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六七年前的事了,當時我住在T省某縣地主別洛庫羅夫的莊園裏。別洛庫羅夫這個年輕人,黎明即起,穿一件緊腰長外衣,每天晚上要喝啤酒,老跟我抱怨,說他在任何地方都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他住在花園裏的廂房裏,我則住在地主老宅的大廳裏。這個大廳有許多圓柱,除了我睡的一張寬大的長沙發以及我擺紙牌作卦的一張桌子外,再沒有別的家具。裏面的幾個舊式的阿莫索夫壁爐①裏老是嗡嗡作響,哪怕晴和的天氣也是這樣。遇上大雷雨,整座房子便震顫起來,似乎轟的一聲就要土崩瓦解。特別在夜裏,當十扇大窗霍地被閃電照亮時,那才真有點嚇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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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由H·A·阿莫索夫(一七八七--一八六八)設計的一種氣動式爐子。

我這人生性懶散,這一回幹脆什麼事都不做。一連幾個小時,我望著窗外的天空、飛鳥和林蔭道,閱讀給我寄來的書報,要不就睡覺。有時我走出家門,在某個地方徘徊遊蕩,直到很晚才回來。

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我無意中走進一處陌生的莊園。這時太陽已經落山,黃昏的陰影在揚花的黑麥地裏延伸開去。兩行又高又密的老雲杉,像兩面連綿不斷的墻,營造出一條幽暗而美麗的林蔭道。我輕松地越過一道柵欄,順著這條林蔭道走去,地上鋪著一俄寸②厚的針葉,走起來有點打滑。四周寂靜而幽暗,只有在高高的樹梢上,不時閃動著一片明亮的金光,一些蜘蛛網上變幻出虹霓般的色彩,針葉的氣味濃烈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後來我拐彎,走上一條長長的鍛樹林蔭道。這裏同樣荒涼而古老。隔年的樹葉在腳下悲哀地沙沙作響,暮色中的樹木中間隱藏著無數陰影。右側的一座古老的果園裏,一只黃鶯懶洋洋地細聲細氣在歌唱,想必它也上了年紀啦。後來,椴樹林蔭道總算到頭了,我經過一幢白色的帶涼臺和閣樓的房子,眼前忽地展現出一座莊園的院落和一個水面寬闊的池塘。池塘四周綠柳成蔭,有一座洗澡棚子。池塘對岸有個村莊,還有一座又高又窄的鐘樓,在夕陽的映照下,那上面的十字架金光閃閃。一時間,一種親切而又熟悉的感覺讓我心曠神怕,似乎眼前這番景象我早已在兒時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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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一俄寸等於四·四厘米。

一道白色的磚砌大門由院落通向田野,這大門古老而結實,兩側有一對石獅子。大門口站著兩個姑娘。其中一個年長些,身材苗條,臉色蒼白,十分漂亮,長一頭濃密的栗色頭發,一張小嘴輪廓分明,神態嚴厲,對我似乎不屑一顧。另一個還很年輕,頂多十六八歲,同樣苗條而蒼白,嘴巴大些,一雙大眼睛吃驚地望著我打一旁走過,說了一句英語,又扭怩起來。我仿佛覺得這兩張可愛的臉兒也早已熟悉的。我興致勃勃地回到住處,恍如做了一場好夢。

此後不久,有一天中午,我和別洛庫羅夫在屋外散步,忽聽得草地上沙沙作響,一輛帶彈簧座的四輪馬車駛進院子,車上坐著那位年長的姑娘。她為遭受火災的鄉民募捐而來,隨身帶著認捐的單子。她不正眼看我們,極其嚴肅而詳盡地對我們講起西亞諾沃村燒了多少家房子,有多少男女和兒童無家可歸,以及救災委員會初步打算采取什麼措施--她現在就是這個委員會的成員。她讓我們認捐簽字,收起單子後立即告辭。

“您完全把我們忘了,彼得·彼得羅維奇,”她對別洛庫羅夫說,向他伸出手去,“您來吧,如果某某先生①(她說出我的姓)光臨舍下,想看一看崇拜他天才的人是怎樣生活的,那麼媽媽和我將十分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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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為法文。

