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的後院裏有一座不大的偏屋,四周長著密密麻麻的牛蒡、蕁麻和野生的大麻。這房子的鐵皮屋頂已經生銹,煙囪塌了半截,門前的臺階早已腐朽,長出草來,墻上的灰漿只留下斑駁的殘跡。偏屋的正面對著醫院,後面朝向田野;一道帶釘子的灰色圍墻把偏屋和田野隔開。這些尖端朝上的釘子、圍墻和偏屋本身,無不顯得陰森可怕,只有我們的醫院和監獄才會有這種特殊的外觀。

如果您不怕被蕁麻螫痛,那您就沿著一條通向偏屋的羊腸小道走去,讓我們看一看裏面的情景。打開第一道門,我們來到了外室。這裏的墻下和爐子旁邊扔著一堆堆醫院裏的破爛。床墊啦,破舊的病人服啦,長褲啦,藍白條紋的襯衫啦,毫無用處的破鞋啦--所有這些皺皺巴巴的破爛混雜在一起,胡亂堆放著,正在黴爛,發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

看守人尼基塔,嘴裏咬著煙鬥,老是躺在這堆汙七八糟的廢物上。他是個退伍的老兵,那身舊軍服上的紅領章早已褪成棕黃色。他的臉嚴厲、憔悴,兩道下垂的眉毛給他的臉增添一副草原牧羊犬的神氣,鼻子通紅。他身材不高,看上去瘦骨伶仃,青筋暴突,可是神態威嚴,拳頭粗大。他屬於那種頭腦簡單、唯命是從、忠於職守、愚鈍固執的人,這種人最喜歡秩序,把它看得高於一切,因而深信:他們就得挨打。他打他們的臉、胸、背,打到哪兒算哪兒,相信不這樣就不能維持這裏的秩序。

再往裏走,您便進入一間寬敞的大房間,如果不算外室,整座房子就由它占去了。這裏的墻壁塗成暗藍色,天花板熏黑了,跟沒有煙囪的農舍一樣--顯然,到了冬天,這裏的爐子日夜冒煙,煤氣很重。窗子的裏邊裝著鐵柵欄,樣子難看。地板灰暗,粗劣。滿屋子的酸白菜味,燈芯的焦糊味,臭蟲味和氨水味,這股渾濁的氣味讓您產生的最初的印象是,仿佛您進入了一個圈養動物的畜欄。

房間裏擺著幾張床,床腳釘死在地板上。在床上坐著、躺著的人都穿著藍色病人服,戴著舊式尖頂帽。這些人是瘋子。

這裏一共五個人。只有一人貴族出身,其余的全是小市民。靠近房門睡的是個又高又瘦的小市民,褐色的小胡子亮閃閃的,淚眼模糊,托著頭坐在床上,定定地望著一處地方發呆。他日日夜夜發愁,搖頭,嘆氣,苦笑。他很少參與別人的談話,即使問他什麼,他也照例不答。給他端來食物,他就機械地吃下去,喝下去。從他那劇烈而痛苦的咳嗽,骨瘦如柴的模樣和臉頰上的潮紅可以推斷,他正害著痔病。

在他之後是個矮小、活潑、十分好動的老頭子,留一把尖尖的小胡子,一頭烏黑的鬈發,像黑人似的。白天他在病室的兩扇窗子間不停地踱來踱去,或者像土耳其人那樣盤腿坐在自己床上,同時無休止地吹著口哨,學灰雀啼叫,還小聲唱歌,嘿嘿竊笑。他的這種孩子氣的樂趣和活潑的性格,即使在夜裏也有所表現:他常常爬起來向上帝禱告,也就是用雙拳捶胸,用手指頭摳摳門縫。他就是猶太人莫謝伊卡,大約二十年前他因為帽子作坊起火燒毀而神經錯亂,成了瘋子。

第六病室的全體病人中,只有莫謝伊卡一人被允許外出,甚至可以離開醫院上街去。他很久以來就享受著這一特權,大概因為他是醫院的老住戶,又是個不傷人的文瘋子,再者他成了城裏供人逗樂的醜角。只要他一出現,立即被一群孩子和狗圍住,對此人們也早已看慣了。他穿著難看的病人服,戴著滑稽的尖頂帽,穿著拖鞋,有時光著腳,甚至不穿長褲,在街上走來走去,在民宅和商店的門口站住,討個小錢。有的給他克瓦斯,有的給點面包,還有人給個小錢,所以他回來時通常已吃飽喝足,還發了點小財。他帶回來的東西統統讓尼基塔沒收了去歸自己享用。這個老兵做這種事很不客氣,他粗魯地、氣急敗壞地把他的每一個口袋都翻過來,還呼喚上帝來作證,說他今後絕不再放猶太人上街,說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恨的是不守秩序。

莫謝伊卡喜歡幫助人。他給同伴端水,在他們睡著的時候給他們蓋好被子,答應下次從街上回來送每人一個小錢,並且給每人縫一頂新帽子。他還給左邊的鄰居,一個癱瘓病人,用勺子餵飯吃。他這樣做既不是出於憐憫,也不是出於什麼人道方面的考慮,他只是無形中受了右邊的鄰居格羅莫夫的影響,模仿他這麼幹的。

伊凡·德米特裏·格羅莫夫是個三十三歲的男子,貴族出身,擔任過法院民事執行員,屬十二品文官,患有被害妄想癥①。他要麼縮成一團躺在床上,要麼在室內不停地走來走去,像在活動筋骨,很少有坐著的時候。一種令人驚慌不安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等待,弄得他總是十分興奮、急躁、緊張。外屋裏只要有一絲動靜,或者院子裏有人叫一聲,他便立即擡起頭,側耳細聽:莫非是有人來找他?要把他抓走,這時他的臉上就露出極其驚慌和厭惡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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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種精神疾患,自以為受人迫害。

我喜歡他那張顴骨突出的方臉盤,它總是蒼白,悲傷,像一面鏡子反映出他那顆飽受驚嚇又苦苦掙紮的心靈。他的臉相是奇特的,病態的,然而那清秀的面容雖則刻下深沈而真誠的痛苦,卻顯出理智和知識分子所侍有的文化素養,他的眼睛閃出溫暖的健康的光芒。我也喜歡他本人,彬彬有禮,樂於助人,對所有的人都異常客氣,除了尼基塔。誰要是掉了扣子或者茶匙,他總是趕緊從床上跳下來,拾起那件東西。每天早晨他都要跟同伴們道早安,躺下睡覺時祝他們晚安。

除了一貫緊張的心情和病態的臉相外,他的瘋病還有如下表現:有時在傍晚,他裹緊那件破舊的病人服,渾身發抖,牙齒打顫,開始在墻角之間、病床之間急速地走來走去。好像是,他正害著厲害的寒熱病。有時他突然站住,看看他的同伴們,想必他有十分重要的話要說,可是他又顯然考慮到他們不會聽他講話,或者即使聽也聽不懂,於是他便不耐煩地搖著頭,繼續走來走去。可是不久想說話的欲望壓倒一切顧慮,占了上風,他就放任自己,熱烈地、激昂他講起來。他的話沒有條理,時快時慢,像是夢吃,有時急促得讓人聽不明白,然而在他的言談中,在他的聲調中,有一種異常美好的東西。聽他說話,您會覺得他既是瘋子又是正常人。他的瘋話是難以寫到紙上的。他談到人的卑鄙,談到踐踏真理的暴力,談到人間未來的美好生活,談到這些鐵窗總是使他想到強權者的愚蠢和殘酷。結果他的話就成了一支雜亂無章的集成曲,盡管是老調重彈,然而卻遠沒有唱完。

作者:契訶夫

大約十二年或十五年前,文官格羅莫夫住在城裏一條最主要的大街上。他擁有私宅,頗有名望,家道殷實。他有兩個兒子:謝爾蓋和伊凡。謝爾蓋在大學四年級的時候得了急性肺結核,死了。他的死像是開了個頭,此後一連串的不幸突然落到這家人頭上。剛埋葬了謝爾蓋,一周後,年老的父親因為偽造單據盜用公款受到起訴,不久因傷寒病死在監獄的醫院裏。房子和全部動產均被拍賣,弄得伊凡·德米特裏和他的母親一貧如洗無以為生了。

從前,在父親活著的時候,伊凡·德米特裏住在莫斯科,在那裏上大學,每月收到六七十個盧布,不知道什麼叫窮,後來他不得不急劇地改變自己的生活。他只好從早到晚去教報酬很低的家館,做抄寫工作,卻仍舊挨餓,因為他把全部收入都寄給母親維持生計了。伊凡·德米特裏忍受不了這種生活。他垂頭喪氣,變得虛弱不堪,不久就放棄學業,回到家鄉。在這裏,在這座小城裏,他多方托人,謀到了縣立學校的一份教職。但他跟同事相處不好,學生也不喜歡他,不久他就辭職不幹了。母親又去世了。他有半年之久失業在家,只靠面包和水生活,後來就當上了法院的民事執行員。他一直擔任這個職務,直到因病被解職為止。

他向來沒有給人留下健康的印象,即使在青春年少的大學期間也是這樣。他總是臉色蒼白,身體消瘦,經常感冒,吃得少,睡不好。只要一杯紅葡萄酒就能弄得他頭昏腦漲,歇斯底裏發作。他總想跟人們交往,但由於他生性急躁、多疑,他沒有朋友,沒有一個至交。他對城裏人的評論向來帶著輕蔑,老說,他們的粗魯無知和渾渾噩噩的禽獸般的生活是他深惡痛絕的。他用男高音說話,響亮而熱烈。說話時要麼怒氣沖沖、憤憤不平,要麼興高采烈,露出驚奇的神色,不過任何時候他的表情都是真誠的。不論跟他談什麼,他總是歸結到一點:這個城市的生活沈悶、無聊,這個社會沒有高尚的需求,過著毫無生氣、毫無意義的生活,充斥著形形色色的暴力、愚昧、腐化和偽善。卑鄙的人錦衣玉食,正直的人忍饑挨餓;社會需要學校,主持正義的報紙,劇院,大眾讀物,知識界的團結;必須讓這個社會認清自己的面目,感到震驚才好。他對人的議論總加上濃重的色調,而且只有黑白二色,不承認有其他的色彩。他把人類分成卑鄙小人和正直人兩種,中間的人是沒有的。關於女人和愛情他總是津津樂道,充滿熱情,但他一次也沒有戀愛過。

盡管他言論尖刻、神經過敏,城裏人卻喜歡他,背地裏都親切地叫他萬尼亞①。他那種待人和藹、樂於助人的天性,為人的正派,道德的純潔,就連他那件破舊的常禮服,病態的外貌,家庭的不幸,總能喚起他們心中美好的、溫暖的、憂傷的感情。此外他受過良好的教育,博覽群書,用城裏人的話說,他無所不知,在這個城市裏是個類似活字典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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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伊凡的昵稱。

他讀過很多書。他常常坐在俱樂部裏,神經質地撚著小胡子,翻閱雜誌和書籍。看他的臉色可以知道,他不是在閱讀,而是在吞咽,根本來不及咀嚼。應當認為,閱讀是他的一種病態的習慣,因為不管他抓到什麼,哪怕是去年的報紙和日歷,他都急不可耐地讀下去。他在家裏總是躺著看書。

作者:契訶夫

一個秋天的早晨,伊凡·德米特裏翻起大衣領子,在泥濘中啪嗒啪嗒地走著,穿過小巷和一些偏僻的地方,費力地去找一個小市民的家,憑執行票向他收款。他心情憂郁,每到早晨他總是這樣的。在一條巷子裏他遇到囚個荷槍實彈的士兵押送著兩名戴著手銬的犯人。以前伊凡·德米特裏經常遇見犯人,每一次他們都引起他憐憫和不安的感覺,可是這一次相遇卻給他留下一個異樣的、奇怪的印象。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覺得,他也可能戴上手銬,就這樣由人押著,走在泥地裏,送進監獄去。他在小市民家待了一會兒,然後回家。在郵局附近他遇見一個認識的警官,對方跟他打了招呼,還和他一道走了幾步,不知為什麼他又覺得這很可疑。回到家裏,他一整天都想著兩個犯人和荷槍的兵,一種莫名其妙的惶恐不安的心情妨礙他閱讀和集中精力思索什麼事。晚上他在屋裏沒有點燈,夜裏也不睡覺,老想著他可能被捕,戴上手銬,關進監獄。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麼過失,而且可以擔保他今後也絕不會去殺人、放火、偷盜。可是,無意中偶然犯下罪行難道不容易嗎?難道不會有人誣陷嗎?最後,難道法院不可能出錯嗎?難怪千百年來人民的經驗告誡我們:誰也不能發誓不討飯,不坐牢。①而在現行的訴訟程序下,法院的錯判是完全可能的,不足為怪的。那些對別人的痛苦有著職務或事務關系的人,如法官、警察和醫生,久而久之,出於習慣勢力,會變得麻木不仁,以致對他們的當事人即使不願意也不能不采取敷衍了事的態度。從這方面講,他們同在後院裏殺羊宰牛而看不見血的農民沒有絲毫區別。在對人采取這種敷衍塞責、冷酷無情的態度的情況下,為了剝奪一個無辜的人的一切公民權利並判他服苦役,法官只需一件東西:時間。只要有時間去完成某些法定程序,然後就萬事大吉--法官就是憑這個領取薪水的,事後你在這個離鐵道二百俄裏的骯臟的小城去尋找公正和保護吧!再說,既然社會把任何暴力視作明智、合理之必需,而一切仁慈的舉動,如宣告無罪的判決,卻引起不滿和報復情緒的大爆炸,在這種情況下,侈談公正,豈不可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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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俄國諺語。

早晨,伊凡·德米特裏起床後心存恐懼,額頭上冒出冷汗,已經完全相信,他每時每刻都可能被捕。“既然昨天那些沈重的思想久久地沒有離開我,”他想道,“可見這些想法不無道理。這些想法的確不可能無緣無故地鉆進腦子裏的。”

有個警察不慌不忙地從窗下經過:這是不無用意的。瞧,有兩個人站在房子附近,也不說話。為什麼他們不說話呢?

