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地,藍色的茅草地在哪裏?在那朵紫紅色的雲彩之下?

在地平線的那一邊?在層層的歲月層土之中?多少往事都被時光的流水沖洗,它卻一直在我記憶和思索的深處,像我的家鄉、母校和搖籃——廣闊的茅草地。

呵,他,那麼他就是我的家長、教師和保姆了。

他的一生和土地相連。在皖南,在蘇北,在淮海戰場,他為土地流過血。戰爭結束了,他有了上校軍銜。國家出現經濟建設高潮的時候,他打了個報告要求改行,去辦農場。他沒有家室,喊聲"走",被包一背就走了,回到了故鄉的土地上,臨走時一個老上級還笑著送了個名字給他:"你回鄉種田去,就叫張種田吧!"是什麼讓我與張種田走到一起來了呢?我中學畢業時,正碰上國家動員青年支農支邊——建設強大祖國的崇高使命,黨的莊嚴號召,這一切怎不使一個青年人熱血沸騰!父母都以為我瘋了,說家裏困難,希望我就業賺錢。那個金屬壓延廠,已經通知我去上班。我煩透了父母的勸說。談判,吵架,絕食,摔打家具……一切都過去了,行李還卡在父親手裏。心一橫,只身混上了西去的列車,只帶了一支牙刷。

道路是神聖的。陌生而神奇的茅草地吸引著我們城市青年。拔地而起的巨石,撲撲飛的野雞,耳環閃閃發亮的少數民族婦女。據說這裏漢、僮、瑤雜居。歷史上無數次民族械鬥的結果,留下一片荒涼。荒涼有什麼要緊?現在,我們要在這裏建設起"共青團之城"!我們將在一位老革命戰士的帶領之下,在這裏"把世界傾倒過來,像傾倒一只酒杯"!

一個剃了光頭,打著赤膊的老漢,趕著馬車來迎接我們。見我們一時找不到茶水,他上前遞來一個舊軍用水壺,客客氣氣地請我們喝酒。

"請,請!"他的一只手蓋在另一只手的腕子上,據說那是當地表示恭敬的習俗。

"酒?謝謝。老大爺,有涼茶嗎?這附近有汽水賣嗎?有什麼水果嗎?"他顯得有點為難。不知是誰,發現隨他來的一個姑娘的背簍裏有紅薯,大家擁上去討,把他和酒忘在一邊了。

帶隊的副場長老楊來請他上臺講話,我們才吃了一驚:他就是場長?那個我們早就聽說了的上校嗎?

他似乎不記得自己打赤膊,直往臺上走,經副場長觸了一下,才穿上一件白布衫。走路的時候,顯出騎兵的羅圈腿步伐。

他開始講一些表示歡迎的話,嗓門很大。他說現在的茅草地還醜死人,不過鋤頭底下出黃金,只要肯流汗,將來這裏就是那個什麼歌裏唱的,什麼"江南…

…"——他"曉不得"唱。(像本地農民一樣,他總把"知識分子"念成"機西分子","不曉得"成了"曉不得".)

我們笑了。

"以後這裏還要有洋房子,大馬路,還可以搞電影院羅,遊泳池羅,還要有大工廠和共產主義大學!——不實現這些,砍掉我的腦袋!"全場肅然沈默,轉而變成山崩石裂般的掌聲。

他笑著擺擺手,帶點調皮的神調,"現在鼓不鼓掌沒關系,兌了現再鼓掌。

嗯?"但掌聲中開始的生活,在最初的新鮮感中,漸漸露出了嚴峻。一晃幾個月,廣種薄收!廣種薄收!一個勞力要負擔好幾十畝種玉米,木薯,黃豆,甘蔗,出工兩頭不見天,曬得一個個像黑人。晚上回家還要剝麻,剝甘蔗皮。這樣還是忙不過來。剛鋤完這裏的草,那邊的草又比苗還高了。鋤頭口磨溶了幾寸,棉花還是稀稀拉拉。但我們還要種!種!種!朝無邊無際的前方種過去。場長說過,全國大躍進,我們這個小農場也要"放衛星",一年自給,三年建成個"共產主義根據地".夥食也慢慢差了。"大鍋飯"和"三菜一湯"只搞了兩個月,然後食堂裏只剩下兩個"傳統節目",一是黑乎乎的幹蘿蔔菜,像是熬的中草藥;二是辣椒湯,辣得你舌頭發麻全身冒汗——有人把它叫"感冒發散劑".肥如象的肉豬,大如桌的蜜桃,躍上龍門的鯉魚,都停留在壁畫上,不肯下來。場長有時也親自下廚房宰羊殺豬,或是騎馬去打野麂子來改善生活,但一個月畢竟難有兩