我鞠躬致謝。

她走之後,彼得·彼得羅維奇就講起她家的情況。據他說,這個姑娘是好人家出身,叫莉季婭·沃爾恰尼諾夫娜,她和母親、妹妹居住的莊園,連同池塘對岸的村子,都叫舍爾科夫卡。她的父親當年在莫斯科地位顯赫,去世時已是三品文官。盡管廣有資財,沃爾恰尼諾夫的家人一直住在鄉間,不論夏天冬天從不外出。莉季婭在舍爾科夫卡的地方自治會開辦的小學②任教,每月領二十五盧布薪水。她自己的花銷就靠這筆收入,她為能自食其力而感到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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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舊俄鄉村小學,學制三--四年,由地方自治會開辦。

“這是一個有趣的家庭,”別洛庫羅夫說,“好吧,我們哪天去看看她們。她們會歡迎您的。”

一個節日的午後,我們想起了沃爾恰尼諾夫一家人,便動身到舍爾科夫卡去看望她們。母親和兩個女兒都在家。母親葉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當初想必是個美人兒,不過現在身體虛胖,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大,還害著哮喘病。她神色憂郁,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為了引起我的興趣,盡量談些繪畫方面的話題。她從女兒那裏得知,我可能會去舍爾科夫卡,她倉促間想起了在莫斯科的畫展上曾見過我的兩幅風景畫。現在她就問我,在這些畫裏我想表現什麼。莉季婭,家裏人都叫她麗達,大部分時間在跟別洛庫羅夫交談,很少跟我說話。她神態嚴肅,不茍言笑,問他為什麼不到地方自治機關任職,為什麼他至今一次也沒有參加過地方自治會的會議。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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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舊俄省、縣地方自治機關,一八六四--一九一四年問設置,負責地方教育、衛生、道路修建等事宜。經三種選民(縣土地占有者、城市不動產所有者和村社代表)選舉出的地方議員組成地方自治會,在貴族會議首腦的主持下每年召開會議。地方自治會每三年選舉一次地方自治執行機關--地方自治局。

“這樣不好,彼得·彼得羅維奇,”她責備說,“不好。該慚愧啊。”

“說得對,麗達說得對,”母親附和道,“這樣不好。”

“我們全縣都掌握在巴拉金的手裏,”麗達轉向我接著說,“他本人是縣地方自治局執行委員會主席,他把縣裏的所有職位都分給了他的那些侄兒和女婿,自己一意孤行,為所欲為。應當鬥爭才是。青年人應當組成強有力的派別,可是您看到了,我們這兒的青年人是怎麼樣的。該慚愧啊,彼得·彼得羅維奇!”

大家談論地方自治局的時候,妹妹任妮亞一直默不作聲。她向來不參加嚴肅的談話。家裏人還不把她當作大人看待,由於她小,大家叫她蜜修②斯,這是因為她小時候稱呼她的家庭女教師為蜜斯的緣故。她一直好奇地望著我,當我翻看照相本時,她不時為我說明:“這是叔叔……這是教父”,還用纖細的手指點著相片。這時她像孩子般把肩頭貼著我,我便在近處看到她那柔弱的尚未發育的胸脯,消瘦的肩膀,發辮和緊束著腰帶的苗條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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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蜜斯”是英語miss(小姐)的音譯。“蜜修斯”為“蜜斯”的昵稱。

我們玩槌球,打網球③,在花園裏散步,喝茶,然後在晚餐時消磨了很長時間。在住慣了又大又空的圓柱大廳之後,來到這幢不大卻很舒適的房子裏一時還有點不適應。這裏的四壁沒有粗劣的石版畫,這裏對仆人以“您”相稱,這裏因為有了麗達和蜜修斯一切都顯得年輕而純潔,到處都呈現出上流社會的氛圍。晚餐桌上,麗達又跟別洛庫羅夫談起縣地方自治局、布拉金和學校圖書館的話題。這是一位富有朝氣的、真誠的、有主見的姑娘,聽她講話很有意思,盡管她說得大多,聲音響亮--這大概是她講課養成的習慣。可是我的那位彼得·彼得羅維奇,從上大學起,就有個把話題引向爭論的習慣,而且講起話來枯燥無味、拖沓冗長,總想炫耀自己是個有頭腦的進步人士。他做手勢的時候,袖子帶翻了一碗調味汁,弄得桌布上一灘油漬,可是除了我,好像誰也沒有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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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原文為英語。

我們動身回去的時候,天色已黑,四下裏一片寂靜。

“良好的教養不在於你不弄翻調味汁、弄臟桌布,而在於別人弄翻了你只當沒看見,”別洛庫羅夫說完嘆了一口氣,“是啊,這是個極好的、有教養的家庭。我跟這些高尚的人很少聯系了,真是很少聯系了!成天忙忙碌碌!忙忙碌碌!”

