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慈的老爺!行行好,諸顧念一下我這個不幸的挨餓的人。我三天沒吃東西了……身無分文,沒有住處……向上帝起誓!我當了八年的鄉村教師,後來由於地方自治局搞鬼丟了職位。我成了誣告的犧牲品。這一年來,我沒有工作,失業了。”

律師斯克沃爾佐夫打量著這個求告的人,瞧瞧他那件灰藍色的破大衣,混濁的醉眼和臉上的紅斑,他覺得以前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

“現在卡盧加省有人為我謀到一份差事,”那人繼續道,“可是我連去那裏的盤纏都沒有。請幫幫忙,行行好!真不好意思求人,不過,出於環境的逼迫……”

斯克沃爾佐夫又瞧瞧他的雨鞋:雨鞋一只高腰,一只淺幫。這下他突然記起來了。

“聽著,在前天,我好像在花園街遇見過您,”他說,“不過那時您對我說您是被開除的大學生,沒有說是鄉村教師,還記得嗎?”

“不……不,不可能!”求告者慌亂地小聲嘟噥,“我是鄉村教師,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拿證件給您看。”

“別瞎扯了!那天您自稱是大學生,甚至告訴我校方為什麼開除您,還記得嗎?”

斯克沃爾佐夫漲紅了臉,帶著一臉不屑的神情從這個破衣爛鞋、形同乞丐的人身邊走開。

“這很下流,先生!”他生氣地喊道,“這是詐騙!我可以把您送警察局去,真見鬼!您貧窮,您挨餓,但是這不成其為您可以這麼卑鄙無恥地撒謊的理由!”

破衣人抓住門把手,像被捉住的賊,神色慌張地打量著門廳。

“我……我沒有說謊,先生……”他小聲嘟噥,“我可以拿證件給您看。”

“誰能相信您?”斯克沃爾佐夫繼續氣憤地說,“騙取社會對鄉村教師和大學生的好感--要知道這樣做是多麼下流,卑鄙,無恥!真是可惡之極!”

斯克沃爾佐夫大發脾氣,毫不留情地痛斥這個求告的人。對方的無恥謊言喚起他嫌棄和厭惡的心情,侮辱了他,斯克沃爾佐夫十分喜愛和看重自身就有的品德:善良,敏感的心,對不幸的人們的同情。這家夥一味說謊,利用別人的仁慈,恰恰褻讀了他出於純潔的心靈喜歡周濟窮人的一片好意。破衣人起先一再辯解,對天發誓,但後來不作聲了,羞愧得低下了頭。

“先生!”他說,一手按到胸口,“確實,我……說了謊!我不是大學生,也不是鄉村教師。這些都是胡編的!我原來在俄羅斯合唱團裏任職,由於酗酒,我被趕了出來。可是叫我有什麼辦法?蒼天在上,請您相信:不說謊是不行的!我若說真話,誰也不會施舍我什麼。說真話就得餓死,沒有住處就得凍死!您說的那些都對,我明白,可是……叫我有什麼辦法呢?”

“什麼辦法?您問您有什麼辦法?”斯克沃爾佐夫大喝一聲,逼近他,“工作呀,這就是辦法!您應該工作!”

“工作……這個我自己也明白,可是上哪兒去找工作呀?”

“胡說!您年輕,健康,有力氣,任何時候都能找到工作,只要您願意。可是您懶惰,嬌生慣養,還酗酒!您身上就像小酒館那樣,冒出一股子白酒氣味。您謊話連篇,放蕩成性,你的本事就會像叫化子那樣到處乞討,胡說八道!如果您屈尊什麼時候想去工作,那也得給您找一個可以不做事白領薪水的部門,比如說坐機關,去合唱團,或者當個臺球記分員等等。您是否樂意從事體力勞動?恐怕您不會去當看門人或者工人吧!您這種人可是自命不凡的!”

“您怎麼能這樣說,真是的……”求告者說完苦笑了,“叫我上哪兒去找體力活兒呢?去當店夥計我已經遲了,固為學生意一般都從學徒幹起;去當看門人吧,誰也不會要我,因為我不喜歡別人對我指手劃腳……工廠也不會要我,工人要有手藝,我卻什麼也不會。”

“胡說!您總能找到借口!那麼,您願意去劈柴嗎?”

“我倒不反對,可是如今連地道的劈柴工都閑著沒飯吃了。”

“哼,所有的寄生蟲都這麼說。真要建議您幹什麼,您都會拒絕。那麼就在我家裏劈柴您願意嗎?”

“好吧,我可以劈……”

“好,咱們走著瞧……很好……日後會見分曉的!”

斯克沃爾佐夫張羅起來,他不無幸災樂禍地搓著手,把廚房裏的廚娘叫了出來。

“是這樣,奧莉加,”他對她說,“把這位先生領到板棚裏去,讓他劈木柴。”

破衣人聳聳肩膀,似乎有點摸不著頭腦,猶豫不決地跟著廚娘去了。從他的步態上可以看出,他之所以同意去劈柴倒不是因為他餓著肚子想掙錢糊口,只是礙於面子,不好意思,因為他說出的話被人抓住,不得不去兌現。同樣可以看出,他平時酒喝多了,身體十分虛弱,恐怕有病,另外對幹活絲毫沒有興致。

斯克沃爾佐夫趕緊走進餐室。那裏的窗子正對著院子,可以看到堆放木柴的板棚裏和院裏發生的一切。斯克沃爾佐夫站在窗前,看到廚娘和那人從側門進了院子,踩著骯臟的雪朝板棚走去。奧莉加氣呼呼地打量她的同伴,把胳膊時向兩旁甩著,打開鎖著的板棚,砰一聲惡狠狠地推開了門。

“大概我們妨礙這女人喝咖啡了,”斯克沃爾佐夫想道,“這麼個兇婆娘!”

