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彬權·二十世紀的偉大心靈——華特‧班雅明

六○年代美國著名歷史學者彼得‧蓋伊(Peter Gay)出版一本名為 《威瑪文化》(Weimar Culture)的專書,詳細探討了德國在一次大戰戰敗後,席捲一九二○年代威瑪共和時期的人文風潮。

「表面上看是一股熱烈而充滿傳奇性的文化風潮,實質則是一種偉大人文精神的大規模展現,甚至說得上是二十世紀西方文明發展過程中,最獨特且是最璀璨奪目的一環,從歷史眼光看,這股文化風潮至今尚未真正平息」(劉森堯)。

威瑪精神的文化精髓廣泛地滲透到文學、哲學、科學、社會學、與藝術的領域之中。文學上,出現了湯瑪斯‧ 曼(Thomas Mann)、里爾克(R. M. Rilke)、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哲學上,有鼎鼎大名的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科學上,有影響後世甚鉅的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社會學的領域中出現了韋伯(Max Weber)宏觀的視野與思想;繪畫上,俄裔的康丁斯基 (Vassily Kandinsky)抽象畫(見下圖)派技巧和表現主義特色,深深的影響到德國的表現主義畫風。


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或譯本雅明、班傑明)(見右圖),便是浸淫在精粹的威瑪文化精神下滋養茁壯,但是他的影響力卻未在當時展現。直到五○年代中期,阿多諾 (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等人編纂和出版了班雅明的文集和書信集後,世人才得以窺見他的思想與創作,並在歐洲掀起一股所謂的「班雅明復興」。

一九九六年到二○○三年間,哈佛大學出版社共出版了四冊班雅明的著作選集,以及《拱廊街研究計畫》(The Arcades Project) 的全譯本,讓這股班雅明風潮由歐洲擴展到英語世界,迄今為止,這股對於班雅明思想研究 的熱潮(其中亦包括了台灣學界)仍在持續加溫尚未消褪。


畢其一生都專注於寫作的班雅明,文風之多變、內容之多樣,實難將他單純地視作一位 「文藝批評家」。漢娜.阿倫特在班雅明文選《啟迪》(Illuminations)中所寫的導言,便為他的 身後之名作了一個貼切的註解:


他博學多聞,但不是學者;他所涉題目包括文本和詮釋,但不是語文學家;他不甚
傾心宗教但卻熱衷於神學以及文本致上的神學詮釋方式,但他不是神學家,對《聖經》也無偏好;他天生是作家,但他最大的雄心是寫一部完全由引語組成的著作;他是第一個翻譯普魯斯特(與法朗玆.赫塞爾合作)和聖約翰.帕斯(St. John Perse) 的德國人,此前還譯了波特萊爾的《惡之華》,但他決不是翻譯家;他寫書評,寫論述在世和過世作家的文章,但他決不是文學批評家;他寫了一部論德國巴洛克戲劇的著作,留下一部未完成的十九世紀法國的浩大研究,但他不是歷史學家,不是文學或別的什麼史家。我將力求說明他詩意地思考,但他既不是詩人也不是哲學家。(漢 娜.阿倫特,1998,頁 4-5)


既然他「什麼都不是」,我們又該如何稱呼班雅明呢?或許我們可以將他視作一位影響二十世紀文藝思想深遠的「文人」(home de lettre)。

在〈波特萊爾筆下的第二帝國的巴黎〉(“The Paris of the Second Empire in Baudelaire”)一文中,班雅明勾勒出波特萊爾詩中「文人」的輪廓。班雅明式的「文人」具有「波西米亞人」漫遊般地自由,他們就像是「遊手好閒者」(flaneur)穿梭在擁擠的人群中,不斷地張望、觀察大眾,他們更像是「拾荒者」(ragpicker),試圖在漫遊的路上撿拾創作的靈感。

班雅明本身的「文人」特質,讓他有如「遊手好閒者」一般地在他 的獨特而又複雜的思維系統中漫遊,而他對於書籍的收藏和喜好,就好比「拾荒者」的肆意地撿拾靈感,即便班雅明一生中從未在經濟上真正的獨立過,但卻絲毫沒有影響他這個奢侈的嗜好,他不斷地購買書籍,擴充自己圖書館的藏書,舉凡社會學、歷史學、文學、建築、 回憶錄、書信集甚至兒童讀物,乃至於他的筆記心得都是他的收藏。這些收藏亦成為他日後研究波特萊爾和十九世紀巴黎研究中,豐富引文的資料來源。