他講到,如果你想把農業經營得極好,就必須付出許多辛勞。而我卻想:他這人多麼遲鈍、懶散!每當他談起什麼正經事,就故意拖長聲調,哎呀哎的,幹起事來,跟說話一樣--慢慢騰騰,總是拖拖拉拉,錯過了期限。我對他的辦事認真已經不大信服,因為我曾托他去郵局發幾封信,才知他一連幾個星期把信揣在自己的口袋裏。

“最難以忍受的是,”他跟我並排走著,嘟噥道,“最難以忍受的是,你辛辛苦苦地工作,卻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一絲一毫的同情都沒有!”


從此我經常去沃爾恰尼諾夫家。通常我坐在涼臺最下一級的臺階上。我心情苦悶,對自己不滿,惋惜我的生活匆匆流逝,而且沒有趣味。我老想,我的心變得如此沈重,真該把它從胸腔裏挖出來才好。這時候涼臺上有人說話,響起衣裙的客牽聲,翻書聲。不久我就習慣了麗達的活動:白天她給病人看病,分發書本,經常不戴帽子、打著傘到村子裏去,晚上則大聲談論著地方自治局和學校的事。這個苗條而漂亮、神態永遠嚴肅、小嘴輪廓分明的姑娘,只要一談起正經話題,總是冷冷地對我說:

“您對這種事是不會感興趣的。”

她對我沒有好感。她之所以不喜歡我,是因為我是風景畫家,在我的那些畫裏不反映人民的困苦,而且她覺得,我對她堅信不疑的事業是漠不關心的。我不由得記起一件往事,一次我路過貝加爾湖畔,遇到一個騎在馬上、穿一身藍布褲褂的布裏亞特族①姑娘。我問她,可否把她的煙袋賣給我。我們說話的時候,她一直輕蔑地看著我這張歐洲人的臉和我的帽子,不一會兒就懶得答理我。她一聲叱喝,便策馬而去。麗達也是這樣蔑視我,似乎把我當成了異族人。當然,她在外表上絕不表露出她對我的不滿,但我能感覺出來,因此,每當我坐在涼臺最下一級的臺階上,總是生著悶氣,數落道:自己不是醫生卻給農民看病,無異於欺騙他們,再者一個人擁有兩千俄畝②土地,做個慈善家那還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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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俄國境內少數民族,系蒙古族的一支。

②一俄畝等於一·0九公頃。

她的妹妹蜜修斯,沒有任何要操心的事,跟我一樣,完全過著閑散的生活。早上起床後,她立即拿過一本書,坐在涼臺上深深的圈椅裏讀起來,兩條腿剛夠著地。有時她帶著書躲到極樹林蔭道裏,或者幹脆跑出大門到田野裏去。她整天看書,全神貫註地閱讀著。有時她的眼睛看累了,目光變得呆滯,臉色十分蒼白,憑著這些跡象才能推測到,這種閱讀使她的腦子多麼疲勞。每逢我上她的家,她一看到我就有點臉紅,放下書,兩只大眼睛盯著我的臉,興致勃勃地向我講起家裏發生的事,比如說下房裏的煙囪起火了,或是有個雇工在池塘裏捉到一條大魚。平時她總穿淺色的上衣和深色的裙子。我們一道散步,摘櫻桃做果醬用,劃船。每當她跳起來夠櫻桃或劃槳時,從她那寬大的袖口裏就露出她細弱的胳膊。有時我寫生,她則站在旁邊,看著我作畫,連聲贊揚。

七月末的一個星期日,早上九點多鐘我就來到沃爾恰尼諾夫家。我先在花園裏一邊散步,越走離正房越遠,一邊尋找白蘑菇。那年夏天這種蘑菇多極了,我在一旁插上標記,等著以後同任妮亞一道來采。和風習習。我看到任妮亞和她的母親身穿淺色的節日衣裙,從教堂裏回來,任妮亞一手壓著帽子,大概怕被風刮掉。後來我聽到她們在涼臺上喝茶。

