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1904~2005),四川成都人、作家、翻譯家。著有長篇小說《激流三部曲》,散文集《海行雜記》、《隨想錄》,譯作《往事與隨想》、《處女地》等。

傍晚,我靠著逐漸黯淡的最後的陽光的指引,走過十八年前的故居。這街的一切,這建築的一切開始在我眼前隱藏起來,像在躲避一個久別的舊友。但是它們的改變了的面貌於我還是十分親切。我認識它們,就像認識我自己。還是那樣寬的街,寬的房屋。巍峨的門墻代替了太平缸和石獅子,那對常常做我們坐騎的背脊光滑的雄獅也不知逃進了哪座荒山。然而大門開著,照壁上“長宜子孫”四個字卻是原樣地嵌在那裏,似乎連顏色也不曾被風雨剝蝕。我望著那同樣的照壁,我被一種奇異的感情抓住了,我仿佛要在這裏看出過去的十九個年頭,不,我仿佛要在這裏尋找十八年以前的遼遠的舊夢。

守門的武裝兵士用疑惑的眼光看我。他不了解我的心情!他不會認識十八年前的少年人。他卻用眼光驅逐一個人的許多親密的回憶。

黑暗來了。我的眼睛失掉了一切。於是大門內亮起燈光。燈光並不曾照亮什麼,反而在我心上添加了黑暗。我只得失望地走了。我向著來時的路回去。已經走了四五步,我忽然不自主地掉回頭,再看那建築。依舊是陰暗中一絲微光。我好像看見一個盛滿希望的水碗一下子就落在地上打碎了一般,我苦痛地在心裏叫起來,在這被夜幕覆蓋著的近代城市的靜寂的街中,我仿佛看見了哈立希島上的燈光。那應該是姊姊愛爾克點的燈籠,她用這燈來給她的航海的兄弟照路,每夜每夜燈光亮在她的窗前,她一直到死都在等待那個出遠門的兄弟回來。最後她帶著失望進入墳墓。

街道仍是靜靜的。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地唱起了這個歐洲的古傳說。在這裏不會有人歌詠這樣的故事。應該是書本在我心上留下的影響。但是這時候我想起了自己的事情。

十八年前在一個春天的早晨,我離開這同樣城市,同樣街道的時候,我也曾有一個姊姊,也曾答應過有一天回來看她,同她談一些外面的事情。我相信著自己的約言。那時我的姊姊還是一個出閣才只一個多月的新嫁娘,都說她有一個性情溫良的丈夫,因此也會有著長久的幸福的歲月。

然而人的安排終於被“偶然”毀壞了。這應該是一個“意外”。但是這“意外”卻毫無憐憫地在年青的心上下著打擊。我離家不過一年半光景,就接到了姊姊的死訊。我的哥哥用了顫抖的哭訴的筆敘說了一個善良的女性的悲慘的結局,還說到她死後所得著的冷落的待遇。從此那個作過她的丈夫的所謂溫良的人改變了,他往一條喪失人性的路走去,他想往上爬,結果卻不停地向下面落,終於到了用鴉片來延續生命的地步。對於姊姊,她生前我沒有好好地愛過她,死後也不曾做過一件紀念她的事。她寂寞地活著,寂寞地死去。死帶走了她的一切,這就是在我們那地方的舊式女子的命運。

我在外面一直跑了十八年。我從沒有向人談過我姊姊。只有偶爾在夢裏我看見了愛爾克的燈光。一年前在上海我常常睜著眼睛做夢。我望著遠遠的在窗前發亮的燈,我面前橫著一片大海,燈光在呼喚我,我恨不得腋下生出翅膀,即刻飛到那邊去。沈重的夢壓著我的心靈,我好像在同許多無形的魔手掙紮。我望著那燈光,路是那麼遠,我又沒有翅膀,我只有一個渴望:飛!飛!那些熬煎著心的日子!那些可怕的夢魘!

但是我終於回來了。我越過那堆積著像山一樣的十八年的長歲月,回到了生我養我而且讓我刻印了無數兒時回憶的地方。我走了很多的路。

十九年,似乎一切全變了,又似乎都沒有改變。死了許多人,毀了許多家。許多可愛的生命葬入黃土。接著又有許多新的人繼續來演那不必要的悲劇。浪費,浪費,還是那許多不必要的浪費——生命,精力,感情,財富,甚至歡笑和眼淚。我去的時候是這樣,回來時看見的還是一樣情形。關在這個小圈子裏我禁不住幾次問我自己:難道這十八年全是白費?難道在這許多年中間所改變的就只是裝束和名詞!我苦痛地搓自己的手,不敢給一個回答。

在這個我永不能忘記的城市裏,我過了五十個傍晚。我花費了自己不少眼淚和歡笑,也消耗了別人不少眼淚和歡笑。我匆匆地來,也將匆匆地去。用留戀的眼光看我出生的房屋,這應該是最後的一次了。我的心似乎想在那裏尋覓什麼,但是我所要的東西不會在那裏找到。我不會像我的一個姑母或嫂嫂,設法進到那所已經易了幾個主人的公館,對著園中花樹垂淚,慨嘆著一個家族的盛衰。摘吃自己栽種樹上的苦果,這是一個人的本分。我沒有跟著那些人走一條路,我當然在這裏找不著自己的腳跡。幾次走過這地方,我所看見的還只是那四個字“長宜子孫”。

“長宜子孫”,這四個字的年齡比我的還不知要大了多少。這也該是我祖父留下的東西罷。最近在家裏我還讀到他的遺囑。他用空空兩手造就了一份家業。到臨死還周到地為兒孫安排了舒適的生活。他叮屬後人保留著他修建的房屋和他辛苦地搜集起來的書畫。但是兒孫們回答他的還是同樣的字:分和賣。我很奇怪,為什麼這樣聰明的老人還不明白一個淺顯道理:財富並不“長宜子孫”,倘使不給他們一個生活技能,不向他們指示一條道路?“家”這個小圈子只能摧毀年青心靈的發育成長;倘使不同時讓他們睜起眼睛去看廣大世界,財富只能毀滅崇高的理想和善良的氣質,要是它只消耗在個人的享樂上面。

“長宜子孫”,我恨不能削去這四個字!許多可愛的年青生命被摧殘了,許多有為的年青心靈被囚禁了。許多人在這個小圈子裏面憔悴地捱著日子。這就是“家”!“甜蜜的家”!這不是我應該來的地方。愛爾克的燈光不會把我引到這裏來的。

於是在一個春天的早晨,依舊是十八年前的那些人把我送到門口,這裏面少了幾個,也多了幾個。還是和那次一樣,看不見我姊姊的影子,那次是我沒有等待她,這次是我找不著她的墳墓。一個叔父一個堂兄弟到車站送我,十八年前他們也送過我一段路程的。

我高興地來,苦痛地去。汽車離站時我心裏的確充滿了留戀。但是清晨的微風,路上的塵土,馬達的叫吼,車輪的滾動,和廣大田野裏一片盛開的菜子花,這一切覆蓋了我的離愁。我不顧同行者的勸告,把頭伸到車窗外面,去呼吸廣大天幕下的新鮮空氣。我很高興,自己又一次離開了狹小的家,走向廣大的世界中去!

忽然在前面田野裏一片綠的蠶豆和黃的菜花中間,我仿佛又看見了一線光,一個亮,這還是我常常看見的燈光。這不會是愛爾克的燈裏照出來的,我那可憐的姊姊已經死去了。這一定是我的心靈的燈,它永遠給我指示著我應該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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