班雅明小傳

一八九二年班雅明生於德國柏林的猶太家庭,父親是位經營藝術品拍賣的商人,家境尚稱富裕。十三歲時,班雅明被安排到一所寄讀學校就讀,並且結識了著名的猶太教神學家舒勒姆 (Gershom Scholem)。自幼浸淫在猶太教與猶太文化背景的成長環境,以及與舒勒姆的交往,啟發了班雅明早年對於猶太教中神秘主義的興趣。

一九○一年班雅明很順利地進入高中就讀,在當時只有極少數的人能夠有機會踏上這個晉身大學殿堂的跳板,憑藉著家世背景與財力,班雅明堪稱當中少數的幸運兒之一。

二十世紀初的德國,正瀰漫著一股濃厚的軍國主義思想,讓班雅明感受到威權主義的壓迫下,自由主義與思想的閉塞與困頓。在授業恩師維內肯 (Gustav Wyneken)的影響下,班雅明體認到身為 社會中堅的青年所應具備的責任與核心價值,對於社會改革與文化發展必須貢獻一己之力。

自大學時代起,班雅明便積極投身於學生運動,在參與政治運動的過程中,班雅明更將其視野觸及諸如教育鬆綁、猶太復國主義與左翼思想等議題。一九一四年他被選為當時柏林自由學生聯盟 (Free Students’ Association) 的主席,同年八月,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青年運動中的成員對於戰爭的態度分歧,反戰的班雅明遂與其他主戰的同志漸行漸遠,其中還包括了維內肯;再加上好友海恩(Fritz Heinle)與女友在班雅明所屬的學生組織的聚會場所自殺。或許是因 為這些變故與衝擊,班雅明選擇離開了柏林。

因為深度近視而免服兵役,班雅明先轉至慕尼黑大學繼續他的學業,後來輾轉到了瑞士攻讀博士學位,其間結識了詩人里爾克,並開始涉略巴德(Franz von Badder)有關浪漫主義的著作,進而激發他對於德國浪漫主義哲學的興趣。一九一九年,班雅明取得學位完成以許勒格(Friedrich Schlegel)觀點為藍本的博士論文《德國浪漫主義中的批評觀點》(The Concept of Criticism in German Romanticism)。


完成博士論文前,與凱娜(Dora Kellner)結婚的班雅明,僅能仰賴父親的金錢資助以及發表文章維生。但是在父親眼中,從事寫作與研究的班雅明始終只是個「不務正業」的青年。取得學位後,除非班雅明能找到一份「正當」的工作,否則他的父親將中斷對他的金援。

於是 班雅明決心到大學申請不給薪的「講師」教職,一方面可以滿足家庭對他的期望,並說服父親繼續給予他經濟上的支持;另一方面也可以繼續研究並維持他與凱娜的家庭生活。於是他選擇了十七世紀的德國悲劇作為他後博士論文的題材,向法蘭克福大學申請教職。直到一九三○年父母去世為止,班雅明始終依靠家庭維持他的生計。

一九二四年,他偕同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布洛赫(Ernst Bloch)前往義大利的卡普利(Capri)度假,邂逅蘇聯女導演兼劇作家拉熙絲 (Asja Lacis)。在布洛赫與拉熙絲的引介下,班雅明開始涉獵左翼的馬克思思想,認真閱讀馬克 思(Karl Marx)與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的著作,同時還接觸了盧卡奇(Georg Lukacs)的《歷史與階級意識》(Geschichte und Klassenbewusstsein),並稱此書為「馬克思主義文獻最堅實的哲學著作」。

三○年代起,班雅明更積極地與布萊希特合作,活躍於德國的出版界與廣播界,試圖透過傳播的媒介與力量,激化群眾的革命運動,青年時期左傾激進的思想深刻地影響了班雅明後期的著作。

一九二五年,班雅明將《德國悲劇的起源》(The Origin of German Tragic Drama)一文提交法蘭克福大學文學史學系,但該系以論文充斥個人風格並不適用於文學史為由,將它轉交美學 系;但美學系的教授仍不明白班雅明的用意,最後以文意晦澀為由將他的論文申請駁回。

被大學學院拒於門外後,班雅明決定全心依靠寫作為生,為《文學世界》(Die Literarische Welt) 與《法蘭克福日報》(Frankfurter Zeitung)撰稿,並與赫塞(Franz Hessel)合力翻譯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鉅著《追憶似水年華》(A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班雅明另一部名為《單向街》(One-Way Street)的論文便是在這段期間完成並且出版。