從此,伊凡·德米特裏日日夜夜受盡折磨。所有路過窗下的人和走進院子的人都像是奸細和暗探。中午,縣警察局長通常坐著雙套馬車從街上經過,他這是從城郊的莊園去警察局上班。可是伊凡·德米特裏每一次都覺得:馬車跑得大快,他的神色異樣,顯然他急著跑去報告:城裏有一個十分重要的犯人。每逢有人拉鈴或者敲門,伊凡·德米特裏就渾身打顫,如果在女房東家裏遇到生人,他就惶惶不安。可是遇見警察和憲兵時他卻露出笑臉,還吹著口哨,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一連幾夜睡不著覺,等著被捕,可是又故意大聲打鼾,像睡著的人那樣連連籲氣,好讓女房東覺得他睡著了。要知道如果夜裏他睡不著覺,那就意味著他受到良心的譴責,痛苦不堪--這可是一大罪證!事實和常理使他相信,所有這些恐懼都荒誕不經,無非是變態心理,另外,如果把事情看得開一些,即使被捕坐牢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只要問心無愧就行了。但他的思考越是理智,越是合乎常理,他內心的惶恐不安卻越是強烈,越是折磨人。這就像一個隱士本想在處女林裏開出一小塊安生之地,他用斧子砍得越是起勁,林子卻長得越來越茂盛一樣。伊凡·德米特裏最後意識到,這也無濟幹事,於是索性不再思考,完全沈溺於絕望與恐懼之中。

他開始離群索居,避開人們。他原先就討厭自己的職務,現在更是忍受不了這種工作。他生怕有人使壞整他,偷偷往他的口袋裏塞進賄賂,然後去告發他。或者他自己無意中在公文上出錯--這無異於偽造文書,或者他丟失了別人的錢。奇怪的是他以前的思想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活躍機敏,現在他每天都能想出成千上萬條各種各樣的理由,說明應當認真為自己的自由和名譽擔憂。正因為如此,他對外界,特別是對書籍的興趣便明顯地減弱,他的記憶力也大為衰退了。

到了春天,雪化了,在公墓附近的一條沖溝裏發現兩具部分腐爛的屍體。這是一個老婦人和小男孩,帶有強暴致死的跡象。於是城裏人議論紛紛,只談這兩具屍體和尚未查明的兇手。伊凡·德米特裏害怕別人以為這是他殺死的,便在大街小巷走來走去,還面帶微笑。可是遇見熟人時,他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一再聲明,沒有比殺害弱小的、無力自衛的人更卑鄙的罪行了。可是這種作假很快就使他厭倦,他略加思索後認定,處在他的地位,最好的辦法就是躲進女房東的地窖裏去。他在地窖裏坐了一整天,之後又坐了一夜一天。他凍得厲害,等到天黑,便偷偷地像賊一樣溜進自己的房間裏。天亮之前,他一直站在房間中央,身子一動不動,留心聽著外面的動靜。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就有幾個修爐匠來找女房東。伊凡·德米特裏清楚地知道,他們是來翻修廚房裏的爐竈的,然而恐懼偷偷地告訴他,這些人是打扮成修爐匠的警察。於是他悄悄地溜出住宅,沒戴帽子,沒穿上衣,驚駭萬分地順著大街跑去。幾條狗汪汪叫著追他,有個男人在後面不住地喊叫,風在他耳邊呼嘯,伊凡·德米特裏便覺得全世界的暴力都聚集在他的背後,現在要來抓住他。

有人把他攔住,送回住處,打發女房東去請醫生。醫生安德烈·葉菲梅奇(這人以後還要提起)開了在頭上冷敷的藥液和桂櫻葉滴劑①的藥方,愁眉苦臉地直搖頭。臨走前他對女房東說,以後他不會再來了,因為他不該妨礙人們發瘋。由於伊凡·德米特裏在家裏無法生活和治療,只好把他送進醫院,被安置在性病病室裏。他每天夜裏不睡覺,發脾氣,攪得病人不得安寧,不久安德烈·葉菲梅奇便下令把他轉到第六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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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種鎮靜劑。

一年後,城裏人已經完全忘了伊凡·德米特裏,他的書讓女房東胡亂堆在屋檐下的雪橇裏,被頑皮的孩子們一本本拿光了。


伊凡·德米特裏左邊的鄰居,我已經說過,是猶太人莫謝伊卡,右邊的鄰居是個一身肥肉、長得滾圓的農民,一張癡呆呆的臉上毫無表情。這是一個不愛動的、貪吃的、不幹不凈的畜生,早已喪失了思想和感覺的能力。從他身上不斷冒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惡臭。

尼基塔給他收拾床鋪的時候,總是狠狠打他,使勁掄起胳膊,一點也不顧惜拳頭。這時候,可怕的不是他挨了打--這種事是可以習慣的--可怕的是這個遲鈍的畜生挨了打卻毫無反應:不出聲音,沒有動作,連眼睛都毫無表情,只是身子稍稍晃一晃,像個沈重的大木桶。

第六病室的第五個,也就是最後一個病人是個小市民,原先是郵局的揀信員。他是個瘦小的金發男子,一張和善的面孔上帶點狡猾的神色。看他那雙聰明、安詳的眼睛以及明亮而快活的目光可以推斷,他城府根深,心裏藏著極重要、極愉快的秘密。他在枕頭底下,床墊底下藏著什麼東西,總不肯拿出來給別人看,倒不是怕人搶了去,偷了去,而是有點不好意思。有時他走到窗前,背對著病友,在胸前佩戴什麼東西,還低下頭看了又看。如果這時有人走到他跟前,他就滿臉窘色,立即把胸前的東西扯下來。不過他那點秘密是不難猜出的。

“您得向我祝賀,”他常常對伊凡·德米特裏說,“上司為我呈請授予二級斯丹尼斯拉夫星章。二級星章向來只頒發給外國人,可是不知什麼緣故他們願意為我破例哩,”他笑嘻嘻地說,還大惑不解地聳聳肩膀,“嘿,老實說,簡直沒有料到。”

“你這話我一點也不懂,”伊凡·德米特裏陰沈地聲明。

“不過您可知道我遲早會弄到什麼嗎?”以前的郵局分揀員狡黠地瞇細眼睛接著說,“我一定能得到一枚瑞典的‘北極星’。這種勛章是值得費心張羅的。白十字架和黑帶子。漂亮極了。”

大概任何別的地方的生活都不會像這座偏屋裏那樣單調。每天早晨,除了癱瘓病人和胖農民以外,所有的人都在外室裏的一只雙耳木桶裏洗臉,用病人服的下擺擦幹。這之後他們用錫杯子喝茶,茶是由尼基塔從主樓裏取來的。每人只能喝一杯。中午他們喝酸白菜湯和粥,晚上吃中午剩下的粥。三餐之間,他們躺下,睡覺,望著窗子,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天天如此。連以前的郵局揀信員說的也還是那幾種勛章。

第六病室很少見到新人。醫生早就不接收新的瘋癲病人,而想訪問瘋人院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是不多的。理發師謝苗·拉紮裏奇隔兩個月來這裏一次。他怎麼給瘋子們理發,尼基塔怎麼幫他的忙,每當這個醉醺醺、笑呵呵的理發師出現時,病人們怎樣亂作一團--這些我們就不談了。

除了理發師,誰也不到這裏來看一看。病人們註定一天到晚只能見到尼基塔一個人。

可是不久前在醫院的主樓裏流傳著一個相當奇怪的消息。

傳說好像醫生經常去第六病室了。


奇怪的流言!

醫生安德烈·葉菲梅奇·拉金,從某一點上說是個與眾不同的人。據說他年輕時篤信上帝,準備日後擔任神職。一八六三年他中學畢業,本想進神學院學習,可是他的父親,一名醫學博士和外科醫師,刻薄地挖苦了他一頓,斷然宣布,如果他真去當神父,他就不認他這個兒子。這話可信到什麼程度,我不知道,不過安德烈·葉菲梅奇本人不止一次地承認,他對醫學以及一般的專門學科向來是不感興趣的。

不管怎麼樣,他讀完了醫學系的課程,並沒有去當教士。看不出他如何篤信上帝,開始從醫時跟現在一樣,他都不像是虔誠信教的人。

他的外貌笨重、粗俗,像個莊稼漢。他的臉,胡子,平順的頭發和結實笨拙的體態,使人想起大道旁小飯鋪裏那種酒足飯飽、隨隨便便、態度粗魯的店老板。他的臉粗糙,布滿細小的青筋,眼睛小,鼻子發紅。由於身材高,肩膀寬,所以手腳很大,似乎一拳打出去,就能叫人斷了氣。不過他的步態徐緩,走起路來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在狹窄的過道裏遇見人時,他總是先停下來讓路,說一聲:“對不起!”--他的聲音完全不是預料中的男低音,而是嗓子尖細、音色柔和的男中音。他的脖子上有個不大的瘤子,妨礙他穿漿過的硬領衣服,所以他總是穿柔軟的亞麻布或棉布襯衫。一般說來,他的穿著不像一名醫生。一身衣服他一穿就是十年,新衣服他照例到猶太人的鋪子裏去買,那皺皺巴巴的新衣穿在他身上跟舊衣服一樣。同一件常禮服,他看病時穿它,吃飯時穿它,出門做客也穿它。不過他這樣做不是出於吝嗇,而是他完全不修邊幅。

當安德烈·葉菲梅奇來到這個城市就職的時候,這個“慈善機關”的情況簡直糟透了,病室裏,過道裏,醫院的院子裏,到處臭哄哄的,叫人透不過氣來。醫院的勤雜工、助理護士和他們的孩子們都跟病人一起住在病室裏。人們抱怨,蟑螂、臭蟲和老鼠攪得大家不得安生。在外科,丹毒從來沒有絕跡過,整個醫院只有兩把手術刀,體溫計一個也沒有,浴室裏存放著土豆,總務長,女管理員和醫士勒索病人錢財。據說安德烈·葉菲梅奇的前任老醫生把醫院裏的酒精偷偷拿出去賣,他還網羅護士和女病人組成他的後宮。所有這些汙七八糟的事城裏人全都清楚,甚至誇大其詞,然而對此卻漠不關心。有些人強詞奪理,說什麼住醫院的都是小市民和農民,這種人不可能不滿意,因為他們家裏的生活比醫院裏還要糟得多,總不能供他們吃松雞吧!另一些人則辯解說,沒有地方自治局的幫助,光靠本城的財力是辦不成一所像樣的醫院的;謝天謝地,醫院雖糟,總算有一個。而成立不久的地方自治局不論在城裏還是城郊都不開設診療所,借口是城裏已經有醫院了。

到醫院裏視察一番,安德烈·葉菲梅奇得出結論,這個機構不成體統,對病人的健康極為有害。照他看來,最明智的可行辦法就是把所有的病人放回家,關閉這所醫院。但他考慮到,光憑他個人的權限很難做到這一點,況且這也無濟於事。如果把肉體上的和精神上的汙穢從一個地方趕出去,那它就會轉移到另一個地方;應當等待它自行消失。再說,人們既然開辦醫院,而且容忍它的存在,可見它是人們需要的。種種偏見和所有這些日常生活中的卑鄙齷齪的醜事也是需要的,因為久而久之它們會轉化為有用之物,正如畜糞變成黑上一樣。這個世界上沒有一種好東西在它開始的時候不帶有醜惡的成分。

上任之後,安德烈·葉菲梅奇對待醫院裏的混亂看來是相當冷漠的。他只要求醫院的勤雜工和護士不再在病室裏過夜,添置了兩櫃子的醫療器械,至於總務長,女管理員,醫士和外科的丹毒,一切都維持原狀。

安德烈·葉菲梅奇極其喜愛智慧和正直,然而要在自己身邊建立明智和正直的生活對他來說卻缺乏堅強的性格,缺乏這方面的信心。下命令,禁止,堅持己見,這些他是完全做不到的。看來他似乎發過誓,永遠不提高嗓門,永遠不用命令式。“給我這個”或者“把那東西拿來”這樣一些話他很難說出口。每當他餓了,他總是猶豫不決地咳幾聲,對廚娘說:“最好給我一杯茶”或者“最好給我弄點吃的”。至於對總務長說不準他偷盜,或者把他趕走,或者幹脆廢除這個多余的寄生職位--這些他完全是無能為力的。每當有人欺騙安德烈·葉菲梅奇,或者奉迎他,或者拿來一份明明是造假的帳單要他簽字,他總是窘得滿臉通紅,盡管他感到心中有愧,但還是在帳單上簽了字。遇到病人向他訴苦說吃不飽,或者抱怨護士態度粗暴,他就發窘,抱歉地嘟噥說:

“好,好,我以後調查一下……多半這是誤會……”

起先安德烈·葉菲梅奇十分勤奮。每天從早晨起他就給病人看病,做手術,有時甚至接生,一直幹到吃午飯。女病人都說他細心,診斷準確,特別是兒科疾病和婦女病。可是時間一長,他因為工作的單調、徒勞無益,顯然感到厭煩了。今天接診三十個病人,到明天一看,加到三十五人,後天就是四十,就這樣天天看病,年年看病,可是城市的死亡率並沒有因此下降,病人照樣不斷地來。一個上午,要對四十名就診病人真正有所幫助,這在體力上是辦不到的,所以盡管不願意,結果只能是騙局。一個會計年度接診一萬兩千名病人,不客氣地說,那就是欺騙了一萬兩千名病人。至於讓重病人住進病房,按科學的規章給以治療,這同樣做不到,因為規章是有的,科學卻沒有。如果拋開空洞的議論,像別的醫生一樣死板地照章辦事,那麼為此首先需要潔凈和通風,而不是垃圾和汙濁的空氣;需要有益健康的食品,而不是酸臭的白菜湯;需要助手,而不是竊賊。

