey)的長子威廉,三年前已葬入那公墓,只有三歲。一年前,濟慈也在那裏躺下。不到兩年之後,拜倫就死在希臘。於是英國浪漫詩人的第二代就此落幕,留下了漸漸老去的第一代,漸漸江郎才盡。
  雪萊周圍的金童玉女,所謂“比薩雅集” (ThePisan Circle),當然全散了。散是散了,但是故事還沒有說完。拜倫早巳名滿天下,但雪萊仍然默默無聞,詩集的銷路沒有一種能破百本。當然,終有一天他也會成名,不過還要靠寥寥的知音努力: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拜倫最識雪萊,卻從不為他美言。余下的只有李衡等幾人,和一個黯然神傷的寡婦,瑪麗·雪萊。
  雪萊死時,還未滿三十;瑪麗,還未滿二十五。這麼年輕的遺孀早已遍歷滄桑。她的父母都是名人,但對時人而言都離經叛道,是危險人物。父親高德溫(Wiltiam Godwin)是思想家兼作家,在政治與宗教上立場激進,鼓吹法國革命與無神論,反對社會制度的束縛,對英國前後兩代浪漫詩人影響巨大。母親瓦斯東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乃英國女性主義的先驅,所著《女權申辯》書析論女性不平的地位,說理清晰,兼富感性,成為經典名著,但因他特立獨行,婚前與情人有一私生女,又因失戀投水獲救,不見容於名教。夫妻相愛本極幸福,不幸她在生瑪麗時失血過多而死。
  瑪麗生在這麼一個“革命之家”,一生自多波折。十六歲她與大她五歲的雪萊私奔歐洲,等到兩年後雪萊前妻投湖自盡,才成為第二位雪萊夫人。婚後兩人又去了意大利,不再回國,但四年之間不斷搬家,生活很不安定。她一共懷過五胎,第一胎早產,數周即死,末胎流產。中間的三個孩子依次為威廉、克拉瑞、伯熙:威廉死時三歲半,克拉瑞死時不足兩歲,只有生在佛羅倫斯的伯熙(PercyFlorence SheHey)長大成人。可憐的瑪麗,一出娘胎便成了孤女,婚後四年便作了寡婦,而母親也做得不快樂。
  丈夫不但天亡,且也不很專情。雪萊不但遺棄了前妻,到意大利後又因同情比薩總督之女,被父親逼婚而遁入空門的伊迷麗亞,而獻長詩《連環的靈魂》 (Epipsichidion)給她,不料詩成尚未付印,她卻出了修道院回家做新娘去了。結果是雪萊無顏,瑪麗有氣。不久雪萊又頻頻寫詩獻給簡茵(JaneWilliams),亦即昔日同學後來同舟共溺的威廉姆斯中尉之妻。瑪麗因此當然不悅。不過另有一事雪萊一直瞞著她,便是他與拜倫情婦,也是瑪麗後母(高德溫續弦)之女克萊兒有一私生女,叫伊麗娜,七個月早產,寄人照顧。
  瑪麗性格內向,一切逆來順受,只悶在心裏,乃有憂郁癥。雪萊神經緊繃,也是多愁多病之身,更有腎結石劇痛癥狀,常乞援於鴉片酊甚至更劇的解藥。詩名不彰,也令詩人委屈不樂。
  另一個困境是經濟。雪萊被牛津開除,思想激進,私德不修,不見容於社會,更不見容於父親。他的父親是地主,有從男爵封號。他的祖父在他二十三歲時去世,遺給他十萬英鎊,按年支付。這幸運的繼承人花錢慷慨,大半用來接濟嶽父高德溫和文友,例如李衡子女八口,家累沈重,他一次就給了李衡一千四百英鎊。因此雪萊自己竟時常負債。