我這人無牽無掛,而且總想為自己的閑散生活找點借口,所以夏天我們莊園裏的節日早晨總是格外誘人。這時郁郁蔥蔥的花園裏空氣濕潤,露珠晶瑩,在晨曦的照耀下,萬物都熠熠生輝,顯得喜氣洋洋;這時房子附近彌漫著木犀花和夾竹桃的香味,年輕人剛從教堂裏歸來,在花園裏喝著茶;這時人人都穿得漂漂亮亮,個個都興高采烈;這時你再知道,所有這些健康、飽足、漂亮的人,在這漫長的夏日可以什麼事都不幹--在這種時刻,你不由得想道:但願一輩子都能過上這種生活。此刻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在花園裏漫步,準備照這樣無所事事地、毫無目的地走上一整天,走上一個夏季。

任妮亞提著籃子來了。看她臉上的那副表情,仿佛她早知道或者預感到會在花園裏找到我。我們一塊兒采蘑菇,聊天。當她想間我什麼時,就朝前走幾步,這樣好看清我的臉。

“昨天我們村裏出了奇跡,”她說,“瘸腿的佩拉吉婭病了整整一年,什麼樣的醫生和藥都不管事,可是昨天有個老太婆嘀咕了一陣,她病就好了。”

“這算不了什麼,”我說,“不應當在病人和老太婆身上尋找奇跡。難道健康不是奇跡?難道生命本身不是奇跡?凡是不可理解的東西,都是奇跡。”

“可是,對那些不可理解的東西,您不覺得可怕嗎?”

“不怕。對那些我不理解的現象,我總是精神抖擻地迎上去,不向它們屈服。我比它們高明。人應當意識到,他比獅子、老虎、猩猩要高明,比自然界的一切生靈和萬物都要高明,甚至比那些不可理解、被奉為奇跡的東西還要高明,否則他就不能算人,而是那種見什麼都怕的老鼠。”

任妮亞以為,我既然是畫家,知道的東西一定很多,即使有些事情不知道,多半也能琢磨出來。她一心想讓我把她領進那個永恒而美妙的天地裏,領進那個崇高的世界,照她看來,在那個世界裏我是自己人,她可以跟我談上帝,談永生,談奇跡。而我不認為我和我的思想在我死後將不復存在,便回答說:“是的,人是不朽的,”“是的,我們將永生。”她聽著,相信了,並不要求什麼論證。

我們朝房子走去,她突然站住了,說:

“我們的麗達是個了不起的人,不是嗎?我熱烈地愛她,隨時都可以為她犧牲我的生命。可是請您告訴我,”任妮亞伸出手指碰碰我的袖子,“您說說為什麼老跟她爭論?為什麼您動不動就生氣?”

“因為她是不對的。”

任妮亞搖搖頭表示不同意,眼睛裏閃著淚花。

“真是不可理解!”她說。

這時,麗達剛好從什麼地方回來,手裏拿一根馬鞭站在臺階附近,在陽光的照耀下更顯得苗條而漂亮。她正對雇工吩咐些什麼。她匆匆忙忙,大聲說話,接待了兩三個病人,之後一臉認真、操心的神色走遍所有的房間,一會兒打開這個立櫃,一會兒又打開另一個立櫃,最後到閣樓上去了。大家找了她好久,叫她吃午飯。等她來時,我們已經喝完湯了,所有這些細節不知為什麼我至今都記得清清楚楚。整個這一夭雖然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回憶起來卻栩栩如生,令人歡欣。午飯後,任妮亞埋進深深的圈椅裏又看起書來,我又坐到臺階的最下一級。大家都不說話。天空烏雲密布,下起稀疏的細雨。天氣悶熱,風早就停了,仿佛這一天永遠不會結束。葉卡捷琳娜·巴夫洛夫娜也到涼臺上來了,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手裏拿著扇子。

“啊,媽媽,”任妮亞說,吻她的手,“白天睡覺對你的健康是有害的。”