次。知識青年們的笑聲歌聲少了,溜冰場和遊泳池早丟到九霄雲外。

早晨,窗外常常是蒙蒙細雨,破窗紙被寒風吹得啪啪響。遠處只有廚房裏剁幹菜的嚓嚓聲。躺在床上,全身像散了架。翻個身,腰上立刻火辣辣地痛。

"咚咚",敲門聲響了。聲音順著一張張門響過來。"人家三工區的已經挖了五畝地呵!"——是場長的聲音。我總覺得那裏面有一團火,包含著激勵和批評。

隊長當然首先被叫起來,大家也趕緊穿衣找鞋。當然,也有人向場長討價還價的:"場長,外面還在下雨……""把鬥笠、蓑衣帶好……""我昨天擔了一天柴,腰桿子痛咧!""放心放心,後生子只有餓死的病死的,沒有累死的。你昨天吃了幾兩米?……一餐半斤?那還可以做得。只吃三兩米的就不要出工了,關起門睡覺!"就這樣,場長經常來喊工,每次喊過後,他把一桿特大號的鋤頭往肩上一搭,自顧自朝地裏走去。碰上雨天,套鞋就在泥水裏發出叭噠叭噠的響聲……

很多人在伸懶腰,打哈欠,暗暗叫苦。睡在我對面的趙海光還做了個鬼臉,當著隊長的面撇撇嘴溜出一句:"呸,老子右眼有一股黴氣,碰了個閻王老子!

"我不喜歡叫苦,粗聲說:"猴子,"——這是他的外號,"少講怪話,走吧!

"我跟上隊長的腳步。雨,還是雨,路真滑呢!

對農場的關心,使我找隊長談起來。

"隊長,光苦幹不行,為什麼不講點科學呢?"隊長李長子,眼睛不太好,經常瞇著,像剛睡醒。其實很有心計,補個箢箕,做張板凳或用胡琴拉一拉"西湖調"、"采茶調",都是無師自通。但他有點怕場長,聽我一說,瞇瞇眼慢吞吞說:"我是個-過水丘-,只管得上傳下達,你們找場長去講吧。"場長倒顯得有興趣。"科學?"他眨眨眼,神情像平時請我們教他識字那樣。

"種種種,土質情況也不明,肥料供應也不足,還有勞力安排……這樣趕得上英國佬哇?危險!"一個女的放了開頭炮。

"你們慢點講。"我被推選為代表。我提議縮短墾荒戰線,轉手抓管理,穩打穩紮。還可以因地制宜廣開門路,養蜂啦,養兔啦,還可以自己制蔗糖,提取蜂王漿。農工商結合,約克夏肥豬——我盡我所知,提出了一大串建議。

場長盤腿坐地,眼睛不時瞇成縫,"嗯嗯呵呵"聽了一陣,最後給我們一人遞了一根煙:"你曉得的新名堂還不少哇,都搞得成器啵?"據說他有次從外地搞來了些高產蠶豆種,不知為什麼,種了一年連種都沒保住,氣得他直罵娘。

我跳起來,"場長,保證能成功!我舅舅是農學院教授,可以拉他來支援……"

"好,考慮考慮吧!"他點頭了。

他不同意縮短戰線——當時上面也對大開荒抓得緊。但他對制菌肥感興趣,因為場黨委正為肥源問題傷腦筋,想放個"土法造肥"的"衛星".但這也夠令人高興了。

土溫室建起來了。他的養女小雨——就是最早跟他來迎接我們的那個女孩子,也成了"科研突擊隊"成員,成天幫助我們燒火。場長一天來看兩輪,問什麼時候可以出肥料。見十多天沒動靜,老是在準備、試驗,似乎有點沈不住氣了,摸摸瓶子、溫度計,揭揭蒸籠蓋,顯得有點焦躁。有時他拍拍我的肩,把我拉到一邊,講起地上工夫如何緊張,隊長們如何埋怨勞力抽得太多,講起哪些兄弟農場又送來了挑戰書。那意思很明顯——要我們上緊。

當然要上緊。可是事難逆料,第四次制種又失敗了。偏偏那天有兩個不爭氣的"突擊隊員"在上工時間打籃球,又被場長撞見。

場長一個赤膊,渾身黑汗,搖著草帽扇風,把土溫室裏裏外外看了一圈,又看了看我們這些穿鞋著襪的勞動力,臉色不大好看。停了停,一揚巴掌:"下午挖地,都去挖地!"小雨還沒聽懂,"爹,我還有棉餅沒有磨完吶……"他背著手走了,出幾步又回頭,"挖地!"又是挖地,燒荒,鋤草播種,點糞。咬緊牙關,捶打自己的腰,敲鑼打鼓向場部送開荒喜報。好像出大力、流大汗是我們唯一的本份,是實現理想不可懷疑的生活秩序和準則。天!連我這個最不叫苦的人也隱隱不安起來。