  雪萊既歿,瑪麗帶了不滿三歲的伯熙回到英國。雪萊的父親對她很苛嚴,只供她微薄的津貼,而且禁止她張揚雪萊的“劣跡”,否則就斷絕接濟。瑪麗毅然辛苦筆耕,成為自食其力的專業作家。
  不要忘了,身為傑出雙親之女,大詩人之妻,瑪麗豈是泛泛之輩。早在她十九歲那年,拜倫與雪萊在日內瓦夜談興起,拜倫捉議大家何不各寫一篇神怪小說。四個人都動了筆,包括兩位詩人,瑪麗,和拜倫的醫生巴利多裏。三位男土都無法終篇,瑪麗卻越寫越認真,完成了一篇傑作,在倫敦引起轟動。 《佛朗肯斯坦》把十八世紀的恐怖故事接上現代的科幻小說,對於人性與科學都有深刻的探討;憑此一部作品,瑪麗已無須愧對父母與丈夫。
  除了《佛朗肯斯坦》之外,瑪麗還寫了五本小說,二十五個短篇。其中小說以《末世一人》最好;短篇以《分身》最有深度,其人格分裂的探討對史悌芬森、王爾德、康拉德等都有啟發。
  瑪麗另一項貢獻就是為亡夫編印遺作。雪萊死後留下不少迄未發表的作品,那首五百多行的未完成長詩《生之凱旋》便是一例;即使生前已刊之詩,也多未經作者校對。瑪麗將這些浩繁的詩文一一訂正,還加上註解,附上序言,說明雪萊當日寫那些作品時的場合與心境,對後世學者幫助很大。一八二四年,她出版了《雪萊詩遺作》,一八三九年又發行四卷一套的《雪萊詩集》。
  雪萊死後二十二年,父親提摩太爵士(Sir TimothySheUey)以九十二歲高齡逝世,爵位與家產由瑪麗的男兒伯熙繼承。父母的天才伯熙卻沒有世襲:他是平凡的人,所幸對母親很孝順。他的妻子簡茵·聖約翰是雪萊的信徒,也極賢淑。可憐的瑪麗,終於得享七年幸福。雪萊在海邊火葬時,崔羅尼將雪萊的心另外收起,珍藏在盒中,後來送給瑪麗,並向她求婚。瑪麗拒絕了求婚,卻接受了雪萊的心。她把那顆心,那曾經為西風與雲雀歡躍的心,包在雪萊吊濟慈的《阿多奈思》卷中,藏在書桌抽屜裏。一八五一年瑪麗死時,那心已幹碎成灰。最後,七十歲的伯熙也死了,那堆“灰心”就葬在瑪麗與伯熙的旁邊。
  伯熙無後,雪萊和瑪麗的故事也就結束了。
  
  其二:梵谷弟媳
  
  
  瑪麗·雪萊死後二年,一位大畫家生於荷蘭。他和瑪麗的丈夫有不少地方相似。雪萊出生於貴族世家,終身依靠祖父的遺產,未曾自食其力;他出生於畫商世家,本來可以在畫店工作,卻因為要畫另一種畫,不得不靠做畫商的弟弟按月接濟。雪萊特立獨行,從中學起就不合於世俗,有“瘋雪萊”之稱;他也狂狷自放,不容於社會,群童呼為“紅頭瘋子”,更因宿疾加上勞累,後來真的發了癲癇。雪萊生前讀者寥寥,論者藐藐;他的畫只賣掉一幅,也只贏得一篇好評。雪萊體弱多病,神經緊張,有自殺傾向,據說在暴風雨中,是雪萊自己力阻同舟的威廉姆斯落帆救船;他從小體格健壯,但因畫途不順,生活困苦,心情壓抑,曾經割耳自殘,終於自殺。所以兩人都是早夭:雪萊未滿三十,他也只有三十七歲,兩人都死於七月。
  他,便是梵谷。家喻戶曉,盛名更勝雪萊。
  兩人的命運當然也有不同。雪萊不善理財,但畢竟有豐厚的家產,不慮饑寒。梵谷既握畫筆,便不得不靠弟弟西奧每月一百五十法郎的津貼,往往餵飽了調色盤就餵不飽空肚。另外一大差別,是雪萊追求理想的愛情雖然無法滿足,畢竟有過兩個妻子,還有情人,而前妻甚至被他遺棄。梵谷雖然與妓女同居過,但一生幾無愛情可言,更難奢望娶妻。
  相較之下,梵谷是寂寞多了。雪萊死後,哀怨的瑪麗對不夠專情的亡夫仍以愛相報,余生的心力有一半用在編校雪萊的著作(分量五倍於徐誌摩),連寫給其他女子的情詩也不刪除。梵谷卻無妻可靠。