她倆相親相愛。一人去了花園,另一人必定站在涼臺上,望著樹林呼喚:“餵,任妮亞!”或是“媽媽,你在哪兒呢?”她倆經常在一起祈禱,兩人同樣篤信上帝,即使不說話,彼此也能心領神會。她倆對人的態度也一樣。葉卡捷琳娜·巴夫洛夫娜很快就跟我處熟,喜歡我,只要我兩三天不去,她就會打發人來探問,我是不是病了。跟蜜修斯一樣,她也贊賞地觀看我的畫稿,絮絮叨叨地、毫無顧忌地告訴我發生的事,甚至把一些家庭秘密也透露給我。

她崇拜自己的大女兒。麗達向來不對人表示親熱,只說正經的事。她過著自己獨特的生活,在母親和妹妹的眼裏,是個神聖而又帶幾分神秘的人,誠如水兵們眼裏的海軍上將,總是坐在艦長室裏,叫人難以接近。

“我們的麗達是個了不起的人,”母親也常常這樣說,“不是嗎?”

這時下著細雨,我們談到了麗達。

“她是個了不起的人,”母親說,然後戰戰兢兢地四下裏看看,壓低嗓子,鬼鬼祟祟地補充說:“這種人白天打著燈籠也難找。不過,您知道嗎,我開始有點擔心了。學校啦,藥房啦,書本啦,這些都很好,可是何苦走極端呢?她都二十四歲啦,早該認真想想自己的事了。老這樣為書本和藥房的事忙忙碌碌,不知不覺中大好年華就要過去了……她該出嫁了。”

任妮亞看書看得臉色發白,頭發散亂,她擡起頭來,望著母親,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媽媽,一切有賴於上帝的旨意。”

說完,又埋頭看書去了。

別洛庫羅夫來了,他穿著緊腰長外衣和繡花襯衫。我們玩槌球,打網球。後來天黑了,大家吃晚飯,又消磨了很長時間。麗達又講起學校的事和那個把全縣都抓在手裏的拉巴金。這天晚上我離開沃爾恰尼諾夫家時,帶走了這漫長而又閑散的一天那美好的印象,同時又悲哀地意識到:這世上的一切,不管它多麼長久,總有結束的時候。任妮亞把我們送到大門口,也許是因為她從早到晚伴我度過了一天,這時我感到,離開她似乎有些寂寞,這可愛的一家人對我來說已十分親切。人夏以來我頭一次產主了作畫的願望。

“請告訴我,您為什麼生活得這麼枯燥,毫無色彩?”我和別洛庫羅夫一道回家時,問他,“我的生活枯燥,沈悶,單調,這是因為我是畫家,我是怪人,從少年時代起我在精神上就備受折磨:嫉妒別人,對自己不滿,對事業缺乏信心,我向來貧窮,到處漂泊;可是您呢,您是健康正常的人,是地主,是老爺--您為什麼生活得這麼乏味?為什麼您從生活中獲取的東西那麼少?為什麼,比如說吧,您至今沒有愛上麗達或者任妮亞?”

“您忘了我愛著另一個女人。”別洛庫羅夫回答。

他這是指他的女友,和他一起住在廂房裏的柳博芙·伊凡諾夫娜。我每天都能見到這位女士在花園裏散步。她長得極其豐滿,肥胖,舉止傲慢,活像一只養肥的母鵝,穿一套俄式衣裙,戴著項鏈,經常打一把小陽傘。仆人不時喊她回去吃飯或喝茶。三年前她租了一間廂房當別墅,從此就在別洛庫羅夫家住下,看樣子永遠不會走了。她比他大十歲,把他管束得很嚴,以至他每次出門,都要征得她的許可。她經常扯著男人般的嗓子大哭大叫,遇到這種時候,我就打發人去對她說,如果她再哭下去,我就立即搬家,她這才止住了。

我們回到家裏,別洛庫羅夫坐到沙發上,皺起眉頭想著心事,我則在大廳裏來回踱步,像個墮人情網的人,感受著內心的激動和歡欣。我不由得想談談沃爾恰尼諾夫一家人。

“麗達只會愛上地方議員,而且像她一樣,還得熱心辦醫院和學校,”我說,“啊,為了這樣的姑娘,不但可以參加地方自治會的工作,而且像童話裏說的那樣,穿破鐵鞋也心甘情願。還有那個蜜修斯,她是多麼可愛呀!”