再說,既然死亡是每個人正常合理的結局,那又何必阻止人們去死呢?如果某個商人或文官多活了五年十年,那又怎麼樣呢?如果認為醫學的任務在於用藥物減輕痛苦,那麼這裏不能不引出一個問題:為什麼要減輕痛苦呢?據說,首先,痛苦使人完美;其次,如果人類當真學會了用藥丸和藥水減輕自己的痛苦,那麼人類就會完全拋棄宗教和哲學,可是到目前為止人類在宗教和哲學中不僅找到了避免一切不幸的護符,而且甚至找到了幸福。普希金臨死前經受了可怕的折磨,可憐的海涅因癱瘓而臥床好幾年。那麼為什麼某個安德烈·葉菲梅奇或者瑪特廖娜就不該生病呢?要知道這些人的生活毫無內容,如果沒有痛苦,那他們的生活就完全空虛,變得跟變形蟲①的生活一樣了。

①一種單細胞動物。

這些思索弄得安德烈·葉菲梅奇心灰意懶,從此他不再每天去醫院上班了。


他的生活是這樣度過的。通常他早晨八點左右起床,穿衣,喝茶。然後他在自己的書房裏坐下看書,或者去醫院上班。在醫院裏,門診病人坐在狹窄昏暗的過道裏等著看病。勤雜工和護士們在他們身邊跑來跑去,靴子在磚地上踩得咚咚響;瘦弱的住院病人穿來穿去;死屍和裝滿汙物的器具也從這裏擡出去;病兒哭哭啼啼,穿堂風不斷灌進來。安德烈·葉菲梅奇知道,這樣的環境對發燒的、害肺癆的和本來就敏感的病人來說簡直是遭罪,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在診室裏,醫士謝爾蓋·謝爾蓋伊奇正在迎候他。這人矮小,肥胖,圓鼓鼓的臉刮得很光,洗得幹幹凈凈。他態度溫和,舉止從容,穿一身肥大的新西裝,看上去與其說像醫士,不如說像參政員。他在城裏還私人行醫,求診者很多,他系著白領結,自認為比醫生高明,因為醫生不私下行醫。診室的墻角有一個神龕,裏面放一尊很大的聖像,點一盞笨重的長明燈,旁邊有個高燭臺,蒙著白布罩。四壁墻上掛著好幾幅大主教的肖像,一張聖山修道院的風景照片和一些枯萎的矢車菊花環。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信仰上帝,喜歡神聖的儀式。聖像就是用他私人的錢設置的。每逢禮拜天,由他下命令,要某個病人在診室裏大聲吟唱贊美詩,唱完之後,翻爾蓋·謝爾蓋伊奇便手提香爐,走遍各個病室,搖爐散香。

病人很多,而時間很少,所以他的工作只限於簡短地問一下病情,然後發點氨搽劑或蓖麻油之類的藥。安德烈·葉菲梅奇坐在桌旁,用拳頭托著臉頰,沈思著,木然地提幾個問題。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也坐著,搓著手,偶爾插上一兩句話。

“我們生病,受窮,”他常說,“那是因為我們沒有好好祈禱仁慈的上帝。是的!”

在門診看病的時候,安德烈·葉菲梅奇不做任何手術。他早就不習慣做手術了,一見到血他就感到難受。有時他不得不扳開嬰孩的嘴,察看喉嚨,小孩子便哇哇地叫,揮舞小手招架,這時候他的耳朵裏便嗡嗡地響,頭發暈,眼睛裏湧出淚水。他趕緊開個藥方,揮揮手,讓女人把小孩子快點帶走。

在門診看病的時候,病人畏畏縮縮、說話沒有條理,再加上正襟危坐的謝爾蓋·謝爾蓋伊奇,墻上的那些畫,他自己二十年來一成不變的提問--這一切很快就讓他感到厭倦。他看了五六個病人就走了。剩下的病人由醫士獨自診治。

安德烈·葉菲梅奇愉快地想到,謝天謝地,他早已不私人行醫,現在誰也不會來打攪他。回到家後,他立即坐到書房裏開始看書。他讀很多書,總是讀得興致勃勃。他的一半薪水都用來買書,六間一套的寓所有三間堆放著書和舊雜誌。他最喜歡讀歷史和哲學方面的著作。醫學方面他只訂了一份《醫師》雜誌,而且通常是從後面讀起。每一次他能不間歇地讀上幾個小時而不感到疲倦。他不像伊凡·德米特裏那樣讀得很快,容易沖動,他讀得緩慢,深入,讀到凡是他喜歡的或者讀不懂的地方他常常停下來。在書的旁邊總要放上一小瓶伏特加,一根腌黃爪或者一個漬蘋果,而且直接放在呢子桌布上,不用盤子裝。每隔半小時,他眼睛不離開書,為自己斟上一杯伏特加,喝下去,然後不用眼睛看,用手摸到黃瓜,咬下一截。

三點鐘,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廚房門口,咳幾聲,說:

“達留什卡,最好給我弄點吃的……”

吃了一頓相當差還不幹凈的午飯後,安德烈·葉菲梅奇就在各個房間裏走來走去,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一邊想著什麼事情。時鐘敲了四點,過後五點,他還在踱步、沈思。有時廚房的門吱嘎響起來,從門裏探出達留什卡那張帶著睡意的紅臉。

“安德烈·葉菲梅奇,您該喝啤酒了吧?”她關心地問。

“不,還不到時候……”他回答,“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

郵政局長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通常在傍晚來訪。在全城居民中只有跟他的交往還沒有讓安德烈·葉菲梅奇感到厭煩。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原先是個廣有資財的地主,在騎兵團服役,但後來破產了,迫於生計只好在年老時進了郵政局。他精力充沛,身體健壯,蓄著灰白的美髯,舉止彬彬有禮,嗓門洪亮,聲音悅耳。他善良,重感情,但脾氣暴躁。在郵局,只要有顧客提出抗議,不同意某些做法,或者只是議論幾句,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立即漲紅了臉,渾身哆嗦,雷鳴般地吼道:“你閉嘴!”因此這個郵政局早已出了名,是個誰都怕進的衙門。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認為安德烈·葉菲梅奇有教養,誌向高尚,因而尊敬他,喜愛他。他對其余的居民則態度傲慢,像對他的下屬一樣。

“我來了!”他說著走進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書房,“您好,我親愛的朋友!恐怕我已經惹您討厭了吧?”

“正好相反,我非常高興,”醫生回答他,“見到您我總是很高興。”

兩位朋友坐在書房的長沙發上,他們先默默地抽一陣煙。

“達留什卡,最好給我們弄點啤酒來!”安德烈·葉菲梅奇說。

兩人一言不發喝完第一瓶啤酒:醫生在沈思默想,米哈伊爾一副快活而興奮的神色,好像有一件十分有趣的事要講出來。談話總是由醫生開頭。

“真遺憾,”他說得徐緩而平和,一邊搖著頭,眼睛不著對方(他向來不直視別人的臉),真是太遺憾了,尊敬的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在我們這個城市裏,根本沒有人會談些高深的或者有趣的話題,他們沒有這個能力,也不喜歡這樣做。這對我們來說是巨大的損失。連知識分子也不免流於庸俗,他們的發展水平,我敢斷言,一點也不比下等人高。”

“完全正確。我同意。”

“您自己也知道,”醫生平靜地慢條斯理地接著說,“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人類智慧最崇高的精神表現之外,一切都無足輕重、沒有意思。智慧在人獸之間劃出鮮明的界線,暗示著人類的神聖,而且在某種程度上甚至能取代人類的不朽--盡管不朽是不存在的。由此可見,智慧是快樂的唯一可能的源泉。可是我們在周圍看不到有智慧的人,聽不到智慧的談吐--可見我們沒有快樂。不錯,我們有書,但是這跟活躍的交談和積極的交往是完全不同的。如果您容我做個不完全恰當的比喻,那麼我要說:書是樂譜,交談才是歌。”

“完全正確。”

接著是沈默。達留什卡從廚房裏出來,呆板的臉上帶幾分愁苦,一手托著臉,在房門外站住,想聽聽他們講什麼。

“唉!”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嘆了口氣,“真希望現在的人能聰明起來!”

於是他講起過去的生活多麼健康、快活、有趣,那時俄國的知識分子多麼聰明,他們多麼看重名譽和友誼。他們借錢給人家不要借據,認為朋友有困難不伸手幫助是可恥的。再說那些旅行、冒險、爭論多麼有意思啊!還有什麼樣的朋友,什麼樣的女人啊!說到高加索,那是多麼迷人的地方!有個營長的妻子,是個怪女人,一到晚上就穿上軍官制服,獨自騎馬進山,也不帶向導。據說她在山村裏跟一個小公爵出了點風流韻事。”

“我的聖母娘娘……”達留什卡嘆道。

“再說那時候喝得多痛快!吃得多豐盛!那些有著自由思想的人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呀!”

安德烈·葉菲梅奇聽著,卻充耳不聞:他在思考著什麼,不時喝一口啤酒。

“我常常夢見聰明的人,並且跟他們交談,”他忽然打斷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的話說,“我的父親讓我受到良好的教育,但是在六十年代的思想影響下,他非要我當醫生不可。我這樣想,假如當年我不聽他的話,那麼我現在一定處在思想運動的中心了。恐怕我已成了某個系的教授。當然,智慧也不是永恒的,而是短暫易逝的,可是您已經知道,為什麼我對它如此喜愛。生活是個令人苦惱的陷阱。當一個有思想的人進入成年,他的意識成熟起來的時候,他不由得感到仿佛自己掉進了沒有出路的陷阱。實際上,他從虛無到有生命不是出於他的意誌,而是由某些偶然的情況促成的。……這是為什麼?他想弄清自己生活的意義和目的,可是別人不告訴他,或者說些荒誕無稽的話。他敲門--沒人給他開門。最後死神來找他--這同樣不是出於他的意願。打個比方,正如監獄裏的人被共同的不幸聯系在一起,當他們聚到一處時心情就輕松些,同樣的道理,當熱衷分析和概括的人們聚到一處,在交流彼此的引以自豪的自由思想中消磨時光時,你就不會覺得生活在陷餅中。從這個意義上講,智慧是不可替代的快樂。”

“完全正確。”

安德烈·葉菲梅奇不看對方,講講停停,一直平靜地談論著有智慧的人和同他們的交談。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留心聽著,連連贊同:“完全正確。”

“那麼您不相信靈魂不死嗎?”郵政局長突然問道。

“不,尊敬的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我不相信,也沒有理由相信。”

“老實說,我也表示懷疑。可是,話說回來,我有一種感覺,仿佛我永遠不會死去。哎,我心裏想,老家夥,你該死了!可是內心有個聲音悄悄地說:別相信,你死不了!……”

九點一過,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便告辭回家。他在前室穿上皮大衣,嘆口氣說:

“可真是,上帝把我們拋到這麼荒涼偏僻的地方!最糟糕的是我們還得死在這裏。唉!……”


送走了朋友,安德烈·葉菲梅奇坐到桌後,又開始看書。沒有一點聲音打破這夜晚的寂靜。仿佛時間也停住了,跟埋頭讀書的醫生一起屏住了氣息。似乎一切已不復存在,除了這書和帶綠罩子的燈。醫生那張粗俗的臉上漸漸地容光煥發,在人類智慧的進展面前露出了感動和欣喜的微笑。啊,為什麼人不能永生呢?他想,為什麼要有腦中樞和腦回,為什麼要有視力、語言、自我感覺和天才,既然所有這一切註定要埋進土壤,最後跟地殼一起冷卻,隨後千百萬年沒有意義、沒有目的地隨著地球繞著太陽旋轉呢?既然要冷卻,既然要隨著地球旋轉,那就完全沒有必要從虛無中孕育出人和他高度的近乎神的智慧,爾後仿佛開玩笑似的又把人化作塵上。

這就是新陳代謝!然而用類似這種永生來安慰自己是何等懦弱!自然界中所發生的一切無意識的變換過程,甚至比人的愚蠢更為低下,因為愚蠢中畢竟還有知覺和意誌,而那些過程中卻是一無所有的。只有那種在死亡面前感到恐懼而不是感到尊嚴的懦夫,才能安慰自己說,他的軀體漸漸地將化作青草,石頭,蛤模……認為新陳代謝就是永生,這是一種奇談怪論,正如一把珍貴的提琴被砸碎變得毫無用處後,有人卻預言提琴盒於前途燦爛一樣荒唐。

每當時鐘敲響,安德烈·葉菲梅奇就背靠圈椅,閉上眼睛,思考一陣。處在從書中讀到的那些美好思想的影響之下,他無意中把目光轉向自己的過去和現在。過去令人憎惡,最好不去想它。而現在也跟過去一樣。他知道,當他的思想隨著冷卻的地球繞著太陽旋轉的時候,在他寓所旁邊的醫院主樓裏,人們正遭受著疾病和渾身膿瘡的折磨。大概有人睡不著覺,在跟臭蟲作戰,有人染上丹毒,或者因為繃帶纏得太緊而呻吟,有的病人可能正跟護士們玩牌喝酒。一個會計年度裏有一萬二千人受騙;醫院的全部工作,跟二十年前一樣,建立在偷盜、爭吵、誹謗、徇私的基礎上,建立在拙劣的招搖撞騙上;醫院依舊是不道德的機構,對病人的健康極其有害。他知道在第六病室的鐵窗裏尼基塔經常毆打病人,還知道莫謝伊卡每天都在城裏乞討。