場長好像沒有這些想法。在地上勞動他是愉快的,比年輕人還肯賣力。餓了,就咬個生紅薯或生蘿蔔。他兩個幹兒子——一次抗洪中救起的兩個孤兒,還只有八、九歲,也被他帶到地上,一人一把小鈀頭,參加勞動。哭了也不準回去。幹部們更不用說,會計做帳,秘書寫材料,基本上只準利用工余。那個會計暗地裏沖他瞪眼睛。

歇工時,他就抽燃煙,笑瞇瞇地講點往事——新四軍羅,"漢陽造"羅,黃橋戰役羅,板門店談判羅,扒鐵路埋地雷羅,把棉絮當煙絲燒羅……

講得興致來了,還會應人邀請,不太準確地唱起軍歌:光榮北伐武昌城下,血染著我們的姓名;孤軍奮鬥羅霄山上,繼承著先烈的殊勛。

千萬裏轉戰,風雪饑寒……

最初,即使是不準確的音調,也常常喚起我們莊嚴神聖的感情,但漸漸便覺得有些乏味了,甚至覺得大刀和硝煙,還有這張老人的笑臉,突然離我們很遙遠,遠得模糊起來。

但我仍努力使自己擺出認真聽的樣子。我擔心,是不是我的思想出了毛病?

幸好,小雨送茶水來了,人影和喧鬧聲向茶桶奔去,我也可以輕松地擦汗了。

"猴子"自稱會算命會看相,他從天庭、地角、耳珠、人中、當陽之類出發,分析場長的"惡相",逗得一些人發笑。我笑不出來。客觀地說,場長有些地方還令我佩服。槍法精,出門打麂子從不空手歸;扶犁掌耙有一手,估豬的重量,估田的產量,總是一眼準。他做事也有魄力,指揮燒荒時,煙火中立馬登高,那架勢威鎮千軍。何況——他還是小雨的父親呢?

記不清同小雨是怎樣熟起來的。她這個人總躲在嫻靜和矜持的後面。辦土溫室的時候,她喜歡同男的接近,但你們講話,她只聽;你們打球,她只看;難得從她口裏挖出一個字來。你開她的玩笑,她紅著臉不會"還擊",逗急了,只會朝你背上打一拳,然後辮子一晃閃開去。

有一次她在甘溪河邊洗衣,我們呢,在木橋上放下幾擔棉餅,望著河水打主意。甘溪的水,從遠山中流來,綠得發藍,清澈涼爽,黑的,黃的和白的石頭在水中閃動,水面漂著太陽的光花。真想到裏面去打個轉,可場長有命令,不準私自下河遊泳,怎麼辦?

"猴子"朝我擠了一下眼睛,"不準下,掉下去的怎麼辦?"我領悟了,假裝橋身在晃,"不好!"連衣帶鞋跳下水去。幾個夥伴馬上擺出救人的姿態,衣鞋一脫,一個個"飛燕式"、"滾翻式"、"炸彈式","掉"下水去……

她大叫起來:"不好啦!有人掉下河啦!""小丫頭,膽子太小,再嚇她一下怎麼樣?"我對"猴子"丟了個眼色。

"完全贊成!"我和他潛下水去,故意伸手掙紮,咕嚕咕嚕大口吐出水泡泡。

她嚇哭了。當我們的大笑說明一切後,她便抹了把眼淚生起氣來:"好呀,你們打著鬼主意違犯紀律,我告訴隊長去!"她真的告了我們一狀。這家夥!

我恨起她來。碰到她,故意裝作沒看見;看見她劈柴劈不動,也不理;她以團支部書記的身份找我談話,我在虛掩的門上放一個掃把,她一推門,掃把打在她頭上……不過她總不恨我,主動打招呼,還幫著洗衣。

洗衣?這倒是件求之不得的事。

那時出工累死人,有時回家腳都不洗就往床上滾,臭東西當然交給女知青們去處理。日子久了,女同胞們對我們的懶惰也表示氣憤。有一天她們聯合行動,把我們的臭衣服丟回來,然後聚集在她們寢室裏高聲歌唱,吹口琴,哈哈大笑,氣得我們只好自己動手……現在小雨是例外,誌願做"業余貢獻".直到我們的"科研突擊隊"散夥了,她調到豬場去以後還是這樣。"猴子"稱贊她是"天下第一好人".於是,我們又和解了。

這一天,歇工時李長子找到我,劈頭一句:"你何事又要小雨洗衣?""我看你管得太寬了吧?""你不去看看她那雙手……"我這才知道,這幾天她白天餵豬,晚上還幫著隊裏剝甘蔗皮,幾個指頭都磨出血,痛得暗自流淚。