別洛庫羅夫慢慢騰騰地大談時代病--悲觀主義。他說得振振有詞,那種口氣就好像我在跟他辯論似的。要是一個人坐在那裏,高談闊論,又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走,這時你的心情遠比穿過幾百俄裏荒涼、單調、幹枯的草原還要煩悶。

“問題不在悲觀主義還是樂觀主義,”我惱怒地說,“問題在於一百個人當中倒有九十九個沒有頭腦!”

別洛庫羅夫認為這話是說他的,一氣之下就走了。


“公爵在瑪洛焦莫沃村作客,他向你問候,”麗達不知從哪兒回來,脫著手套,對母親說,“他講到了許多有趣的事情……他答應在省地方自治局代表會議上再一次提出在瑪洛焦莫沃村設立醫務所的問題。不過他又說希望不大。”這時她轉身對我說:“對不起,我又忘了,您對這種事是不會感興趣的。”

我感到氣憤。

“為什麼不感興趣?”我問,聳聳肩膀,“您不樂意知道我的看法,但我敢向您保證,這個問題我倒是很感興趣。”

“是嗎?”

“是的。依我看,瑪洛焦莫沃村完全不需要醫務所。”

我的氣憤傳到她身上。她看我一眼,瞇起眼睛,問道:

“那麼需要什麼呢?風景畫嗎?”

“風景畫也不需要。那裏什麼都不需要。”

她脫掉手套後拿起一份郵差剛送來的報紙。過一會兒,她顯然克制住自己,小聲說:

“上星期安娜難產死了,如果附近有醫務所的話,她就會活下來。我以為,風景畫家先生們對此應有明確的看法。”

“我對此有十分明確的看法,請您相信,”我回答說,但她用報紙擋住我的視線,似乎不願聽我的,“依我看,醫務所、學校、圖書館、藥房等等,在現有的條件下只有利於奴役。人民被一條巨大的鎖鏈捆住了手腳,而您不去析斷這條鎖鏈,反而給它增加許多新的環節--這就是我的看法。”

她擡頭看我一眼,嘲諷地一笑。我繼續說下去,竭力抓住我的主要思想:

“問題不在於安娜死於難產,而在於所有這些安娜、瑪芙拉和佩拉吉婭從早到晚彎著腰幹活,力不勝任的勞動害得她們老是生病,她們一輩子為挨餓和生病的孩子擔心,一輩子害怕死亡和疾病,一輩子求醫看病,未老先衰,面容憔悴,在汙穢和臭氣中死去。她們的孩子長大了,又重復這老一套。幾百年就這樣過去了,千千萬萬的人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只為了一塊面包,成天擔驚受怕。他們的處境之所以可怕,還在於他們沒有工夫考慮自己的靈魂,顧不上自己的形象和面貌。饑餓、寒冷、本能的恐懼,繁重的勞動,像雪崩一樣堵住了他們精神生活的道路。而只有精神生活,才是人區別於動物的標誌,才是他唯一的人生追求。您到他們中間去,用醫院和學校幫助他們,但您這樣做並不能使他們擺脫束縛,恰恰相反,您卻進一步奴役他們,因為您給他們的生活增加了新的偏見,您擴大了他們的需求範圍,且不說為了買斑螫膏藥和書本,他們就得給地方自治會付錢,這就是說,他們得更辛苦地幹活才成。”

“我不想跟您爭論,”麗達放下報紙說,“這一套我早聽過了。我只想對您說一句:不要袖手旁觀。的確,我們並不能拯救人類,而且在許多方面可能犯錯誤,但是我們在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我們是正確的。一個有文化的人最崇高最神聖的使命是為周圍的人們服務,所以我們盡我們的能力這樣做。您不喜歡這個,不過一個人做事本來就無法叫人人都滿意的。”

“說得對,麗達說得對,”母親附和道。

有麗達在場她總有點膽怯,一面說話,一面不安地察看她的臉色,生怕說出多余的或者不恰當的話。她也從來不反對她的意見,總是隨聲附和:“說得對,麗達說得對。”

“教農民讀書識字,散發充滿可憐的說教和民間俗語的書本,設立醫務所,這一切既不能消除愚昧,也不能降低死亡率,這正如你們家裏的燈光不能照亮窗外的大花園一樣。”我說,“您並沒有給他們任何東西,您幹預他們的生活,其結果只能使這些人生出新的需求,為此付出更多的勞動,”