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知道,近二十五年來醫學發生了神奇的變化。他在大學裏學習的時候就覺得,醫學不久即可達到煉金術和玄學的水平,可是現在,每當他夜裏看書時,醫學常常觸動他,喚起他心中的驚喜之情。的確,它的輝煌成就簡直出人意料,發生了多麼深刻的革命啊!多虧抗菌劑,偉大的皮羅戈夫①認為甚至將來②都做不了的許多手術,現在都能做了。連普通的地方自治局醫生部敢做膝關節切除術。至於剖腹術,做一百例只有一例死亡。結石病只是小事一樁,甚至沒有人再寫這方面的文章。梅毒已經可以根治。還有遺傳學說,催眠療法,巴斯德③和科赫④的發現,以統計學力基礎的衛生學,還有我們俄國的地方自治局醫療系統。精神病學以及它現代的精神病分類法、診斷法、醫療法,同過去相比,簡直像一座雄偉的厄爾布魯士⑤。現在對待瘋子不再往他們頭上澆冷水,不再要他們穿緊身病服,對他們比較人道,據報上說,甚至為他們舉辦演出和舞會。安德烈·葉菲梅奇知道,從當前的觀點和時尚來看,像第六病室這樣的醜惡現象大概只能在離鐵道二百裏的小城裏出現,因為這裏的市長和全體議員都是半文盲的小市民,他們把醫生看作祭司,哪怕他把燒熔的錫水灌進病人的嘴裏也只能相信而不能作任何批評。換了別的地方,公眾和報刊早把這個小小的巴士底⑥砸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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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尼·伊·皮羅戈夫(一八一0---八八一),俄國解剖學家,外科學家。

②原文為拉丁文。

③巴斯德(一八二二--一八九五),法國近代微生物學和免疫學奠基人。

④科赫(一八四三--一九一O),德國微生物學家,現代細菌學、流行病學奠基人之一。

⑤俄國高加索山脈之高峰。

⑥巴黎監獄,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期間被群眾搗毀。

“不過這又怎麼樣呢?”安德烈·葉菲梅奇睜開眼睛問自己,“由此得出什麼呢?抗菌劑也罷,科赫也罷,巴斯特也罷,絲毫改變不了事情的實質。患病率和死亡率一如往常。人們為瘋子舉辦舞會,演戲,但依舊不能讓他們自由行動。可見一切都是虛妄和徒勞,其實,最好的維也納醫院和我的醫院之間也沒有什麼差別。”

可是一種悲哀和近似嫉妒的情緒使他再也不能心平氣和。這恐怕是太困的緣故,沈重的頭垂向書本,他只好雙手托住臉,心裏想道:

“我做著有害的事情,我拿人家的錢卻欺騙他們。我不誠實。可是我本身微不足道,我只是必不可少的社會罪惡的一小部分:所有的縣官都是有害的,卻白領著薪水……可見不誠實並不是我的過錯,而是時代的過錯……我若晚生二百年,我就是另一個人了。”

時鐘敲了三下,他熄燈後進了臥室。可是他毫無睡意。


兩年前,地方自治局慷慨起來,決議在開辦地方自治局醫院之前,每年撥款三百盧布,作為市立醫院增加醫務人員的補助金。因此,為了協助安德烈·葉菲梅奇的工作,縣醫生葉夫根尼·費多雷奇·霍博托夫便受聘來到這個城市。這人還很年輕,不到三十歲,高顴骨,小眼睛,是個高身量的黑發男子,看來他的祖先是異族人。他來到這個城市時身無分文,提一只小箱子,帶一個難看的年輕女人,他說是他的廚娘。這個女人還有一個吃奶的娃娃。葉夫根尼·費多雷奇經常戴一頂鴨舌制帽,腳穿高統靴子,冬天穿著短皮襖。他跟醫士謝爾蓋·謝爾蓋伊奇和會計交上了朋友,可是不知為什麼把其余的官員叫做貴族,老躲著他們。他的住所裏只有一本書:《一八八一年維也納醫院最新處方》。他到醫院來時總是隨身帶著這本書。每天晚上他在俱樂部玩臺球,他不喜歡打牌。在談話中他極愛使用這類言辭:“拖拖沓沓”,“廢話連篇”,“你別把水攪混”等等。

他每周來醫院兩次,查病房,看門診。醫院裏沒有抗菌劑,沿用拔血罐放血,這些都使他憤怒,但他也不采用新辦法,唯恐這樣一來冒犯了安德烈·葉菲梅奇。他把自己的同事安德烈·葉菲梅奇看作老滑頭,懷疑他很有錢財,內心裏嫉妒他。要能占據他的職位他才高興呢。


三月末,一個春天的傍晚,那時地上已經沒有積雪,醫院的花園裏椋鳥開始歌唱,安德烈·葉菲梅奇把他的朋友郵政局長送到大門口。正在這個時候,猶太人莫謝伊卡帶著他的戰利品回來,剛走進院子。他沒戴帽子,光腳穿一雙淺幫套鞋,手裏拿著一小包討來的東西。

“給個小錢吧!”他凍得渾身哆嗦,笑著對醫生說。

向來不拒絕人的安德烈·葉菲梅奇給了他一個十戈比硬幣。

“這多麼不好,”他瞧著莫謝伊卡的光腳和又瘦又紅的踝骨想道,“全濕透了。”

他的內心激起一種既像同情又像厭惡的感情,便跟在猶太人身後朝偏屋走去,時而看看他的禿頂,時而看看他的踝骨。醫生剛走進屋子,尼基塔立即從一堆破爛上跳起來,站得筆直。

“你好,尼基塔,”安德烈·葉菲梅奇溫和地說,“最好能發給這個猶太人一雙靴子,要不然他會感冒的。”

“是,老爺。我一定報告總務長。”

“勞駕了。你可以用我的名義請求他,就說是我要你這麼幹的。”

從外屋通向第六病室的門正開著。伊凡·德米特裏躺在床上,撐著胳膊肘擡起身子,惶恐不安地聽著陌生人的聲音,突然認出了醫生。他氣得渾身打顫,跳下床,漲紅了臉,圓瞪著眼,一臉兇相跑到病室中央。

“醫生來了!”他大聲叫道,哈哈大笑起來,“總算來了!先生們,我向你們道喜,醫生大駕光臨來探望我們啦!該死的渾蛋!”他突然尖叫一聲,發狂似地跺一下腳,那副模樣是病室裏的人從來沒有見過的,“打死這個渾蛋!不,打死還不解氣!該把他扔進糞坑裏淹死!”

安德烈·葉菲梅奇聽到這話,便從外屋朝病室裏張望,溫和地問:

“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伊凡·德米特裏叫道,一臉威嚇的神色向他逼近,一面戰戰兢兢地裹緊身上的病人服,“為什麼?你是賊!”他憎惡地說,還鼓起嘴巴,似乎想咋他一口,“騙子!劊子手!”

“請安靜,”安德烈·葉菲梅奇抱歉地微笑著說,“我向您保證,我從來沒有偷過任何東西,至於其余的,您恐怕過甚其詞了。我看得出來,您生我的氣。請安靜,我盾您,如果可以的話,冷靜地告訴我:您為什麼生氣?”

“您為什麼把我關在這裏?”

“因為您有病。”

“是的,我有病。可是要知道,成百上千的瘋子行動自由,因為你這蠢才分不清誰是瘋子,誰是健康人。為什麼該我和這幾個不幸的人,像替罪羊似的代人受過,被關在這裏?您,醫士,總務長,以及你們醫院裏所有的壞蛋,在道德方面,比我們這裏的任何人都要卑鄙得多,為什麼我們被關起來,而不是你們呢?什麼邏輯?”

“這跟道德和邏輯全不相幹。一切取決於偶然。誰被關起來,他就得待在這裏;誰沒有被關起來,他就可以自由行動。就這麼回事。至於我是醫生,您是精神病思者,這其中既與道德無關,也無邏輯可言,這純粹是一種毫無道理的偶然性。”

“這種胡扯我不懂……”伊凡·德米特裏悶聲說著,坐到自己床上。

莫謝伊卡因為尼基塔當著醫生的面不好意思搜查他,便把不少面包、紙幣和果核攤在床上。他還是凍得發抖,用悅耳的聲音很快地說著猶太話。大概他以為他又在開鋪子了。

“放我出去,”伊凡·德米特裏說,他的聲音發顫。

“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為什麼?”

“因為這不取決於我。您想一想,即使我放了您,您會有什麼好處?您出去吧,可是城裏人或者警察還會捉住您,再送回來的。”

“對,對,這倒是真的……”伊凡·德米特裏說著,擦一下額頭,“這真可怕!那麼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伊凡·德米特裏的聲音,他那張年輕聰明的臉和愁苦的面容,都讓安德烈·葉菲梅奇喜歡。他想對這個年輕人親熱些,安慰他一下。他挨著他坐到床上,想了想說:

“您剛才問怎麼辦,像您的這種處境,最好是從這裏逃出去。可是,很遺憾,這徒勞無益。您會叫人抓住的。一旦社會對罪犯、精神病人和一般的不合時宜的人嚴加防範,把他們隔離起來,這個社會是不可戰勝的。您只有一種辦法:安下心來,並且認定您待在這裏是必要的。”

“這對誰都沒有必要。”

“既然存在監獄和瘋人院,那就總得有人住進去。不是您就是我,不是我就是別的什麼人。您等著吧,在遙遠的未來,監獄和瘋人院不再存在,到那時也就不會再有這些鐵窗和瘋人衣。毫無疑問,這樣的時代遲早要來到的。”

伊凡·德米特裏冷冷一笑。

“您開玩笑,”他瞇起眼睛說,“像您和您的助手尼基塔這樣的老爺們跟未來沒有任何關系,但是您可以相信,體諒下情的先生,美好的時代一定會到來的!縱使我說得平淡無奇,您取笑吧,但是,新生活的曙光將普照大地,真理必勝,而且在我們的大街上將舉行盛大的慶典!我等不到那一天,早死了,然而我們的後代會等到的。我衷心地祝賀他們,我高興,為他們高興!前進!願上帝保佑你們,朋友們!”

伊凡·德米特裏眼睛發亮,站了起來,朝窗子方向伸出雙手,用激動的聲音繼續道:

“為了這些鐵窗我祝福你們!真理萬歲!我高興!”

“我不認為有特別的理由值得高興,”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他覺得伊凡·德米特裏的動作像在演戲,這同樣讓他喜歡,“監獄和瘋人院即使沒有了,真理如您剛才講的勝利了,然而事情的本質不會改變,自然規律依然如故。人們還會生病,衰老,死亡,跟現在一樣。不管將來有多麼燦爛的曙光照耀你們的生活,到頭來人還得被釘進棺材,扔進墓穴。”

“那麼永生呢?”

“哎,哪兒的話!”

“您不相信,嘿,可是我相信。不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伏爾泰的書裏說的,如果沒有上帝,那麼人們也會把他造出來的。①我深信,如果沒有永生,那麼偉大的人類智慧遲早也會把它造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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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國作家、哲學家伏爾泰(一六九四---七七八)曾提出“如果上帝不存在,就應當把它造出來”。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長篇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引用了這句話,並補充道:“而且確實,人類造出上帝來了。”

“說得好,”安德烈·葉菲梅奇愉快地微笑著說,“您有信念,這很好。有信念的人哪怕被砌在墻裏面也會生活得快樂的。請問您在什麼地方受過教育?”

“是的,我上過大學,不過沒有讀完。”

“您是個有思想、愛思考的人。在任何環境中您都能找到內心的平靜。旨在探明生活意義的那種自由而深刻的思考,對塵世浮華的全然蔑視--這是人類迄今為止最高的兩種幸福。哪怕您生活在三道鐵欄裏面,您也能擁有這種幸福。第歐根尼②住在木桶裏,然而他比人間所有的帝王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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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第歐根尼,古希臘哲學家,奉行極端的禁欲主義,傳說他住在一個大木桶裏。

“您的第歐根尼是呆子,”伊凡·德米特裏陰沈地說,“您為什麼要對我談起第歐根尼,談起什麼探明生活的意義?”他突然大為生氣,跳了起來,“我愛生活,我熱愛生活!我得了被害妄想癥,經常恐懼萬分,然而有的時候我心裏充滿了對生活的渴望,這時我就害怕發瘋。我渴望生活,渴望生活!”

他激動地在病室裏走來走去,壓低聲音又說:

“當我幻想的時候,我便生出種種幻覺。有人向我走來,我聽到說話聲和音樂,我似乎覺得,我是在樹林裏散步,在海邊徘徊,我是多麼渴望奔忙、操勞的生活……請告訴我外面有什麼新聞?”伊凡·德米特裏問,“外面怎麼樣了?”

“您是想知道城裏的新聞呢,還是一般的新聞?”

“那就先跟我講講城裏的新聞,再講講一般的新聞。”

“好吧。城裏沈悶得令人厭倦……沒有人可以交談,聽不到一句有意思的話。沒有新來的人。不過,前不久倒是來了一個年輕的醫生霍博托夫。”

“他總算在我活著的時候來了。怎麼樣,是個卑鄙小人吧?”

“是的,一個沒有教養的人。您知道嗎,這很奇怪……從各方面看,我們的許多省城挺活躍,思想並不停滯--這就是說,省城應當有真正的人。可是不知什麼緣故,每一次那邊給我們派來的人都叫人看不上眼。真是個不幸的城市!”

“是的,真是個不幸的城市!”伊凡·德米特裏嘆了一口氣,又笑起來,“那麼一般的新聞呢?報紙和雜誌上有什麼文章?”