我拔腿就往回跑。完了!衣已經洗完了,晾曬在豬場邊的鐵絲上。小雨纏著膠布的手,在那裏揪水,扯衣角。一只蜜蜂,在她粉紅色的發結旁邊輕輕地飛。

"餵餵!"我很慌亂,"對,對不起,我……"她抹了把汗,驚奇地睜大眼。

客氣話實在沒意思,用行動來表示點什麼吧。我操起一個竹掃把,幫她打掃豬欄。

"你做什麼呀?放下!放下!"嚓——我的衣被豬欄上一顆鐵釘掛住,拉開了一條大口子。真是越急越出亂子。

"看你!"她嗔怪地皺起眉頭,"快脫下來吧,我幫你縫兩針。"只穿一件單衫。要我打赤膊嗎?太不好意思。

"脫呀!"她看出了我的猶豫,自己的臉先紅了,轉過頭去,口裏卻批評我:"這有什麼要緊呢……"她接過我的衣,背對著我開始縫補。這時我才看清了她:辮子像一縷烏雲盤在頭頂;從側面看去,下巴柔韌有力,眼神文靜溫柔,而且,而且……我無意中看見她衣領裏,那太陽曬不到的地方,潔白的肩膀,一顆黑痣。像犯罪一般,我的心激烈地跳動起來……

她在說著什麼。好像還在埋怨我的冒失,好像問菌肥試驗還搞不搞,好像看見我那件衣的口袋裏有本《斯大林傳略》,於是找我借書。我大概都回答了,天知道我是怎麼回答的!

以後,借書,還書,談保爾和馬特洛索夫,普希金和馬雅可夫斯基,談"共青團之城",她成了我們房裏的常客和"老聽眾".但我很拘束,講話不連貫,詞匯也貧乏。活見鬼!我不是說要三十五歲再戀愛的嗎?怎麼就胡思亂想了呢?我努力撲滅這一星感情的火花,嚴厲地批判自己。"猴子"看出了其中奧妙,擠眉弄眼要給我看相,說我命裏註定要當一個老革命的貴婿。我恨不得一飯缽蓋在他腦袋上。

"笑話!我現在就戀愛?再說,她有什麼值得我愛呢?膽子像兔子,老實像綿羊,只配當幼兒園的阿姨……"我裝著不以為然,故意貶低她,可批評到最激烈的時候,我自己也覺得聲音也顯得虛飄,我發現確實有點不對頭了。

唉,這裏面還有一層很大的憂慮,就是她有那個難以捉摸的父親……

小雨是勞動模範——工區的"穆桂英".名字上了紅榜。不知為什麼,我盡管對農場前途憂慮,也總想自己的名字跳到紅榜上去。我暗暗地努力著。不料,挫折"咣"的一聲出現……

我調到機耕隊,那天開著一臺紅色的履帶拖拉機,到八號坡去犁荒。剛上坡,聽到身後有人大聲喊:"站住!"好像是她那位父親的聲音。出了什麼事嗎?我趕快剎住車。

奇怪——他像頭發怒的猛獸,深一腳淺一腿追上來,"你混帳!混帳!"老天!瘋了嗎?我躲開去,泥塊碰到機窗上,碎成粉粒,留下個黃印子。

"場長……""你下來!"他大吼一聲。

我趕緊下來。

"帽子戴正!"戴好了。

他揚起手裏兩截樹苗,"你好生看看,這是什麼?"我一看就明白了,樹苗斷口是新的——可能是剛才上坡時思想開小差,壓斷了路邊的梨樹苗。

"你的眼睛到哪裏去了?簡直是搞破壞!搞破壞2我講過好多遍了!這是江西來的苗子,盤得比肉價錢還貴幾倍,買都買不到,你當大少爺?你你你,你這個駱駝斯基(托洛茨基)!"他一急,記起了延安時期記下的這個外國人的名字。

地上的人都來了,有人偷偷朝我伸舌頭,有些平時恨我太積極的人,幸災樂禍。

副場長楊守勝也來了。他同我關系較好,家裏也在省城,是我們下鄉的帶隊人,所以叫他"老知青".他先把場長拉開。

場長還不肯走,沖著我點指頭:"你聽著,你們大家都再聽著,下次哪個再破壞公家財物,我……一槍崩了他!"青年人的自尊心,使我終於忍不住了,也冒火起來,"你兇什麼?我賠錢!"幾張鈔票掏出來,狠狠地摔在地上,還有硬幣在蹦。

"好哇,你還是這個態度?你等著……"他終於被老楊勸開了。副場長又回到我身邊,笑著幫我整整衣領,安慰了幾句。大意思是要我以後註意點。至於場長,農場一草一木是他的命,性子急躁,不過一陣火發過了就沒事了,當然,這個……

我本來只顧冒火,聽這話,倒觸得心裏一熱,委屈的淚水濕了眼眶。

"小馬,你不要哭嘛……"我忍住不哭了。可我受不了!這個場長,什麼老革命?什麼共產黨?軍閥作風!我大吼起來:"這個鬼農場!我不幹了!"當勞模沒指望了,我極力避開小雨。那天她找我去出黑板報,我也裝耳朵聾。為什麼要避開她?我自己莫名其妙。

不過地位的變化是想象不到的。不久發生了一件怪事——晚上,我提根梭標去站崗,看守工區堆放的幾百根杉木。公路邊有點動靜,剛想去看看,突然被一根繩子絆住腳,倒在地上。還沒想到是怎麼回事,領脖又被一雙手掐住了,掐得我兩眼發花……

見鬼!什麼人?