“哎呀,我的天哪,可是人總得幹些事情!”麗達惱火地說,聽她的語氣可以知道,她認為我的議論毫無道理,她鄙視它們。

“必須讓人們從沈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我說,“必須減輕他們的重負,給他們喘息的時間,使他們不致於一輩子都守著爐臺和洗衣盆,或者在田野裏幹活,使他們也有時間來考慮靈魂和上帝,能夠更廣泛地發揮出他們精神上的才能。每一個人在精神活動中的使命是探求真理和生活的意義。一旦您使他們那種笨重的牲口般的勞動成為不必要,一旦您讓他們感到自己的自由,到那時您將看到,您的那些書本和藥房其實是一種嘲弄。既然人意識到自己真正的使命,那麼能夠滿足他們的只有宗教、科學和藝術,而不是這些無聊的東西。”

“從勞動中解放出來!”麗達冷笑道,“難道這是可能的?”

“可能的。您可以分擔他們的部分勞動。如果我們,全體城鄉居民,無一例外地同意分擔他們旨在滿足全人類物質需要的勞動,那麼分到我們每個人頭上的可能一天不超過兩三小時。請您設想一下,如果我們,全體富人和窮人,一天只工作三小時,那麼其余的時間我們都空閑了。請再設想一下,為了更少地依靠我們的體力,為了減輕勞動,我們發明各種代替勞動的機器,並且盡量把我們的需求減少到最低限度。我們鍛煉自己,鍛煉我們的孩子,讓他們不怕饑餓和寒冷,到時候我們就不會像安娜、瑪芙拉和佩拉吉婭那樣,成天為孩子們的健康擔驚受怕了。您想一想,我們不看病,不開藥房、煙廠和酒廠--最後我們會剩下多少富裕的時間啊!讓我們大家共同把這閑暇的時間獻給科學和藝術。就像農民有時全體出動去修路一樣,我們大家也全體出動,去探求真理和生活的意義,那麼--對此我深信不疑--真理會很快被揭示出來,人們就可以擺脫那種經常折磨人、壓抑人的恐懼感,甚至擺脫死亡本身。”

“不過,您是自相矛盾的,”麗達說,“您口口聲聲‘科學’,‘科學’,可您又否定識字教育。”

“在人們只能讀到酒店的招牌、偶爾看到幾本讀不懂的書本的情況下,識字教育又能怎麼樣?這樣的識字教育早從留裏克①時代起就延續下來,果戈理筆下的彼得魯什卡早就會讀書認字了,可是農村呢,留裏克時代是什麼樣子,現在還是什麼樣子。我們需要的不是識字教育,而是廣泛地發揮精神才能的自由,需要的不是小學,而是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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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據編年史記載,留裏克為公元九世紀的諾夫哥羅德大公,留裏克王朝的奠基人。

“您連醫學也反對。”

“是的。醫學只有在把疾病當作自然現象加以研究,而不是為了治療的情況下,才是必需的。如果要治療的話,那也不是治病,而是根治病因,只要消除體力勞動這一主要的病因,那就不會有病。我不承認有什麼治病的科學,”我激動地繼續道,“一切真正的科學和藝術所追求的不是暫時的局部的目標,而是永恒的整體的目標--它們尋求真理和生活的意義,探索上帝和心靈。如果把它們同當前的需要和迫切問題拉扯在一起,那麼它們只能使生活變得更加復雜、更加沈重。我們有許多醫生、藥劑師、律師,識字的人很多,可是沒有一個生物學家、數學家、哲學家和侍人。全部聰明才智和精神力量,都耗費在滿足暫時的、轉眼即逝的需要上……我們的學者們、作家們和藝術家們在辛勤工作,多虧他們的努力,人們的生活條件一天比一天舒適,人們的物質需求不斷增長,與此同時,離真理卻十分遙遠,人依舊是最貪婪兇殘、最卑鄙齷齪的動物。事物發展的趨向是,人類的大多數將退化,並永遠喪失一切生活能力。在這樣的條件下,藝術家的生活是沒有意義的,他越是有才能,他的作用就越令人奇怪、不可理解,因為實際上他的工作不過是供兇殘卑鄙的禽魯消遣,是維護現行制度的。所以我現在不想工作,將來也不工作……什麼都不需要,讓地球毀滅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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