病室裏已經很暗。醫生站起來,開始講起國內外的一些重要文章,講起當前出現的思想潮流。伊凡·德米特裏仔細聽著,不時提個問題,可是突然間,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趕緊抱住頭,在床上躺下,背對著醫生。

“您怎麼啦?”安德烈·葉菲梅奇問道。

“您別想聽見我再說一句話,”伊凡·德米特裏粗魯地說,“別管我!”

“那是為什麼?”

“我對您說:別管我!真見鬼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聳了聳肩膀,嘆口氣,走了出去。經過外屋時他說:

“這裏最好收拾一下,尼基塔……氣味真難聞!”

“是,老爺。”

“多麼可愛的年輕人!”安德烈·葉菲梅奇走回寓所時想道,“我在此地住了那麼久,他恐怕是頭一個可以交談的人。他善於思考,關心著應該關心的事。”

他又坐下看書,後來上床睡覺,一直想著伊凡·德米特裏。第二天早晨醒來,他記起昨天結識了一個聰明有趣的人,決定有空時再去看他一次。


伊凡·德米特裏還像昨天那樣抱著頭、縮著腿躺在床上。

“您好,我的朋友,”安德烈·葉菲梅奇說,“您沒有睡著吧?”

“首先,我不是您的朋友,”伊凡·德米特裏對著枕頭說,“其次,您這是白費心思:您休想從我嘴裏掏出一句話來。”

“奇怪……”安德烈·葉菲梅奇發窘地嘟噥說,“昨天我們本來談得很融洽,可是不知為什麼您突然生氣了,立即住口不談了……恐怕我說得不太恰當,或者是有的想法不符合您的信念……”

“哼,要我這麼相信您的活!”伊凡·德米特裏擡起身子,嘲諷地又恐懼地望著醫生說,他的眼睛是紅的。“您可以到別的地方去刺探和拷問,在這裏您辦不到。我還在昨天就明白您來幹什麼了。”

“奇怪的幻想!”醫生淡淡一笑,“這麼說,您把我當成密探了?”

“是的,是這樣……我認為,密探也罷,醫生也罷,都是一回事,反正是派來試探我的。”

“唉,您這個人,請原諒我直說……真是個怪人!”

醫生坐到床前的凳子上,責備地搖著頭。

“不過就算您是對的,”他說,“就算我背信棄義想抓住您的錯話告到警察局去,您被捕了,後來受審了。可是難道您在法庭上在監獄裏就一定比在這裏更糟?如果判您終生流放甚至服苦刑,難道就一定比關在這間病室裏更糟?我以為不會更糟……那又有什麼可怕的?”

顯然這番話對伊凡·德米特裏起了作用。他安心地坐下了。

那是下午四點多鐘。平常這個時候,安德烈·葉菲梅奇總在寓所的各個房間裏走來走去,達留什卡便問他是不是該喝啤酒了。這一天外面無風,天氣晴和。

“我飯後出來散步,您瞧,順路就上這兒來了,”醫生說,“完全是春天了。”

“現在是幾月?三月嗎?”伊凡·德米特裏問道。

“是的,三月底。”

“外面到處是爛泥吧?”

“不,不完全是這樣。花園裏已經有路可走了。”

“現在若能坐上四輪馬車去郊遊就好了,”伊凡·德米特裏像剛醒來似的一邊擦著紅眼睛一邊說,“然後回到家裏溫暖舒適的書房……再找個像樣的大夫治治頭疼……這種非人的生活我已經過了很久了。這裏真糟糕!糟糕得叫人受不了!”

經歷了昨天的激奮之後,此刻他神情疲倦,無精打采,懶得說話。他的手指不住地顫抖,看他的臉色可知他頭疼得厲害。

“在溫暖舒適的書房和這個病室之間沒有任何差異,”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人的安寧和滿足不在他身外,而在他內心。”

“這話什麼意思?”

“普通人以身外之物,如馬車和書房,來衡量命運的好壞,而有思想的人以自身來衡量。”

“您到希臘去宣傳這套哲學吧,那裏氣候溫暖,橙子芳香,可是您那套哲學跟這裏的氣候不相適應。我跟誰談起過第歐根尼來了?跟您是嗎?”

“是的,昨天您跟我談起過他。”

“第歐根尼不需要書房和溫暖的住所,那邊天氣炎熱,不需要這些東西。他住他的木桶,吃橙子和橄欖就夠了。如果他生活在俄羅斯,那麼別說十二月,在五月份他就會要求搬進房間裏住,恐怕他早冷得縮成一團了。”

“不,對寒冷,以及一般說來對所有的痛苦,人可以做到沒有感覺。馬可·奧勒留①說過:‘痛苦是人對病痛的一種生動觀念,如果你運用意誌的力量改變這種觀念,拋開它,不再訴苦,痛苦就會消失。’這是對的。智者或者一般的有思想、愛思考的人,之所以與眾不同,就在於他蔑視痛苦,他總感到滿足,對什麼都不表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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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馬可·奧勒留(一二一--一八0),羅馬皇帝,斯多葛派哲學家。

“這麼說來我是白癡,因為我痛苦,不滿,對人的卑鄙感到吃驚。”

“您用不著這樣。如果您能經常地深入思考一番,您就會明白,那些使我們激動不安的身外之物是多麼微不足道。竭力去探明生活的意義--這才是真正的幸福。”

“探明生活的意義……”伊凡·德米特裏皺起眉頭說,“什麼身外之物,內心世界……對不起,這些我不懂。我只知道,”他站起來,生氣地看著醫生說,“我只知道上帝創造了我這個有血有肉有神經的人,是這樣,先生!人的機體組織既然富於生命力,那麼它對外界的一切刺激就應當有所反應。我就有這種反應。我疼痛,我就喊叫,流淚;看到卑鄙行為,我就憤怒;看到醜陋齷齪,我就厭惡。在我看來,這本身就叫生活。機體越是低下,它的敏感性就越差,它對外界刺激的反應能力就越弱;機體越高級,它就越敏感,對現實的反應就越強烈。怎麼連這個也不懂呢?身為醫生,居然不知道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了能蔑視痛苦、任何時候都心滿意足、對什麼都不表驚奇,瞧,就得修煉到這般地步,”伊凡·德米特裏指著一身肥肉的胖農民說,“或者讓痛苦把你磨練得麻木不仁,對痛苦喪失了任何感覺,換句話說,也就是變成了活死人。對不起,我不是智者,也不是哲學家,”伊凡·德米特裏氣憤地繼續道,“您的話我一點也不懂。我不善於爭議。”

“剛好相反,您的爭議很出色。”

“您剛才講到的斯多葛派①哲學家,是一些出色的人,但他們的學說早在兩千年前就停滯不前了,當時沒有絲毫進展,後來也不會發展,因為它不切實際,脫離生活。它只是在少數終生都在研究、玩味各種學說的人中間獲得成功,而大多數的人並不理解它。那種宣揚漠視財富,漠視生活的舒適,蔑視痛苦和死亡的學說,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是根本無法理解的,因為大多數人生來就不知道什麼是財富,什麼是生活的舒適;而蔑視痛苦對他來說也就是蔑視生活本身,因為人的全部實質就是由寒冷、饑餓、屈辱、損失以及對死亡的哈姆萊特式的恐懼等等感覺構成的。全部生活就在於這些感覺中。人可以因生活而苦惱,憎恨它,但不能蔑視它。是這樣。我再說一遍,斯多葛派的學說不可能有前途,從世紀初直到今天,您也知道,不斷進展的是鬥爭,對痛苦的敏感,對刺激的反應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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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代哲學流派,認為智者應順應自然的冷漠,清心寡欲,晚期宣揚宿命論觀點,代表人物有芝諾、馬可·奧勒留。

伊凡·德米特裏的思路突然中斷,他停下來,苦惱地擦著額頭。

“我有一句重要的話要說,可是我的思路亂了,”他說,“我剛才說什麼啦?哦,對了!我想說的是,有個斯多葛派的人為了替親人贖身,自己賣身為奴。您瞧,可見連斯多葛派的人對刺激也是有反應的,因為要做出舍己為人這種壯舉,需要有一顆義憤填膺、悲天憫人的心靈。在這個牢房裏,我把學過的東西都忘光了,否則我還會記起什麼的,拿基督來說,怎麼樣?基督對現實的回答是哭泣,微笑,憂愁,憤怒,甚至苦惱。他不是面帶微笑去迎接痛苦,也沒有蔑視死亡,而是在客西馬尼花園裏禱告,求天父叫這苦難離開他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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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參見《聖經·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三十六節。

伊凡·德米特裏笑起來,坐下了。

“不妨假定人的安寧和滿足不在他身外,而在他的內心,”他又說,“不妨假定人應當蔑視痛苦,對什麼都不表示驚奇。可是您根據什麼理由宣揚這種觀點呢?您是智者?哲學家?”

“不,我不是哲學家,可是每個人都應當宣揚它,因為這是合乎情理的。”

“不,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麼您認為自己有資格來宣揚探明生活意義、蔑視痛苦等等這類觀點?難道您以前受過苦?您知道什麼叫痛苦?請問:您小時候挨過打嗎?”

“不,我的父母痛恨體罰。”

“可是我經常挨父親的毒打。我的父親是個性情暴躁、害痔瘡的文官,鼻子很大,脖頸灰黃。不過還是談談您吧。您這一輩子,誰也沒有用指頭碰過您一下,誰也沒有嚇唬過您,折磨過您,您健壯得像頭牛。您在父親的庇護下長大,他供您上學讀書,後來又找了一個高薪而清閑的肥缺。二十多年來您住著不花錢的公房,供暖、照明、仆役,一應俱全,而且有權愛怎麼工作就怎麼工作,愛幹幾小時就幹幾小時,哪怕什麼事不做也行。您生來就是個懶散、疲沓的人,所以您竭力把生活安排得不讓任何事情來打擾您,免得您動一動位子。您把工作交給醫生和其他混蛋去做,自己坐在溫暖安靜的書房裏,積攢錢財,讀書看報。您自得其樂,思考著各種各樣高尚的胡言亂語,而且還,”伊凡·德米特裏看一眼醫生的紅鼻子,“愛喝酒。總而言之,您沒有見過生活,根本不了解生活,您只是在理論上認識現實。至於您蔑視痛苦、對什麼都不表示驚奇,其原因很簡單:人世的空虛,身外之物和內心世界,蔑視生活、痛苦、死亡,探明生活的意義,真正的幸福--凡此種種是最適合俄國懶漢的哲學。比如說,您看見一個農民在打他的妻子。何必抱不平呢?由他打去吧,反正兩人遲早都要死的,再說他打人侮辱的不是被打的人,而是他自己。酗酒是愚蠢的,不成體統的,可是喝酒的要死,不喝酒的也要死。有個村婦來找您,她牙疼……嘿,那算什麼?疼痛是人對病痛的一種觀念,再說這世界上沒有不生病的人,大家都要死的,所以你這婆娘,去你的吧,別妨礙我思考和喝酒。年輕人來討教怎樣生活,該做什麼。換了別人回答前一定會認真考慮,可是您的答案是現成的:努力去探明生活的意義,或者努力去尋找真正的幸福。可是這種神話中的‘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麼呢?當然,答案是沒有的。我們這些人被關在鐵牢裏,渾身膿瘡,受盡煎熬,可是這很好,合情合理,因為在這個病室和溫暖舒適的書房之間其實毫無差異。好方便的哲學:無所事事,良心清白,自以為是個智者……不,先生,這不是哲學,不是思考,不是眼界開闊,而是懶惰,是巫師顯靈,是癡人說夢……是的!”伊凡·德米特裏又勃然大怒,“您蔑視痛苦,可是,如果您的手指叫房門夾一下,恐怕您就要扯開嗓門大喊大叫了!”

“也許我不大喊大叫呢,”安德烈·葉菲梅奇溫和地微笑著說。

“是嗎!哪能呢!假定說,您突然中風,咚地一聲栽倒了,或者有個混蛋和無恥小人,利用他的地位和官勢當眾侮辱您,您明知他這樣做可以不受懲罰--嘿,到那時您就會明白叫別人去探明生活的意義、追求真正的幸福是怎麼回事了。”

“獨到的見解,”安德烈·葉菲梅奇滿意地笑著、搓著手說,“您愛好概括,這使我感到又愉快,又吃驚。您剛才對我的性格特征作了一番評定,簡直精彩之極。說真的,同您交談給了我極大的樂趣。好吧,我已經聽完了您的話,現在請聽我說……”

十一
這次談話又持續了近一個小時,顯然對安德烈·葉菲梅奇產生了深刻的印象。從此他開始每天都到這間屋子裏去。他早晨去,下午去,黃昏時也能看到他跟伊凡·德米特裏在交談。起先伊凡·德米特裏見著他就躲開,懷疑他居心不良,公開表示不悅,後來跟他處熟了,他的生硬態度變成了寬容的嘲諷。

不久醫院傳遍流言,說醫師安德烈·葉菲梅奇經常去第六病室。醫士也好,尼基塔也好,護士們也好,誰都弄不明白他去那裏幹嗎,為什麼一坐就是幾個鐘頭,他談什麼呢,怎麼也不開藥方。他的行為太古怪了,連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去他家時也常常見不到他,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達留什卡更是納悶,怎麼醫生不在規定的時間喝啤酒,有時甚至遲遲不來吃飯。

有一天,那已經是六月底了,醫生霍博托夫有事來找安德烈·葉菲梅奇,發現他不在家就到院子裏找他。這時有人告訴他,說老醫生去看精神病人了。霍博托夫走進偏屋,站在外屋裏,聽見了這樣的談話:

“我們永遠談不到一起,您也休想讓我相信您的那一套,”伊凡·德米特裏氣憤地說,“您根本不了解現實生活,您向來沒有受過苦,您只是像條水蛭①那樣專靠別人的痛苦而生活。我呢,從出生到現在,天天在受苦受難。固此我要坦率地說:我認為我在各方面都比您高明,比您在行。您不配來教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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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螞蟎,環節動物,吸食人畜的血液。

“我完全無意要您認同我的信仰,”安德烈·葉菲梅奇平靜地說,他很遺憾對方不想理解他,“問題不在這裏,我的朋友。問題不在於您受苦而我沒有受過苦。痛苦和歡樂都是暫時的,我們別談這些,由它們去。問題在於您和我都在思考,我們彼此認為我們是善於思考和推理的人,不管我們的觀點多麼不同,但這一點把我們聯系起來了。您若能知道,我的朋友,我是多麼厭惡無所不在的狂妄、平庸和愚昧,而每次跟您交談我又是多麼愉快!您是有頭腦的人,我欣賞您。”

霍博托夫把門推開一點,往病室裏看。伊凡·德米侍裏戴著尖頂帽和醫師安德烈·葉菲梅奇並排坐在床邊。瘋子做著怪相,直打哆噱,不時神經質地裹緊病人服。醫師低著頭,一動不動地坐著,他的臉通紅,一副無奈和憂傷的表情。霍博托夫聳聳肩膀,冷冷一笑,跟尼基塔對看一眼,尼基塔也聳聳肩膀。

第二天,霍博托夫跟醫士一起來到偏屋。兩人站在前室裏偷聽。

“看來我們的老爺子變得昏頭昏腦了!”