我被帶進一個山洞,松明的煙火充滿了這個小小的空間。火把下,一個纏羅布頭巾的人踢了我一-腳,明晃晃的大刀提在手裏,瀉下一道寒光。"你曉得我們是什麼人嗎?"應該表現勇敢。

"我們是救國先遣軍……"天!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天晚上全縣暴動,你們農場已經被包圍了!明天我們一早占領縣城,改換乾坤。你這個嫩嵬子識相點……"我血往上湧,立刻想起了烈火、刑具和屍體。

"說!"對方眼一瞪,火光照亮了他的半邊臉,"你們場裏哪些是共產黨?

你們武裝部的槍放在哪裏?你們的場長、書記住在什麼地方?統統說出來!說了就沒有你的事。""快點!"又是一張半邊亮的臉。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我的胸口。

我憤怒了。"打倒反動派!打倒特務!"我擔心遲疑會使我胡思亂想,於是不停頓地高喊口號,掙紮,咬,為了示威,也為了支撐自己的膽量。

頭上是洞頂,巖石像黑乎乎的波浪。說實話,我害怕就這樣死去。那黑色的波浪中有茅草地,有清清的甘溪河,有我那麼多朋友——"猴子"、"大炮"、"博士"、李隊長,還有她——小雨的面容。怎麼能就這樣快離開她?……也許,我應該想法求生?暫時答應他們的要求,出了洞再設法給大家報警,行嗎?或者……但我知道敵人不會輕易受騙。

再見了!我所有的親人!我忍住淚,喊出最後一句口號,絕望地望著黑色的波浪,體會著生命的最後一刻。奇怪的是,過了一陣,我活著,實實在在地活著。

一只手拍拍我的肩。奇怪!場長站在我面前,腰紮皮帶,下面是一條馬褲。

他很激動,眼睛閃著亮光,使勁地捶了我幾拳,"嘿嘿"兩聲,說不出話來。旁邊,剛才那幾張半邊亮的臉也掛著笑。

"搞什麼鬼?"我哭笑不得,大叫起來。

第二天我才知道,當時上級要搞查立場、講傳統、鼓幹勁的教育運動,場長就策劃了這一次"演習".場部開了職工大會,把我和幾個青年請上臺。場黨委成員親自給我們戴紅花,敬酒。場長把我們一個個介紹,如數家珍。"這才是共產黨的好伢子,好漢子!碰到第三次世界大戰,就要靠這號人……"當然,幾個沒受住"考驗"的,挨了他一頓臭罵……

我的名字真的上紅榜了!不過我只有苦笑。

查立場,抓教育。政治的強心針,還是不能使大家持久地鼓起勁來。場長找下面的人了解情況,也找到了我。

"我沒意見!"我氣沖沖地說。

"你還在嘔氣?"他笑著拍拍我的肩膀,"你這伢,那天在地上我一時性子躁,官僚作風,其實呢,我這個人是老鴉變的,嘴巴醜。"我還是冷冷的,擺弄一把扳手。

"你心裏蠻不痛快?我還有哪點對你不起?還有哪些不是?"我"哼"了一聲,不知要從哪裏算起,就隨便點了幾件大家有意見的事:休息太少羅,兩三個月沒看上電影羅……

他摸摸頭,想了想說:"這些事,好辦好辦。"他還算得個能聽意見的,尤其他心情平和的時候,由他信任的人來提意見。第二天,他同幾個頭頭商量了一下,就宣布全場放假一天,命令場部扯起銀幕,晚上放電影。片子是寫抗美援朝的,他興致大發,換片時叫來宣教科長說:"今晚要看個痛快!你現在吃點苦,騎我的馬到縣裏跑一趟,再搞兩部片子來,要好看的!"科長說,看得太晚的話,大家會肚子餓。場長揚揚手:"叫食堂煮飯!"結果,那天看電影一直看到半夜三點鐘,幾百職工還吃了一餐香撲撲的大蒜炒臘魚——場長、副場長出錢請客。

場長請客是常事,用錢從來很大方。一個月工資兩百來元,不搞積蓄,除了留點煙錢外,剩下的哪個要用只管開口。買煙也是一買好幾條,丟在抽屜裏,張三李四都可以去"共產".這種頗有豪爽氣的平均主義,方便了一些貪小利的人。

