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你雖原籍天津，卻不諳鄉音，每次碰上說普通話的人，你都說他們說的是“鬼話”，你忘記了這是你的家鄉話嗎？你十幾歲隨父母到廣州，下嫁給原籍浙江紹興的公公，另外一個不會說家鄉話的南方人，你成為“地道”的廣州人是很自然的事。日常你給我們燒的都是廣東菜，但你嗜食濃烈味道的菜式卻多少還是帶有北方口味。其實你的胃不太適合吃刺激性的食物，但你總是跟你的胃過不去，所以你時常鬧胃痛。

今天是你的回魂夜，我特地為你做了涼瓜（又名苦瓜）炒牛肉這道菜，供在你的靈前，這是你生前最愛的菜之一。涼瓜屬苦寒，你每次吃過後都招來一夜的咳嗽，不得好睡。但你還是愛吃。現在嘛，不打緊了，你不會再咳嗽了。他們說你今夜會被地獄公差即牛頭馬面押解回來，在你投胎轉世之前，回家見見你的親人。回魂夜，這種叫法很嚇人，魂魄又是怎樣的一種東西？是有形的抑或是無形的？聽說鬼魂都是長發披肩、臉色灰白、兩眼無神，更何況被面目猙獰的牛頭馬面公差用鎖鏈拉回來？鎖鏈又長又重，你佝僂著腰背走回來，我們不忍見你這種情狀，雖然很久沒見你，卻又不想見到你。

哥哥今早買來兩顆安眠藥，我們預備今晚睡前服下，他說我們會睡得死熟，你回來摸我們，看我們，我們都會渾然不知。但你千萬要留下一個標記，讓我們曉得你曾經回來了，請賞光吃一些我們為你預備的供品，也可以喝一小杯白酒，人說一醉解千愁，你當了鬼也許不會有憂愁吧？你就算只吃一口涼瓜牛肉，我都知道的，我秤過了這盤菜的重量是十三兩，不多不少。一口大概重五分吧！

婆婆，這菜的味道很不錯，煮法可算得自你的真傳：牛肉先依橫紋切片備用，調味料有醬油、糖、麻油、粟粉少許。涼瓜去瓤切條放在熱開水中燙一下，然後在熱鍋中烘幹水分，再燒紅鍋，把牛肉快炒數十下上碟；再搗爛蒜粒及豆豉，倒入滾油中與涼瓜混合快炒數十下至涼瓜變軟，最後加入已經炒熟的牛肉略攪動一下即上碟，如此就成了一道可口的菜式。

昨夜睡到一半被哥哥的哭聲吵醒了。睡眼朦朧中看見他的身體半匍匐在地上，雙手護著眼睛，喉嚨放聲吼叫，發出椎心泣血的悲鳴和呼天搶地的喊聲。我看著聽著，睡意全消，也屈膝坐在他旁邊，陪著他大哭起來了。在那一刻，我覺得我們真成了無依的孤兒。婆婆你沒有白疼哥哥一場，這幾天他從早到晚都忙於安排你的喪事，沒吭一聲，也沒流過一滴眼淚。從送你到殮房，到醫院領取死亡證；買棺木，選山墳，安排出殯及安葬，更有日後替你做的超度法事等，都由他一力承擔，我這小妮子什麽事也幫不上忙。多虧他費心了，才十八歲的少年似乎比別人早熟。婆婆！你大可放心，我們兄妹倆會互相照顧的。

你的猝死令我們這對小兄妹束手無策，眼淚才流出一半就被嚇得縮回肚子去了。救護車不是送你到醫院，卻是直接送到殮房去，我們才驚覺到你已經永遠離我們而去。你死前一刻仍惦著哥哥，直到聽見他在旁邊大聲喚婆婆，你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我把你被汗水弄得濕透的身子扳過來，斜靠在我的肩膀上，那時你的雙目緊閉，臉色如灰，嘴唇更無一絲血色。我害怕極了，我大聲呼喊你，你的喉嚨發出咕咕之聲，我趕緊叫人把哥哥找回來，他應該下了課，在家附近的球場玩耍。鄰居也請來你平日看慣的西醫，他不願意開藥，長嘆一聲就走了。哥哥回來跪在床前喊你幾聲，你便安心而去了。但你去得太突然，沒一點兒預兆。你多年的哮喘病，卻叫我們平日操心一場，你不願累人的個性，至死也不連累我們來回醫院跑。你不用羨慕親家母善終，你也是個好人，今世修來個好死——十五分鐘之前還準備到洗手間洗澡，三分鐘後出來嚷著頭痛，躺在床上就昏死過去，這是何等的福氣修來這個好死！

雖然你修得好死，而且你這一世人都在求神拜佛，沒有做任何虧心事，也盡量積德行善——你說這是你做人的宗旨——但是我們仍然懷疑你是否可以順利投胎轉世，為了確保你的魂魄可以找到你的“真身”，哥哥決定找來八個和尚，為你在單數七七之期做法事。據說經過這幾次的超度法事，你下世投胎再做人一定沒有問題，說不定還可以早登西天極樂世界。

明天就是你去世的第七天，是所謂的頭七，挺重要的日子。我記得你曾經說過：“生時日過日，死後七過七。”即是死人是以七天為過日子的單位。你到底有沒有回來吃涼瓜牛肉？我們吞了安眠藥，睡得昏然，早上起來頭腦仍是一片迷糊，忘記了秤那盤菜的重量是否減輕了。明早我會煮涼瓜牛肉供奉你，如果你上次沒有嘗到，明晚仍有機會再嘗呢！哥哥今早去了紙紮鋪，訂購了一批紙紮物及元寶，明晚燒給你。紙紮物式樣繁多，有女傭人供你使喚、洋樓一幢、汽車、麻將牌——因你現在閑得很，怕你悶，搓搓麻將正好消磨時間。最重要的是一條紙橋，沒有這條奈何橋，你的魂魄就到不了對岸找你的真身，更遑論投胎轉世了。這些紙紮物只在頭七燒給你，以後三七、五七、七七只有和尚誦經，你聽到經文就靈魂安息，忘記前世的一切苦厄，奔向往生的極樂。

婆婆！現在你理應是無牽掛了，前天我和哥哥在殯儀館守夜，看見你躺在後堂的一張小床上，經過化妝的臉頰明顯比生前豐滿，臉色更是出奇地紅潤，明知道是胭脂的色澤作怪，卻令我們安心。你那安詳的臉容是我以前從未見過的，自此你再不需要憂心生計，更無須受疾病之苦，想你有生之年從未如此愜意過吧？在那喃喃的和尚誦經聲中，願你的靈魂直奔極樂，永遠脫離塵世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