“主啊,饒恕我們這些罪人吧!”莊重的謝爾蓋·謝爾蓋伊奇嘆了一口氣,小心繞過水窪,免得弄臟擦得鋥亮的鞋子,“老實說,尊敬的葉夫根尼·費多雷奇,我早就料到會這樣!”

十二
此後,安德烈,葉菲梅奇發覺周圍有一種神秘氣氛。醫院裏的勤雜工、護士和病人遇見他時總用疑問的目光看他幾眼,然後私下裏議論什麼。往日他喜歡在醫院的花園裏遇見總務長的女兒小姑娘瑪莎,現在每當他微笑著走到她跟前想摸摸她的小腦袋時,不知為什麼她總跑開了。郵政局長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聽他說話,不再總是“完全正確”,卻令人不解地惶惶不安地嘟噥:“是的,是的,是的……”同時若有所思地憂傷地看著他。不知為什麼他開始勸自己的朋友戒掉伏特加和啤酒,但他是一個講究禮貌的人,不便直說,總是旁敲側擊暗示他,時而講到一個營長,一個出色的人,時而講到團裏的神父,一個可愛的年輕人,說他們經常喝酒,經常生病,可是戒酒之後,什麼病都好了。他的同事霍博托夫來過兩三次,他也建議戒酒,而且無緣無故推薦他服用溴化鉀①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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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種鎮靜劑。

八月間,安德烈·葉菲梅奇收到市長來信,請他來商量一件重要的事。他在約定的時間來到市政府,在那裏安德烈·葉菲梅奇還遇到了軍事長官,政府委派的縣立學校的學監,市參議員,霍博托夫,另外還有一位肥胖的淺發的先生,經介紹,這是一位醫師。這位醫師有一個很難上口的波蘭人的姓,住在離城三十俄裏的養馬場,現在是順路來到這裏。

“這裏有一份你們醫院的報告,”大家互相打過招呼圍桌坐下後,市參議員對安德烈·葉菲梅奇說,“葉夫根尼·費多雷奇說,醫院主樓裏的藥房大小,應當把它搬到側屋去。當然啦,搬是可以的,這不成問題。關鍵是側屋需要整修一番。”

“是的,不整修恐怕不行,”安德烈·葉菲梅奇考慮一下說,“比如說,拿院子角上的側屋充當藥房,那麼這筆費用我認為至少②需要五百來盧布。這是一筆非生產的開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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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原文為拉丁文。

大家沈默片刻。

“十年前我有幸呈報過,”安德烈·葉菲梅奇低聲繼續道,“若要保持這個醫院的現狀,那麼它將是城市的一個不堪負擔的奢侈品。醫院是在四十年代建成的,可是要知道那時的條件跟今天的不一樣。現在城市把過多的錢花費在不必要的建築和多余的職位上。我認為,采用別的辦法,這筆錢完全可以維持兩所模範的醫院。”

“那就讓我們采用別的辦法吧!”市參議員趕忙說。

“我已經有幸呈報:把醫療機構移交地方自治局管理。”

“是啊,您把錢交給地方自治局,它可就中飽私囊了。”淺發醫生笑了起來。

“歷來如此,”市參議員表示同意,也笑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垂頭喪氣地用陰沈的目光看著淺發醫生說:

“說話要公道。”

又是一陣沈默。茶端上來了。那個軍事長官不知怎麼很不好意思,他隔著桌子碰碰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手,說:

“您完全把我們忘了,大夫。不過您是修士:既不玩牌,也不愛女人。跟我們在一起您一定覺得無聊吧。”

大家談起,在這個城市裏,上流人士的生活是多麼沈悶。沒有劇院,沒有音樂,近來在俱樂部的舞會上,二十來位女士才有兩名男舞伴。年輕人不跳舞,老是擠在小吃部旁邊,不然就打牌。安德烈·葉菲梅奇誰也不看,慢慢地平靜地開始講到,城裏人把他們的精力、心靈和智慧都耗費在打牌和播弄是非上,不會也不想把時間用在有趣的交談和讀書上,不願意享受智慧帶來的樂趣,這真是可惜,太可惜了。只有智慧才是有意思的、值得註意的,其余的一切都是低微的不值一提的。霍博托夫一直用心聽著自己同事的話,突然問道:

“安德烈·葉菲梅奇,今天是幾號?”

聽到回答以後,他和淺發醫生用一種自己也覺得不高明的主考官的口氣開始向安德烈·葉菲梅奇發問:今天是星期幾,一年有多少天,第六病室裏是否住著一個了不起的先知。

在回答最後一個問題時,安德烈·葉菲梅奇紅著臉說:

“是的,這是一個病人,不過他是個有趣的年輕人。”

此後再沒有人向他提任何問題。

當他在前廳裏穿大衣的時候,軍事長官一手按住他的肩頭,嘆口氣說:

“我們這些老頭子都該退休啦!”

離開了市政府,安德烈·葉菲梅奇這才明白,這是個奉命來考查他的智能的委員會。他想起對他提的那些問題,不禁臉紅起來,不知為什麼現在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為醫學感到惋惜和悲哀。

“我的天哪,”他想,又記起兩名醫生剛才怎麼考查他,“要知道他們不久前還在聽精神病學的課程,參加考試,怎麼現在變得這麼無知呢?他們連精神病學的概念都沒有。”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感到氣憤。

當天晚上,郵政局長來看他。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沒打招呼,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兩只手,激動地說:

“親愛的,我的朋友,請向我表明您相信我的一片好意,並把我當作您的朋友……親愛的!”他不容安德烈·葉菲梅奇分說,激動地繼續道,“我因為您有教養、靈魂高尚而愛您。請聽我說,我親愛的朋友。醫學守則要求醫生向您隱瞞真相,而我作為軍人只說實話:您病了!原諒我,親愛的朋友,但這是真的,您周圍的人早已覺察到了。剛才葉夫根尼·費多雷奇大夫對我說,為了有利於您的健康,您必須休息,散散心。完全正確!太好了!過幾天我去請假,我也想外出換換空氣。請表明您是我的朋友,我們一道走!仍舊照往日那樣一道走。”

“我覺得我完全健康,”安德烈·葉菲梅奇想了想說,“我不能去。請允許我用別的方式來表明我們的友誼。”

出門遠行,不知去哪兒,有何必要,沒有書,沒有達留什卡,沒有啤酒,完全改變了二十年來養成的生活方式--這種主意他起先覺得毫無道理十分荒唐。可是他想起了在市政府的談話,想起了離開市政府回家路上那份沈重的心情,他又覺得暫時離開這個城市,離開這些把他當成瘋子的蠢人,也未嘗不可。

“那麼您本人打算去哪兒呢?”

“去莫斯科,去彼得堡,去華沙……我在華沙度過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多麼美麗的城市啊!我們一道去,親愛的朋友!”

十三
過了一個星期,醫院建議安德烈·葉菲梅奇休息,也就是要他提出辭職,對此他表現得相當冷淡。又過了一個星期,他和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已經坐上郵車,動身去最近的火車站。天氣涼爽J青朗,藍湛湛的天空,一望無際的原野,去那裏有二百俄裏路程,得走兩天,沿途歇兩夜。每到一個驛站,總有人端來茶水,杯子很臟,或者套馬的時間長了,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便氣得漲紅了臉,渾身哆嗦,大聲喝斥:“閉嘴!別說廢話!”坐進遠程馬車之後,他就一刻不停他講起昔日去高加索和波蘭王國旅行的事。多少驚險的經歷,多麼熱情的接待!他說話的聲音很大,同時做出一副驚訝的神色,讓人以為他是在吹牛。另外,他講話時總是沖著安德烈·葉菲梅奇的臉呵氣,在他耳畔哈哈大笑,弄得醫師很不自在,也妨礙他思考和集中精力。

到了火車站,他們為了節省開支,買了三等車廂的票,坐進一節不準抽煙的車廂裏。半數乘客是上流人士。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很快就跟他們搞熟,從一張座椅挪到另一張座椅,大聲說,真不該在這種糟糕的鐵路上旅行。簡直上當受騙!騎馬走就完全不同啦,一天趕上一百俄裏,過後仍然覺得精力充沛,舒服得很。至於講到我們收成不好,那是因為平斯克沼澤地的水都叫人排幹了。總而言之,到處都糟透了。他慷慨激昂,高聲談笑,不準別人插嘴。這種無休止的吩叨,哈哈大笑和富於表情的手勢,使安德烈·葉菲梅奇感到厭倦。

“我們兩人到底誰是瘋子?”他懊喪地想,“是我這個竭力不打攪乘客的人,還是這個自以為比誰都聰明有趣因而不讓人安靜的利己主義者呢?”

在莫斯科,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穿上沒有肩章的軍服和帶紅鑲條的軍褲。外出時再戴上軍帽,穿上軍大衣,所以走在大街上不斷有士兵向他立正敬禮。安德烈·葉菲梅奇現在才感到,這個出身貴族的人原有的良好素養已經喪失殆盡,只留下一些惡習。他喜歡別人伺候他,甚至在完全不必要的時候也是這樣。火柴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也看見了,但他還是向仆役嚷嚷,要他拿火柴來。在女仆面前他穿著內衣褲走來走去也不覺得難為情。他對所有的仆人,哪怕是老人,一律以“你”稱呼,發火的時候,就罵他們是蠢貨和混帳。照安德烈·葉菲梅奇看來,這些都是老爺派頭,但令人討厭。

首先,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把他的朋友領到伊維爾教堂裏。他熱烈地祈禱,不住地磕頭,流下眼淚。做完祈禱,他嘆口氣說:

“即使你不信教,可是禱告一下就會感到安心些。吻聖像呀,親愛的。”

安德烈·葉菲梅奇有些尷尬地吻了吻聖像。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則嘬起嘴唇,晃著腦袋,嘴裏念著禱詞,又熱淚盈眶。隨後兩人去了克裏姆林宮,在那裏觀看了炮王和鐘王,還用手去摸一摸,欣賞了莫斯科河南岸的景色,參觀了救世主教堂和魯緬采夫博物館。

他們在捷斯托夫飯店用餐。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看了半天菜單,撫摩著絡腮胡子,用那種到了餐館就像到家裏那樣的美食家的口氣說:

“我們倒要看看你們今天拿什麼來招待我們,親愛的!”

十四
醫師走路,參觀,吃飯,喝酒,但他只有一種感覺:討厭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他真想獨自休息一下,離開他,躲起來,可是這位朋友卻認為有責任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盡量為他安排各種娛樂消遣。等到沒什麼可看的時候,他就用閑談來給他解悶。安德烈·葉菲梅奇忍了兩天。但第三天他向朋友聲明他病了,他想在家裏歇一天。朋友說,既然這樣他也留下。真該休息一下,否則腿都走不動了。安德烈·葉菲梅奇在長沙發上躺下,臉對著墻,咬著牙聽朋友說話。他熱烈地斷言,法國遲早要摧毀德國,說莫斯科有無數騙子,說光憑長相看不出馬的優劣,等等,等等。醫師感到耳嗚心悸,但是出於禮貌,他不好意思要朋友走開或者閉嘴。幸好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自己覺得枯坐在旅館裏很無聊,飯後獨自出去閑逛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一人留下,這才體驗到一種休息的感覺。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意識到房間裏只有你一人,這是多麼愉快啊!真正的幸福不能缺少孤獨。墮落天使之所以背叛上帝,大概是因為他渴望天使們沒有領略過的孤獨。安德烈·葉菲梅奇本想整理一下這幾天來的所見所聞,可是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卻在他的腦子裏揮之不去。

“要知道他請了假、陪我出來旅行本來是出於友誼,出於好心,”醫生煩惱地想道,“可是,沒有比這種友愛的保護更糟糕的了。看上去他善良、寬厚、快活,其實無聊得很。無聊得叫人受不了。同樣,有些人向來只說聰明話和好話,可是你會覺得他們其實愚蠢得很。”

隨後幾天安德烈·葉菲梅奇一直推說自己病了,一直沒有離開旅館的房間。他臉朝裏躺在長沙發上,有時朋友用閑談為他解悶,他便苦惱不堪,有時朋友外出,他才休息養神。他埋怨自己不該出門旅行,埋怨朋友變得越來越嘮叨、放肆。他有心去思考一些嚴肅而高尚的課題,但卻無論如何做不到。

“正如伊凡·德米特裏所說,這是現實生活在痛斥我了。”他心想,氣惱自己的萎瑣,“不過,這都是胡思亂想……等我回到家,一切都會恢復原樣的……”

在彼得堡情況也一樣:他成天不出旅館,躺在沙發上,只有喝啤酒時才站起來。

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老是催他去華沙。

“親愛的,我去那兒幹什麼?”安德烈·葉菲梅奇懇求他,“您一個人去吧,您讓我回家去!我求您了!”