有些人經常找他"揩油".趙海光也摸來了一包飛馬牌,在我面前洋洋得意,還討來了場長一頂單軍帽歪戴在頭上。

"馬兒,"他喊我的外號,"你也去搞雙軍鞋來吧,我看清了,他還有兩雙。

"當時我父親怨恨我,很少寄錢來。我一雙膠鞋早就底面分了家,但我不願意去做那種事。

一天,場長在路上碰到我,看了我一眼,說:"你來!""做什麼?""來!"他把我帶到草市街。這是靠甘溪的一個小鎮,四周有小城墻,是以前為防土匪修建的。墻內麻石"官道"通小碼頭,有各種店鋪。碰到"趕鬧子",總是人群擁擠不通,熱熱鬧鬧。其中最引知青們興趣的是竹器、草田柚、大板栗,還有一些老婆婆叫賣的粉紅色糖酸蘿蔔。

場長背著手,把我帶進了設在觀音廟裏的供銷社。"妹子,"他朝百貨櫃一個僮族姑娘點點頭,"請你打盆熱水來好啵?"附近的人都認得這個大名鼎鼎的老革命。女售貨員一笑,立刻辦到了。

他又撞開經理的房門,拿來一張椅子。那隨便的態度,像到了自己家裏。

"洗腳吧!"我猜出了什麼,有點慌亂。

"洗唦!"他見我不動,就蹲下去抓住我的腳用勁洗了兩把,又把袖口一扯,三下兩下擦幹了。"你穿好多碼的?""場長,我自己有鞋……"他不理睬,分開指頭量了一下我的腳,去櫃邊選了一雙大膠鞋,往我腳上一套。捏捏鞋尖,還剛合適。"要得!"點了點頭。

"場長,我真的不要……""穿了!"他滿意地看看那雙鞋,從口袋裏摸出一大把東西來,有子彈殼、紙條、鈔票、煙絲、私章。他把鈔票和硬幣一一選出來,付了鞋錢,其余的掂了掂,全部往我手上一塞:"你先拿了用吧,沒得了再找我……"我說不出話來。

他像沒發生任何事一樣,隨便得很,同幾個熟人打打招呼,背著雙手邁開八字步,出了廟門……一出門他就同我談起其他話題:美國的艾森豪威爾,拖拉機,打麂子,仿佛根本不記得剛才鞋的事了。

臨分手,他鼓勵我積極上進,爭當骨幹。不料其中有句話使我心裏猛地一沈:"……餵,你們青年中有談情說愛的沒有?有,你就找我報告一聲。"場長是不準談戀愛的。他說過:現在是創業期,三年內不準談愛,要是哪個把資產階級的香風臭氣帶進來了,他就不客氣。每次看電影,他要男女分開坐,還叫隊長帶著民兵四處搜查,看有成雙成對的"地下活動分子"沒有。在場長面前,一男一女不敢隨便談笑,連買畫都要註意。有次,我們工區一個外號叫"米老鼠"的女青年買了幅"羅密歐與朱麗葉",場長見了皺起眉,咕噥一句:"無聊!"氣得那個姑娘哭了一場。

場長偏偏又是小雨的父親!聽老楊說,小雨老家在蘇北,父母是進步教師,被反動派殺了。場長在一次戰鬥中救了她,討米湯養活了她。解放後,她才從老鄉家裏回到場長身邊,後來又進了某農學院。場長說:"學農業,跟我到農場去學吧!"就要她退學來到了茅草地。她是場長唯一的家庭溫暖,常常晚飯之後,場長就拉她一起下象棋,或者一人一張竹椅,坐在坪裏要她念一段關雲長或魯智深。

現在我對小雨該怎麼辦呢?

同她的接觸更多了。夜晚,巨大的圓月冒出了茅草地,一片寧靜隨著銀霧般的月光灑在大地上。隱隱約約的甘溪像一抹水銀,發出藍寶石的光芒,像童話中的生命之湖,像一個紫色的夢境。天地間一片無邊的,神秘的,柔軟的藍,好像有支藍色的歌在天邊飄,融入草叢,飄向星空。

青年們坐在水庫邊上談天,唱歌,背誦詩歌,或者,為一個問題爭得面紅耳赤。

偷偷看一眼小雨,那個坐在最右邊的小雨,那個頭發鑲著月色銀邊的剪影,心裏總是不安。以致有一次"猴子"問我馬克思的第二個女兒叫什麼名字,"小雨……"我糊糊塗塗脫口而出。