  幸而天不絕人, 即連苦命的梵谷亦復如此。生前,他有弟弟可靠,死後,他絕對沒有料到,弟弟的遺愛竟由弟媳婦一肩擔當,一手完成。
  梵谷死後,西奧不勝哀傷,加上久病,竟也精神失常,間或錯迷,不到半年就去世了。留下二十九歲的妻子約翰娜·邦格,帶著未滿周歲的男孩小文生,對著滿屋子零亂的存畫和書信,一時不知所措。她嫁給西奧不過一年半,與梵谷相處只有五天。她深愛丈夫,兼及這位苦命而陌生的哥哥。另一方面,家中掛滿、堆滿哥哥的畫,哥哥一生的遭遇,從弟弟口中也聽到耳熟,所以她對梵谷並不陌生。為了排遣對丈夫的思念,約翰娜逐一念起哥哥歷年寫給弟弟的五百多封信來。夜復一夜,她咀嚼著至死不渝的手足之情,深受感動,因而得知梵谷是怎樣的藝術家,怎樣的人。於是她決心要實現西奧未遂的心願:讓全世界看到梵谷的畫。
  像雪萊夫人一樣,這位遺孀也不是普通的女子。約翰娜也是荷蘭人,但是在班上是英文的高材生,後來還去倫敦,在大英博物館工作,又在烏特勒支的中學教過英文。更巧的是,她的學位論文寫的正是雪萊。於是她一面設法安排梵谷的畫展,一面開始把那五百多封信譯成英文,只等畫展成功,配合刊出。但是要昭告世人有這麼一位天才久被冷落,並非易事。開頭的十年有六次畫展,觀眾淡漠。第七次展出在巴黎,卻引來馬蒂斯等野獸派的新秀。從此西歐重要的美術館大門,逐一為梵谷而開。同時,約翰娜也伺機將梵谷的畫零星出售,既可補貼家用,又可推廣畫家的名聲。
  梵谷生前無名,除了少數畫作送給朋友之外,其他全都寄給弟弟去推銷,所以西奧死後,那五百五十幅油畫外加數以百計的素描,全由約翰娜一人掌握,姑不論藝術的價值,僅計市場的估價已富可敵國。但弟媳婦獲畫並推廣之功,也對得起兩兄弟了。約翰娜自己的哥哥安德烈不喜歡那些油畫,曾勸妹妹一起丟掉,幸虧約翰娜不聽他的,否則世上將不知梵谷是誰。
  梵谷逝後三十五年,約翰娜亦逝於六十三歲,那幾百幅宏美的作品由她的獨子小文生(VmoentW皿emvan Gogh)繼承。小文生像雪萊之伯熙,並沒有遺傳先人的天才,只是一位平凡的工程師。他坐擁現代畫燦爛炫眼的寶庫,一幅畫也不肯出售,因此他叔叔的豐收大半得以留在國內,不像其他名畫家的那樣散落在世界各國。最後荷蘭政府出面,以六百萬美金的超低價格向小文生整批買下這些油畫與素描,條件是成立“梵谷基金會”,由梵谷家人主控,同時要在阿姆斯特丹蓋一座“國立梵谷美術館”,以資保管、展出。
  梵谷生前,世界待他太薄,梵谷死後,世界待他像寵愛。歷史的補償梵谷不會知道,也不會知道他欠弟媳婦多深,只知道他欠弟弟太多,無以回報。可是他們因他的光輪而不朽,他們的辛苦因他對全人類的貢獻而沒有白費,他們留下的獨子因貧窮的叔叔而成荷蘭的首富。
  啊,不,梵谷已經充分報答了家人。唯一的遺憾是:他留下那許多人像的傑作,農夫艾思卡烈、郵差魯蘭、詩人巴熙、中尉米烈、醫生嘉舍,但是碌碌一生,竟未能為這一對至愛的家人、恩人留下畫像。
  種樹的人往往來不及乘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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