“說什麼也不行!”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抗議道,“這是個無與倫比的城市。我在那裏度過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歲月。”

安德烈·葉菲梅奇缺乏那種堅持己見的性格,他只好很勉強地跟著去了華沙。到了那裏,他照樣不出旅館,躺在沙發上,生自己的氣,生朋友的氣,生那些怎麼也聽不懂俄語的仆役的氣。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卻照樣健壯、精神、快活,從早到晚在城裏遊覽,尋訪故友,好幾次他徹夜未歸。有一回,不知他在哪兒過了一夜,大清早才回到旅館,而且神情激動,滿臉通紅,頭發蓬亂。他來來回回走了很長時間,嘴裏喃喃自語,後來站住了,說:

“名譽要緊啊!”

他又走了一會兒,抱住頭,用悲慘的語調說:

“是的,名譽要緊!真該死,當初我就不該起意到這個巴比倫①來!親愛的,”他對醫生說,“您蔑視我吧:我賭輸了!借給我五百盧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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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代巴比倫王國首都。借喻混亂的城市,典出《舊約·創世紀》。

安德烈·葉菲梅奇數出五百盧布,默默地把錢交給他的朋友。那一位因為羞愧、憤怒依然滿臉通紅,沒頭沒腦地賭了一個毫無必要的咒,戴上帽子,出去了。大約過了兩個鐘頭他回來了,他倒在圈椅裏,大聲嘆一口氣,說:

“名譽總算保住了!我們走吧,我的朋友!在這個該死的城市裏我連一分鐘都不願意多待。到處都是騙子!奧地利奸細!”

當兩位朋友回到他們的城市,那已經是十一月,滿街都是厚厚的積雪了。安德烈·葉菲梅奇的職位已由霍博托夫醫生接替,不過他還住在原來的房子裏,等著安德烈·葉菲梅奇回來後騰出醫院的寓所。他稱之為廚娘的那個醜女人已經住到一間廂房裏。

城裏又散布著醫院的流言蜚語,傳說那個醜女人跟事務長吵架鬧翻,還說事務長好像向她下跪求饒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回來的第一天就不得不找房子搬家。

“我的朋友,”郵政局長畏畏縮縮地對他說,“原諒我提個不禮貌的問題:您手裏有多少積蓄?”

安德烈·葉菲梅奇默默地數完錢,說。

“八十六個盧布。”

“我問的不是這個,”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不懂醫生的話,不好意思地說,“我問的是您手裏總共有多少存款?”

“我剛才對您說過了:八十六個盧布……此外再沒有錢了。”

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向來認為醫生為人正直、高尚,但一直懷疑他手裏少說也有兩萬積蓄。現在當他得知安德烈·葉菲梅奇已成了乞丐,生活無著,不知怎麼他忽然傷心大哭,抱住了自己的朋友。

十五
安德烈·葉菲梅奇後來住到小市民別洛娃家的一棟有三扇窗的小房子裏。房子只有三間屋,外加一個廚房。窗子臨街的兩個房間由醫生占用,達留什卡、女房東和她的三個孩子都擠在第三個房間和廚房裏住。有時女主人的情夫來過夜,這個醉醺醺的漢子整夜吵鬧,嚇得孩子們和達留什卡膽戰心驚。他一來就坐到廚房裏,開始要酒喝,大家都感到很別扭。醫生出於憐憫就把哭哭啼啼的孩子們帶進自己房裏,讓他們睡在地板上,他從中得到很大的樂趣。

他照例八點鐘起床,喝完茶便坐下來閱讀舊書和舊雜誌。他已經沒錢買新書了。也許是書舊了,也許是環境變了,總之讀書不再引起他極大的興趣,而且很快就使他疲倦了。為了不虛度光陰,他把舊書編出詳細目錄,再把小小的書目標簽貼到書脊上,這件機械的瑣碎的工作他倒覺得比讀書更有趣。單調而煩瑣的工作不知不覺中削弱了他的思考,現在他萬事不想,這一來時間便過得飛快。他甚至到廚房裏坐下,幫達留什卡削土豆,在養麥粒中撿小石子他也覺得很有趣。每逢星期六和星期日,他必定去教堂。他在墻跟站住,瞇細眼睛,聽唱詩班唱詩,想起父親,想起母親,想起大學生活,想起各種宗教。他的內心感到平靜而憂傷,離開教堂的時候,總惋惜禮拜儀式結束得大快了。

他曾兩次去醫院看望伊凡·德米特裏,想再跟他談一談。但是那兩次伊凡·德米特裏都異常激憤、惱火。他要求醫生不再來打擾他,因為他早已厭惡空談了。他說,他受盡了苦難,為此他向那些該詛咒的無恥小人只求一種獎賞--單獨囚禁。難道連這一點他也要遭到拒絕嗎?當安德烈·葉菲梅奇向他告別、祝他晚安時,兩次他都粗魯地回答說:

“見鬼去!”

現在安德烈·葉菲梅奇不知道他該不該去第三次。其實他心裏是想去的。

往日吃完午飯,安德烈·葉菲梅奇喜歡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沈思默想,現在整個下午直到喝晚茶這段時間裏,他一直面對著墻躺在沙發上,完全陷於無法擺脫的種種世俗的考慮中。他感到屈辱,因為他工作了二十多年,既沒有領到養老金,也沒有領到一次性補助。誠然,他工作得不算勤快,可是要知道,所有的工作人員,不論工作勤快與否,都是能領養老金的。當今社會的公道正在於官品、勛章、養老金都不是按道德品質和工作才幹獎賞的,而是按職務發放的,並不管工作得怎麼樣,為什麼唯獨他要成為例外呢?他現在是身無分文了。他都不好意思走過小鋪,不好意思看一眼老板娘。他已經欠下三十二盧布的啤酒錢,也欠著小市民別洛娃的房租。達留什卡偷偷變賣舊衣服和舊書,向女房東撤謊,說醫生很快會領到一大筆錢。

他也生自己的氣,不該外出旅行花掉了他積蓄的一千盧布。有這一千盧布現在能派多少用場啊!他又抱怨有人總來打擾他。霍博托夫自認為有責任不時來探訪這位有病的同事。可是他那肥頭胖臉,他那種粗俗的故作寬容的口氣,連他嘴裏的“同事”,連他那雙高統靴子,無不讓安德烈·葉菲梅奇看了討厭。最令人反感的是,他居然認為給安德烈·葉菲梅奇看病是他的責任,而且自以為治病有方。他每一次來總帶一瓶溴化鉀和幾顆大黃①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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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種藥用植物。

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也認為有責任常來拜訪他的朋友,為他解悶。每次他走進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房間,總是做出毫無拘束的樣子,不自然地哈哈大笑,一再向他表明他今天氣色很好,謝天謝地,事情正在好轉,由此也可以得出結論,他認為自己朋友的病情毫無希望了。他至今沒有歸還在華沙借的款子,所以總是羞愧難當,神情緊張,故意揚聲大笑,說些逗趣的事。他的那些笑話和故事現在變得沒完沒了,這對安德烈·葉菲梅奇和他本人來說都成了苦事。

他一來,安德烈·葉菲梅奇照樣臉對著墻躺在沙發上,咬著牙聽他說話。本來他的內心就壓著層層積怨,他感到隨著朋友的每一次來訪,這積怨又加高一層,似乎快堵到他的喉嚨口了。

為了擺脫這些淺薄的感情,他趕緊去想,不論他本人,還是霍博托夫,還是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遲早都要死的,不會在這自然界留下一絲痕跡。如果設想百萬年之後有個精靈在宇宙中飛過地球,那麼它所看到的也只是粘土和光禿的峭壁。一切,不論是文化還是道德準則,都不復存在,連牛勞都長不出來。那麼對小鋪老板的慚愧,渺小的霍博托夫,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的令人苦惱的友誼,這些又算得了什麼?這一切都微不足道,無聊得很。

然而這樣的推理已經無濟幹事。他剛想象出百萬年之後的地球,這時從光禿的峭壁後面卻閃現出穿著高統靴的霍博托夫或是故意哈哈大笑的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甚至能聽到他那羞愧的低語:“華沙的借款,親愛的,我過幾天就還……一定。”

十六
有一天下午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來了,當時安德烈·葉菲梅奇正躺在沙發上。事有湊巧,這時霍博托夫拿著一瓶溴化鉀也來了。安德烈·葉菲梅奇費勁地爬起來,坐好,兩只手撐著沙發。

“今天,我親愛的,”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開口說,“您的臉色比昨天好多了。您變年輕了!真的,變年輕了!”

“是時候了,也該復原了,同事,”霍博托夫打著哈欠說,“這麼拖拖拉拉恐怕您自己也厭煩了吧。”

“會復原的!”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快活地說,“我們還要活到一百歲呢!肯定的!”

“一百年不好說,再活二十年不成問題,”霍博托夫安慰說,“不要緊,不要緊,同事,您可別泄氣……別再胡思亂想了。”

“我們還要大顯身手呢!”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揚聲大笑,還拍拍朋友的膝頭,“我們要大顯身手的。上帝保佑,明年夏天我們去高加索,騎著馬兒走遍全境,--跳!跳!跳!等我們從高加索回來,等著瞧,說不定還要操辦婚禮呢,”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調皮地擠擠眼睛,“我們讓您成親,親愛的朋友,讓您成親……”

安德烈·葉菲梅奇忽地感到,積怨已堵到喉頭,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真庸俗!”他說,立即起身走到窗前,“難道你們不明白你們說得太庸俗了嗎?”

他本想說得委婉些,禮貌些,然而不由自主地突然捏緊拳頭,高高舉過頭頂。

“別管我!”他大喝一聲,嗓音都變了,漲紅了臉,渾身打顫,“滾出去!兩個人都滾出去!滾!”

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和霍博托夫都站起來,先是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後來害怕了。

“兩個人都滾出去!”安德烈·葉菲梅奇繼續喊道,“呆子!蠢材!我既不要你們的友誼,也不要你們的藥水,蠢材!庸俗!可惡!”

霍博托夫和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不知所措地交換一下眼色,退到門口,進了前室。安德烈·葉菲梅奇抓起那瓶溴化鉀,使勁朝他們背後扔去。玻璃瓶砰的一聲在門檻上砸碎了。

“見你們的鬼去!”他用抽泣的聲音喊道,追到前室,“見鬼去!”

客人走後,安德烈·葉菲梅奇像發瘧子一樣不住打顫,躺到沙發上,不停地嘟噥著:

“呆子!蠢材!”

當他平靜下來,他首先想到的是現在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一定羞愧難當,心情沈重,這一切太可怕了。以前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頭腦和分寸跑哪兒去了?通情達理和明哲的冷靜跑哪兒去了?

醫生十分內疚,不住地埋怨自己,弄得徹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十點來鐘,他動身去郵政局向郵政局長陪禮道歉。

“昨天的事我們就不要提了,”大為感動的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緊緊握住他的手,嘆口氣說,“誰再提舊事,讓他瞎了眼。留巴夫金!”他忽然大叫一聲,弄得郵務人員和顧客都嚇了一跳,“端把椅子來!你等一下,”他對一個農婦喊道,她正把一封掛號信從鐵格子裏遞給他,“難道你沒看見我正忙著嗎?”他又轉身對安德烈·葉菲梅奇溫柔地說:“請坐呀,我懇求您,親愛的朋友。”

他默默坐著,輕輕地撫摩著膝頭,過了一會兒才說:

“我心裏一點也不怨恨您。疾病是無情的,這我知道。昨天您犯病了,把我和大夫嚇壞了。過後我們又談起您,談了根久。我親愛的,您為什麼不想認真治一治您的病呢?難道可以這樣嗎?請原諒我作為朋友直言不諱,”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開始小聲說,“您的處境極其不妙:住處狹小,骯臟,無人照料,沒錢治病……我親愛的朋友,我和大夫一起真誠地懇求您,聽從我們的勸告:住到醫院裏去吧!那裏有營養食品,有護理,有治療。葉夫根尼·費多羅維奇,我們私下裏說說,盡管是個粗俗的人①,可是通曉醫術,對他是完全可以信賴的。他向我保證,他要給您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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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為法文。

安德烈·葉菲梅奇被郵政局長真誠的關懷和突然流到臉上的眼淚感動了。

“尊敬的朋友,別相信!”他也小聲說,一手按到胸口上,“別信他們的!這是騙局!我的病只在於二十年來我在這個城市裏只找到一個有頭腦的人,而他是個瘋子。我根本沒有病,我只是落進了一個魔圈裏,再也出不去了。我已經無所謂,我作好了一切準備。”

“到醫院裏去住吧,我的朋友。”

“我無所謂,哪怕去坐牢。”

“親愛的,您保證處處都聽葉夫根尼·費多雷奇的安排。”

“好吧,我保證。可是我要再說一遍,尊敬的朋友,我落入了魔圈。現在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朋友們真誠的關懷,都導致一個結局--我的毀滅。我正在毀滅,而且有勇氣承認這一點。”

“好朋友,您會復原的。”

“何必說這個呢?”安德烈·葉菲梅奇忿忿地說,“很少有人在人生的終點不感受到我此刻的心境。一旦有人對您說,您的腎臟有毛病,心房擴大,所以您必須治療,或者對您說,您是瘋子,是罪犯,總之,一旦別人突然註意您,那您就該知道您落入了魔目,再也出不去了。您竭力想跑出來,卻越發迷路了。聽天由命吧,因為任何人的力量已經救不了您。我就是這樣想的。”

當時鐵格子那邊擠了很多顧客。安德烈·葉菲梅奇不想妨礙公務,便站起來告辭。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再一次請他務必答應他的話,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口。

這一天的傍晚,穿著短皮襖和高統靴的霍博托夫出乎意外地也來看望安德烈·葉菲梅奇。他平靜地說,那語氣仿佛昨天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

“我有事來找您,同事。我來邀請您:您可願意跟我一道去參加一次會診?”