"什麼?"他們哄堂大笑了。

我知道出了亂子,費了好多口舌,才使大家的註意力沒有滑向"危險"的方向。

我想擺脫胡思亂想,就發狠看書。但書本反而增加了我的勇氣——看!這是馬克思的愛!看!這是伏契克的愛!堂堂男子漢,要恨就恨,要愛就愛,怕什麼呢?……

同"猴子"合計幾次後,我決心不顧風險,去向她說明。

行動開始了,我送了本書給她——她完全不需要的《大眾哲學》。裏面夾了張紙條,我約她晚上在甘蔗地東頭見面。

她悄悄來了,看不清她的臉,只看見她在攏一頭濕潤的長發,有洗發粉的清香。

真需要勇氣、沈著和機智啊!去他的!我決定,走到前面第三棵樹時,就開始一切。

"你不要講……"她低下頭去,輕輕地說,"我都知道,這事,是不行的……"兩眼一黑,我急了,"為、為什麼?""爸爸說,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戀愛。""這、這種說法就對嗎?""……爸爸說,談情說愛會分散精力,我們現在主要的任務是創業……"真是奇怪!以後的精力就可以分散了?愛情是風雨中的火把,航途上的風帆呵!你不懂?——我幾乎要說出詩一般的臺詞了。

"你不要生氣。爸爸說……""又是你爸爸!你爸爸!你爸爸!""不,不要這樣說,我求你!"她知道我的意思,眼角有一滴淚,"他是好人,頂好的人!你不知道,他對黨的事業……"完了,她是她父親的崇拜者。希望已經像風一樣無影無蹤。

突然,遠處有一圈手電光朝這邊一晃,有人喝問:"哪一個?"小雨一把抓住我,聲音發抖:"爸爸!爸爸來了!你,你快跑吧!"沒怎麼細想,我拔腿就跑。聽得身後有熟悉的粗嗓音:"小雨,你在搞什麼?那是哪一個?……站住!站住!不站住老子開槍了!"他追來了,追過甘蔗地,追過花生地和糞棚子,追過那臺擺在山上的拖拉機,追上了公路……足足有三裏路了,五裏了,七裏了,還在後面喊叫,大概不追到是不罷休的。我像風箱一樣出粗氣,鞋子掉了一只,腳一彈,是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去他的!我好糊塗!我為什麼要跑?為什麼要跑?

"混帳!"他追上來,指著我大罵,"你,你還有沒有組織觀念?你還要不要前途?要不要腦袋?青年人,不學好樣!""我沒有錯!""胡說!""我沒有錯!"他大概被激怒了,腳一跺大吼一聲:"舉起手來!"手電筒照得我眼花,我想他肯定還用駁殼槍對準我了。

就這樣,我被捕,並受到"禁閉"——關進了工具保管室。這是場長新定的特殊教育方法。被禁閉的還有幾個,有的是偷了場裏的西瓜,有的是違反禁令私自下河遊泳。至於"猴子"和"大炮",他們是私自去"水簾洞",想看洞裏是否藏了美蔣特務,聽農民說那個洞可以一直通到四川峨眉山,他們想去探探險。

這當然是場長不準許的。場長怕大家進去後會找不到出洞口,會餓死在裏面。

幾個"難友"都哭笑不得,滿腹牢騷。"猴子"則唱歌取樂:"坐牢算什麼,我們骨頭硬!放出來再前進……"場長決定批我,這天派人送了個條子來工區通知工會。他的字太差,大家都說是"甲骨文",沒人能看懂。李長子皺著眉頭,橫看豎看搞了半天,把字條往衣袋一塞,還是帶我們去挖水溝。

剛做了陣工夫,滴滴噠噠,路上濺起一線黃泥水,場長騎馬一陣風趕來了。

他手執馬鞭,臉色鐵青,一臉怒氣,腦袋上一道傷疤漲得又紅又亮,一下馬就大喊:"全體集合!"隊長當然首先被刮了頓胡子:"你這個隊長當得好!目無領導,不聽指揮!""我哪裏目無領導?""喊你們開會,為什麼不去?""曉不得呵!""沒看見我的通知?""你那個條子是通知開會哇?嘻嘻,你那個字,恐怕只有神仙才認得!"隊長也學得敢於頂撞了。

"不認得?何事不派人到場部去問一聲?你曉得這是什麼通知?是好玩的啵?

"字條上有三個血紅的指印。我記起來了,場長說過:當年他們搞遊擊隊的時候,信上打兩個紅指印表示緊急,三個表示特急。

沒等知識青年們笑出來,場長又沖大家瞪眼睛:"見鬼!這麼多機西(知識)分子,字都不認得,讀了書有什麼用?——立正!"他來回看看,叫幾個人出列收拾工具,其余的——"向右轉!齊步走!"我知道會議與我有關,拒絕參加,以示抗議。我想這可能會把場長惹怒。奇怪他反倒溫和沈著,盡量用耐心說服的腔調說話:"……你不去?你你你還有什麼道道理嗎?"他偏著頭,急得有點結巴,"那好,我們就一條條辯清清清楚吧!第一,我們是農墾戰士,一個部隊要是準許戰士隨便談愛,還有戰鬥力?嗯?第二,硬要談,向組織報告報告,批準了,公開地談嘛,為什麼要晚上偷偷摸摸地搞?是不是無組織紀律,嗯?第三……"看來我無法同他辯論清楚。

結果,我當然還是去開會了,腦子裏鬧轟轟的,只看見小雨在低頭哭,只記得好像場長作了個報告,其中有一串"搞"字:把革命幹勁搞上來,把棉花搞上去,把甘蔗搞上去,把農場搞出個新面貌,氣死帝國主義外國佬……

代表發言。大家批判我的時候都"棒下留情",只有場部一個姓袁的行政科長憤憤不已,大談了一通我的"蛻化變質".這個姓袁的,平時見人三分笑,還能夠操一口半城半鄉的腔調,找知識青年開玩笑,一起打籃球。但轉背就可以把你講的話變成材料報到領導那裏去,我算是看透了!好,以後等著看吧!