一九二七年,班雅明造訪蘇聯,讓他有機會更進一步地向馬克思主義靠攏,在此時期, 他結識了當時法蘭克福學派(Frankfurt School)以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為首的「社會研究中心」(Institute for Social Research)的眾多學者,諸如霍克海默與阿多諾都與班雅明交往很深。也 因此有人會將班雅明歸入法蘭克福學派,即便是他從未像其他成員般地與學會保持緊密的聯繫。

一九三三年,納粹興起,蓋世太保橫行柏林,擁有猶太血統的班雅明遂展開他的放逐生涯,離開柏林,落腳巴黎。在巴黎的這段期間,班雅明終日埋首於寫作與研究之中,每天一早就到巴黎國家圖書館,直到傍晚才返回住所。巴黎的歲月可說是班雅明創作的巔峰,許多著名的文章都是在這段期間完成。其中包括了他龐大的十九世紀巴黎研究《拱廊街研究計 畫》,這部計畫的構想可追溯自一九二七年,著眼於十九世紀巴黎的歷史、社會與文化等議題。

在流放的歲月裡,班雅明僅能依靠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研究中心」的定期津貼與邀稿。但是霍克海默與阿多諾在考量剛遷至紐約的「社會研究中心」的整體發展與利益,經常對於班 雅明的文章加以删節,甚至要求他改寫,為班雅明增添不少壓力。

一九三六年,〈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問世後,阿多諾對於班雅明的文章缺乏歷史與辨證觀,便曾給予嚴厲的批評。在霍克海默與阿多諾等辯證唯物者的眼裡,「班雅明的思想是非辯證的,在『唯物的範疇裏打轉,根本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的概念』」。(漢娜.阿倫特,1998,頁 10)

一九三九年,戰事膠著,法國以敵軍俘虜的名義將班雅明送往集中營。或釋後,他向「德國流亡作家筆會」求助,希望能引渡到美國,但是始終沒能如願。隔年,徳軍攻陷巴黎,班 雅明倉皇逃亡,忙亂中將他最後一篇文章〈歷史哲學題綱〉(“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交給鄂蘭(Hannah Arendt),並將斷簡殘篇的《拱廊街研究計畫》筆記交給擔任圖書館員的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後逃往馬賽(Marseilles),想要循著當初霍克海默的路徑,取道西班牙前往美國。

但是與班雅明共同逃亡的一行人,被阻擋在西班牙邊境的波港(Port-bou),面對要被遣返巴黎的命運,當晚,班雅明選擇自我了斷短短四十八年的生命,但諷刺的是,隔天, 邊境開放,所有與班雅明同行的人都得以安全地抵達西班牙。

當神秘主義遇上馬克思主義

具有猶太血統的班雅明,受到猶太神秘哲學的影響,早年參與青年運動時,便積極主張青年擺脫成人世界中世俗的掌控,嘗試自尋常經驗中尋求神秘的「不可經驗性」;此外,班雅明與舒勒姆的友情,直接地影響了他對於宗教理論的興趣。早期作品中,〈論本體語言和人的 語言〉(“On the Language as Such and on the Language of Man”)以及〈談未來哲學方針〉(“On the Program of the Coming Philosophy”)皆可看出班雅明對於宗教神秘主義的傾心,以及對於康德 哲學的修正與批判。

自二○年代中期起,班雅明一腳跨進了馬克思思想的領域,而他與法蘭克福學派的交往,也使得後人時常將他籠統地歸為馬克思主義者,但他從未真正地加入共產黨。班雅明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從來就不是純粹的,他一方面無法用他的文字說服諸如阿多諾等法蘭克福學派學者,另一方面以無法與他早年的猶太神秘主義思想完整地切割。

班雅明後期融合馬克思主義與猶太神秘主義的作品包括了〈作者作為生產者〉(“The Author as Producer”)、〈機械複製時 代的藝術作品〉(“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破壞的性格〉(“The DestructiveCharacter”)、〈神學政治殘篇〉(“Theologico-Political Fragment”)、〈講故事的人〉(“Story-Teller”)、〈論波特萊爾的某些主題〉(“Some Motifs in Baudelaire”)等著作。

他生前的 最後一篇論文〈歷史哲學題綱〉(“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開宗明義指出歷史唯物論必須結合神學方能戰勝敵手,得以生存直接而明確地點明班雅明融合了馬克思主義與猶太神秘主義的複雜思想脈絡與文體風格。

《拱廊街研究計畫》(The Arcades Project)