安德烈·葉菲梅奇琢磨,霍博托大可能想讓他出去走一走,散散心,或者真要給他一個掙錢的機會,於是穿上衣服,跟他一道走了。他很高興有機會改正昨天的過錯,兩人和解了,並且由衷地感謝霍博托夫,他居然只字不提昨天的事,可見原諒他了。很難料到這個沒有教養的人待人這麼和藹。

“那麼您的病人在哪兒?”安德烈·葉菲梅奇問道。

“在我的醫院裏。我早就想請您來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病例。”

他們走進醫院院子,繞過主樓,朝瘋人住的偏屋走去。不知為什麼一路上誰都不說話。他們走進前室,尼基塔照例跳起來,挺直身子。

“這裏有個病人由肺部引出並發癥,”霍博托夫同安德烈·葉菲梅奇走進第六病室時小聲說,“您在這兒先等一下,我馬上就回來。我去取我的聽診器。”

說完,他走了。

十七
天色暗下來,伊凡·德米特裏躺在自己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癱瘓病人一動不動地坐著,小聲抽泣,嘴唇不住地顫動。胖農民和從前的揀信員正睡著。病室裏很靜。

安德烈·葉菲梅奇坐在伊凡·德米特裏的床沿上等著。可是一個半小時過去了,進來的不是霍博托夫,而是尼基塔,還抱著病人服,不知誰的內衣褲和一雙拖鞋。

“老爺,請您換衣服,”他輕聲說,“這是您的床,請過來,”他指著一張顯然是剛搬來的空床補充道,“不要緊,上帝保佑,您會復原的。”

安德烈·葉菲梅奇全明白了。他一句話沒說,走到尼基塔指定的床前,坐下了。他看到尼基塔站在一旁等著,便自己脫光了衣服,他感到很難為情。他趕緊穿上病人的衣服,內褲太短,襯衫很長,那件長袍上有熏魚的氣味。

“您會復原的,上帝保佑,”尼基塔重復道。

他抱起安德烈·葉菲梅奇換下來的衣服,走出去,關上身後的門。

“無所謂……”安德烈·葉菲梅奇想道,羞臊地裹緊長袍,直覺得穿了這身衣服他像個囚徒了,“沒什麼,……禮服也罷,制服也罷,這身病人服也罷,反正都一樣……”

可是懷表呢?側面口袋裏的記事本呢?還有香煙呢?尼基塔把衣服送哪兒去了?今後,恐怕直到死,他再也穿不上自己的褲子、坎肩和靴子了。這一切實在奇怪,剛開始的時候簡直不可思議。盡管直到現在安德烈·葉菲梅奇還是相信,小市民別洛娃家的房子和這第六病室之間毫無差異,相信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荒唐、空虛,然而他的手還是發抖,腿腳冰涼。一想到伊凡·德米特裏很快會起床看到他穿著病人服,他就覺得十分可怕。他站起來,在病室裏不停地走來走去,後來又坐下了。

就這樣他坐了半個鐘頭,一個鐘頭,他感到厭倦和難以忍受的煩悶。難道在這裏要坐上一天,一星期,甚至像這些人那樣一坐就幾年嗎?好吧,他坐一陣,走一陣,又坐下了。可以走到窗前,看看外面,然後再從這個屋角走到那個屋角。可是以後做什麼呢?就這樣像個木頭人似的老坐著想心事嗎?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安德烈·葉菲梅奇剛躺下,立即又坐起來,用袖子擦去額上的冷汗。他覺得他的臉上也有一股熏魚的氣味。他又在病室裏走來走去。

“這是某種誤會……”他說,疑惑不解地攤開雙手,“應當解釋一下,這是誤會……”

這時,伊凡·德米特裏醒來了。他坐起來,用兩個拳頭托著腮幫。他啐了一口。然後憶洋洋地看醫生一眼,顯然開始時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不久他那張睡意惺松的臉上便露出了惡意的嘲弄人的表情。

“啊哈,把您也關到這裏來啦,親愛的!”他用帶著睡意的嘶啞的聲音說,還瞇起一只眼睛,“我很高興。您以前喝別人的血,現在輪到別人喝您的血了。妙不可言!”

“這是某種誤會……”安德烈·葉菲梅奇說。聽了伊凡·德米特裏的話嚇壞了,他聳聳肩膀,重復道:“這是誤會……”

伊凡·德米特裏又啐一口,躺下了。

“該詛咒的生活!”他發起牢騷,“令人悲哀、令人屈辱的是,這種生活不是以苦難得到報償而結束,也不像歌劇中那樣以禮贊而結束,而是以死亡結束。總有一天勤雜工會來抓住屍體的手腳,把他拖到地下室裏。呸!那也沒什麼……到了那個世界我們就要喜氣洋洋了……我的幽靈也要從那裏回來,嚇唬這些惡人。我要叫他們嚇白了頭。”

莫謝伊卡回來了,看到醫生,伸出一只手。

“給個小錢吧!”他說。

十八
安德烈·葉菲梅奇走到窗前,望著野外。天色已黑,在右側的地平線上,升起一輪紅色的冷月。在離醫院圍墻不遠的地方,大約一百俄丈開外,是一幢高大的圍著石墻的白房子。這是監獄。

“瞧,這就是現實!”安德烈·葉菲梅奇想道。他心裏害怕。

這月亮,這監獄,這些圍墻上的鐵釘,連同遠處燒骨場上騰起的火焰,都讓人不寒而栗。身後傳來嘆息聲。安德烈·葉菲梅奇回過頭去,看見一個胸前戴著亮閃閃的星章、勛章的人。正露出笑臉,狡黠地擠著一只眼睛。那模樣也顯得可怕。

安德烈·葉菲梅奇要自己相信:月亮和監獄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心理健全的人照樣佩戴勛章,世上萬物最後都要腐爛,化作塵土。可是突然問他陷入絕望,伸出雙手抓住鐵欄桿,竭盡全力搖撼起來。堅固的鐵窗紋絲不動。

後來,為了擺脫恐怖,他走到伊凡·德米特裏床前,坐下了。

“我的精神崩潰了,親愛的朋友,”他小聲低語,戰戰兢兢地擦著冷汗,“精神崩潰了。”

“那您就談談人生哲理呀,”伊凡·德米特裏挖苦說。

“我的天哪,天哪,……對了,對了,您有一次談到俄國沒有哲學,可是連小人物也大談哲理問題。不過您知道小人物大談哲理對誰也沒有害處,”安德烈·葉菲梅奇有一種仿佛想哭、想引起憐憫的語氣說,“我的朋友,為什麼您要這樣幸災樂禍地嘲笑人呢?如若小人物感到不滿,為什麼他不能發發議論呢?一個有頭腦的、有教養的、有自尊心的、愛好自由的人,一個聖潔如神靈的人,竟然沒有別的出路,除了去一個骯臟愚昧的小城當個醫生,一輩子給病人拔火罐、貼水蛭、貼芥末膏!招搖撞騙,狹隘,庸俗!啊,我的天哪!”

“您說蠢話。既然討厭當醫生,您去當大臣呀。”

“不行,哪兒也不行。我們軟弱,親愛的……對世事我向來漠不關心,我積極而清醒地思考著,可是一旦生活粗暴地碰我一下,我就垂頭喪氣……意誌消沈……我們軟弱,無用……您也一樣,我的朋友。您聰明、高尚,您從母親的乳汁裏吮吸著美好的激情,可是一旦您邁進生活,您就疲倦了,生病了……我們軟弱、軟弱啊!”

隨著傍晚的來臨,除了恐懼和屈辱之外,安德烈·葉菲梅奇無時無刻不感受到一種難以擺脫的痛苦。最後,他弄明白,他這是想喝啤酒,想抽煙了。

“我要出去,我的朋友,”他說,“我去說,讓他們弄燈來……不能這樣……我受不了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走到門口,打開門,可是尼基塔立即跳起來,擋住他的去路。

“您去哪兒?不行,不行!”他說,“該睡覺啦!”

“我出去一會兒,在院子裏走一走。”安德烈·葉菲梅奇慌張地說。

“不行,不行,這不許可。您自己也知道。”

尼基塔砰的一聲關上門,用背頂住門板。

“可是即使我出去了,這又礙誰的什麼事呢?”安德烈·葉菲梅奇聳聳肩膀問道,“真不明白!尼基塔,我要出去!”他用顫抖的聲音說,“我一定要出去!”

“別搗亂,這不好!”尼基塔教訓說。

“鬼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伊凡·德米特裏突然跳起來喊道,“他有什麼權利不放人出去?他們怎麼敢把我們關在這裏?法律好像明文規定,不經審判誰都不能被剝奪自由!這是暴力!專橫!”

“當然,這是專橫!”安德烈。葉菲梅奇受到伊凡·德米特裏呼喊聲的鼓舞,也說,“我要出去。我必須出去。他沒有權利!放我出去,你聽見沒有?”

“你聽見沒有,蠢豬?”伊凡·德米特裏大聲叫罵,用拳頭捶門,“你開門,要不然我砸了它!屠夫!”

“開門!…安德烈·葉菲梅奇渾身打顫,大喊道,“我要你開門!”

“再喊呀!”尼基塔在門後回答,“喊呀!”

“至少你去把葉夫根尼·費多雷奇叫來。對他說,我請他來一趟……來一會兒!”

“明天老爺他自己會來的。”

“他們絕不會把我們放出去!”這時伊凡·德米特裏繼續道,“他們要在這裏把我們活活折磨死!哦,主啊!難道在那個世界裏真的沒有地獄,這些惡人可以不受懲罰?正義在哪裏?快開門,惡鬼,我要悶死了!”他聲嘶力竭地喊道:“好吧,我來撞個頭破血流!你們這些殺人兇手!”

尼基塔迅速打開門,用雙手和膝蓋粗魯地把安德烈·葉菲梅奇推開,然後掄起胳膊,一拳頭打在他的臉上。安德烈·葉菲梅奇感到一股帶鹹味的巨浪把他連頭吞沒,向床那邊沖去,他的嘴裏當真有股鹹味:多半他的牙齒出血了。他像要遊出水面,揮舞著胳膊,抓住了不知誰的床,這時他感到尼基塔在他背上又打了兩拳。

伊凡·德米特裏一聲尖叫。想必他也挨打了。

隨後一切都靜下來。淡淡的月光照進鐵窗,地板上落著網子一樣的陰影。真可怕。安德烈·葉菲梅奇躺下,屏住呼吸,惶恐不安地等著再一次挨打。就像有人拿一把尖刀,紮進他的肉體,在胸腔內和腹腔內轉動幾圈。他疼得直咬枕頭,磨牙。忽然間,在他一片混飩的腦子裏,清晰地閃出一個可怕的難堪的念頭:此刻在月光下像鬼影般的這幾個人,幾十年來一定天天都忍受著這樣的疼痛。二十多年來他對此一無所知,而且也不想知道--怎麼能這樣呢?他沒有受過苦,甚至不知道什麼叫疼痛,因此他也許情有可原。可是,良心的譴責卻像尼基塔那樣固執無情,弄得從頭到腳渾身冰冷。他一躍而起,想大喊一聲,飛快跑去殺了尼基塔,殺了霍博托夫、總務長和醫士,然後自殺,然而從他的胸腔裏發不出一絲聲音,兩條腿也不聽使喚。他上氣不接下氣,一把抓住胸前的長袍和襯衫,猛地撕開了。他倒在床上,失去了知覺。

十九
第二天早晨,他頭疼耳鳴,感到周身癱軟。想起昨天自己的軟弱他不覺得有愧。昨天他膽怯,甚至怕見月亮,真誠地說出了以前意料不到的思想感情,如小人物感到不滿難免愛發議論的想法。可是現在他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他不吃不喝,躺著不動,一句話不說。

“我無所謂了,”別人間他話時他想,“我不想回答……我無所謂了”

午飯後,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來了,帶來了四分之一俄磅①茶葉和一俄磅水果軟糖。達留什卡來過幾次,呆板的臉上露出幾分悲傷,在床頭一站就是一個鐘頭。霍博托夫也來看望他,帶來一瓶溴化鉀,吩咐尼基塔燒點什麼熏一熏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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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俄磅等於四0九·五克。

傍晚,安德烈·葉菲梅奇因腦溢血死去。起初他感到一陣劇烈的寒顫和惡心,那股難受勁像是滲透他的全身,直至手指,從胃裏湧到頭部,灌進了眼睛和耳朵。眼前的東西發綠。安德烈·葉菲梅奇明白他死到臨頭了,他忽然想到伊凡·德米特裏、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以及千千萬萬的人是相信永生的。萬一真能這樣呢?然而他不想永生,他的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他昨天在書裏讀到的一群體態優雅、美麗異常的鹿正從他身前跑過,隨後一個農婦向他伸出一只拿著掛號信的手……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說了一句什麼。隨後一切都消失了,安德烈·葉菲梅奇永遠失去了知覺。

勤雜工來了,抓住他的胳膊和腿,把他擡到小禮拜堂裏。他躺在那裏的桌子上,眼睛未合,夜裏月光照著他。早晨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來了,他對著十字架上的耶穌像禱告一番,合上前任上司的眼睛。

第二天,安德烈·葉菲梅奇下葬了。送葬的人只有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和達留什卡。

一八九二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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