接下去他看到,那個冒牌教師和冒牌大學生坐到木墩子上,用拳頭支著紅腮幫,想起心事來。廚娘把一把斧子扔到他腳旁,惡狠狠地啐了一口,而且,看她嘴的動作可知,她開始罵人了。破衣人遲遲疑疑地拉過一塊木柴,把它放在兩腿中間,膽怯地用斧子砍下去。木柴搖晃起來,倒了。那人又把它拉過來,朝凍僵的手上哈一口氣,又用斧子很小心地砍下去,生怕砍著自己的雨鞋或者砍掉手指。木柴又倒下了。

斯克沃爾佐夫的氣憤已經消散,這時他感到有點不安,有點慚愧,也許他不該逼著這個嬌生慣養、可能還有病的酒鬼在寒冷的板棚裏幹這種粗活。

“哎,也沒什麼,讓他幹去吧……”他又想,離開餐室回到書房裏,“我這樣做是為了他好。”

一小時後,奧莉加來了,報告說,木柴已經劈好了。

“拿著,把這半盧布交給他,”斯克沃爾佐夫說,“要是他願意,讓他每月的頭一天都來劈柴……活兒總是有的。”

到了下月一號,那個破衣爛鞋、形同乞丐的人又來了,又掙了半盧布,雖說他的腿勉強才站得穩。從此以後,他開始經常出現在院子裏,每一回都為他找些活兒幹:有時把雪掃成堆,有時收拾板棚裏的雜物,有時打掉地毯和床墊上的塵土,每一回他都能拿到自己的勞動報酬二十到四十戈比,有一次主人甚至送給他一條舊褲子。

斯克沃爾佐夫搬家的時候,雇他來幫忙收拾東西,搬運家具。這一回,破衣人沒有喝酒,神色陰沈,很少說話。他幾乎沒有碰過家具,低著頭跟在貨車後面,甚至也不想裝出一副肯幹的樣子,光是冷得縮著脖子。當那幾個趕車人取笑他的懶散、沒力氣和那件貴重的破大衣時,他常常窘得手足無措。搬運完之後,斯克沃爾佐夫吩咐人把他找來。

“噢,我看得出來,我的話對您起了作用,”他說著;遞給他一個盧布,“這是給您的工錢。我看得出來,您沒有喝酒,也不反對工作。您叫什麼?”

“盧什科夫。”

“那麼,盧什科夫,我現在介紹您去做另一份工作,幹凈一些的工作。您會抄寫嗎?”

“會,先生。”

“好的,您拿上這封信,明天去找我的一個同行,他會給您一份抄寫的工作。好好工作,把酒戒了,別忘了我對您說過的話。再見吧!”

斯克沃爾佐夫很是得意:自己總算把這個人拉到正道上。他親切地拍了一下盧什科夫的肩膀,分別時甚至朝他伸出手去。盧什科夫拿了信就走了,此後再也沒有到這家人家裏來幹活。

兩年過去了。有一天,斯克沃爾佐夫站在劇院的售票處付錢買票的時候,看到身旁站著一個身材矮小的人,翻著羊羔皮領子,戴一頂舊的海狗皮帽子。這個矮小的人怯生生地向售票員要一張頂層樓座的票,付了幾枚五戈比銅幣。

“盧什科夫,是您呀?”斯克沃爾佐夫問,認出這個人就是他家以前的劈柴工,“餵,怎麼樣?現在做什麼事?日子過得好吧?”

“還可以,現在我在一位公證人那裏工作,每月拿三十五個盧布,先生。”

“哦,謝天謝地。太好了!我為您感到高興,非常非常高興,盧什科夫!要知道您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我的教子。要知道這是我把您推上了正道。您還記得我當時如何痛斥您嗎?您那時在我面前窘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好了,謝謝,親愛的朋友,謝謝您沒有忘了我的話。”

“我是要謝謝您,”盧什科夫說,“如果當初我不去找您,也許至今我還在冒充教師或者大學生。是的,我在您那裏得救了,跳出了陷餅。”

“我非常非常高興!”

“謝謝您那些好心的話和好心的行動。您那時講得很出色。我既感激您,也感激您家的廚娘,求上帝保佑這個善良而高尚的女人身體健康!您那時講得很正確,這一點,我當然至死都感激不盡。不過,說實在的,真正救我的是您家的廚娘奧莉加。”

“這是怎麼回事?”

“是這樣。當初我去您家劈柴,我一到,她總是這樣開始:‘唉,你這個酒鬼!你這個天地不容的人!你怎麼不死呀!’然後坐在我對面,發起愁來,瞧著我的臉,哭著說:‘你是個不幸的人!你活在世上沒有一點快活,就是到了另一個世界,你這酒鬼,也要下地獄,也要遭火燒!你這苦命人啊!’您知道,盡是這類的話。她為我耗了多少心血,為我流了多少眼淚,這些我沒法對您說。但重要的是,她替我劈柴!要知道,先生,我在您家裏連一根柴也沒有劈過,全是她劈的!為什麼她要挽救我,為什麼我瞧著她就決心痛改前非,不再酗酒,這些我對您也解釋不清。我只知道,她的那些話和高尚的行為使我的心靈起了變化,是她挽救了我,這件事我永世不忘。不過現在該入場了,裏面正在打鈴。”

盧什科夫鞠躬告辭,找他的樓座去了。

一八八七年一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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