班雅明的《拱廊街研究計畫》以風行於十九世紀的拱廊街1為名,研究十九世紀巴黎的歷史、文化。這部看似鬆散破碎的引文資料與筆記,極具班雅明式特有的寫作風格,但卻透露出他抽象的思考與論述。班雅明曾表示他想要完成的作品,便是一部完全用引文所寫成的書, 可惜的是,這部窮盡班雅明畢生的願望與心血,直到他一九四○年逝世為止,都未能實現。

直到阿多諾將他龐雜的筆記整理成冊,並且為其中的三十六個篇章加以命名後,讀者才得以更進一步地貼近班雅明的思想脈絡。這部如同商品清單的作品的目次(錄)如下:

A.拱廊街‧時新服飾商品‧店員
B.時尚

C.古老的巴黎‧地下墓穴‧破壞‧巴黎的衰落
D.沉悶‧周而復始

E.奧斯曼化‧街壘戰
 F.鋼鐵建築 
G.各式展示‧廣告‧格蘭維爾 
H.收藏家

I.居家‧痕跡

J.波特萊爾 K.夢幻城市和夢幻住宅‧未來之夢‧人類虛無主義
 L.夢幻住宅‧展覽館‧室內噴泉

M.遊手好閒者
 N.知識理論‧進步理論

O.賣淫‧賭博 (圖一)
 P.巴黎的街道
Q.迴轉全景R.鏡子

S.繪畫‧青春藝術風格‧創新
T.各種照明
 U.聖西門‧鐵路
V.密謀‧手工業行會
 W.傅立葉
X.馬克思

1在建築上,拱廊街是一種室內商店街,在街道上加設拱型的的天頂,阻隔風雪雨水,方便路人行走與購物。拱廊街的出現最早可以追溯到一七八九年的巴黎市中心(Aria,1999,p. 7)。(參見圖一)

Y.照相術 Z.玩偶‧機器人 a.社會運動 b.杜米埃c.......d.文學史‧雨果e. ......

f. ......

g.股票交易所‧商業史.h. ......

i.複製技術‧石印術j.公社 k.塞納河‧老巴黎 l.閒散遊情

m. ......

n. ......

o.人類學唯物主義‧宗派史

p.綜合工科學校 (引自唐諾,2003,頁 83-5)

透過班雅明文字的紀錄與描寫,這部鉅作詳盡描繪了巴黎的歷史、景觀、風情與消費文化,以及他對波特萊爾的研究,宛如一幅生動的圖畫,呈現在讀者面前。

參考書目

Aria, Yoichi (1999), European Passages: 32 Passages in France, England, Belgium, Holland, Germany, Austria & Italia. Tokyo: Shotenkenchiku-sha.
馬國明(1998),《班雅明》,臺北:東大。 唐諾(2003),《讀者時代》,臺北:時報文化。

陳永國、馬國良編,瓦爾特.本雅明原著(1999),《本雅明文選》。北京市:中國社會科學出 版社。

陳學明(1998),《班傑明》,臺北:生智。 張旭東、王斑譯,漢娜.阿倫特(1998),〈導言:瓦爾特.本雅明〉,《啟迪-本雅明文選》,

瓦爾特.本雅明原著,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劉森堯(2003),〈威瑪文化-一則美麗動人的文化傳奇〉,聯合報,八月二十三日,E7 版。 劉森堯譯,彼得. 蓋伊(Peter Gay)原著(2003),《威瑪文化》。臺北:立緒文化。

延伸閱讀

Benjamin, Walter (1999). The Arcades Project. Trans. Howard Eiland and Kevin Mclaughlin. Cambridge, MA: Harvard UP.

---(1968). Illuminations. Trans. Harry Zohn. New York: Harcourt.

---(1978). Reflections. Trans. Edmund Jephcott. New York: Harcourt.

Buck-Morss, Susan (1999). The Dialectics of Seeing: Walter Benjamin and “The Arcades Project.” Cambridge, MA: MIT P.

Missac, Pierre (1995). Walter Benjamin’s Passage. Trans. Shierry Weber Nicholsen. Cambridge, MA: MIT P.

Scholem, Gershom (2003). Walter Benjamin: the Story of a Friendship. Trans. Harry Zohn. New York: New York Review.

林志明譯,華特.班雅明原著(1998),《說故事的人》,臺北:臺北攝影。 許綺玲譯,華特.班雅明原著(1998),《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臺北:臺北攝影。

原作者毛彬權
國立暨南國際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碩士班研生 s9104502@ncnu.edu.tw
網站探索 http://www.wbenjamin.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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