場長把小雨也狠狠批評了一頓,然後把她調到場部去,規定我們不能來往。

我估計場長不會輕易放過我,會調我出機耕隊,到哪裏去"改造".但是沒有。李長子說,場長還記得那次"山洞考驗",對我有些好感。

我找老楊發牢騷,他只是苦笑。後來我才知道,這位誌願離開省農業局來辦農場的"老知青",也有很多苦惱。以前他維護場長威信,現在才發現這種"威信"有點可怕。任何不同意見,在黨委會上都可能是孤掌難鳴。尊敬、盲目、害怕和討好,都增強著場長的力量。他一聲咳嗽,可以壓倒你的長篇大論。——而且,老楊最近就要調離這裏了。

副場長沒辦法,只好由場長擺布。不久,據說場長想不通為什麼我這個"立場堅定"的人也會被"糖衣炮彈"打中,決定要加強思想教育。他病了,吐血,還帶著那個袁科長來工區抓"整風".——知識青年的日記、小說和書信就要接受審查。場長不喜歡養花,就要姑娘們把門前的野玫瑰拔掉,改種蔬菜;他喜歡聽嗩吶胡琴,就對"下巴琴(小提琴)"也看不順眼。看見一張泰戈爾的畫片,就指著問:"是不是資本家?開什麼鋪子的?"看見一本詩集的封面上有新月圖案,就鎖緊眉頭:"土耳其!土耳其!"——因為他在朝鮮碰過土耳其的軍隊,土耳其的國徽上有新月……

小雨當然更加受到場長的關心,甚至連外國小說也不準讀。每隔三五天,還要她到袁科長那裏匯報思想,接受幫助。袁科長也立刻討好邀功,把她的幾個女伴都調查一番,查出"不軌言論"就開會批,要不是場長後來又說"處理從寬",有兩個還差點被開除團籍。

場裏的"革命化"抓得更緊了。除非家裏病人死人,知識青年一般不能回城。

在場長眼裏,城市是腐化蛻變的發源地,他主張以後最好把機關學校都遷下鄉來。

場部行政科要求職工天天晚上學習政治,由指導員講形勢、任務和原則。行政科整了一大批人——有些事場長當然並不完全知道,是袁科長搞的鬼!

上級表揚了農場的工作,職工的怨恨卻在膨脹,大家用消極懶惰來報復領導。

好些人只要幹部不在場就"磨洋工",看見牛上地吃花生苗也懶得趕。機耕隊一部拖拉機壞在山上,買不到配件,誰也不去想辦法解決。

這一年加上幹旱,生產更混亂。冷冽的冬天來了。工資發不出。花生保管不善黴壞了。每人只得兩斤黴花生過年。寒衣也缺。看到這個場面,場長也急得吐血了。他親自帶著兩個黨委委員出去"接頭(跑外交)",也不管什麼組織手續辦事程序,沖到縣委農村辦,沖到物資局,工業局,碰到頭頭就一屁股坐下不走,四處"募捐".縣裏幹部都比他級別低,縣委書記也要讓他幾分。結果,也靠他這點無視章法的"權威"和幹勁,搞來了兩汽車七八成新的工作服,不知是礦工的還是勞改犯的,每人免費發一套,雖不合身,也可擋點風寒。

知識青年們還是怨聲載道。除夕晚上,沒有鞭炮聲,大家燒著棉花稈,敲打著鋁飯盒和洋瓷缸,唱起了憂郁懷念的歌。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裏有……"場長和黨委幾個幹部來了,提早給大家"拜年".他帶來了一壺好酒和幾包好煙。他想要大家痛快起來,氣氛活躍一點。他講了些笑話,什麼豬八戒到高老莊做女婿之類。

笑聲是勉強的。李長子怕冷場,打趣道:"張胡子,你經常說你小時候練過武打氣功,可以飛墻走壁,怕是吹牛吧?""瞎講!我張種田吹牛?"場長喝了口酒,有意逗個熱鬧,"不信我就來兩手把你看看!"他把棉衣一脫,在屋裏真的表演起來。一個馬步,全身運氣,"嘿!"腳一跺,額上青筋直暴,臉成了紫紅色,十個短短的手指頭痙攣發抖,"嘿!"又是腳一跺,嘣的一下砍斷了一塊窯磚,粉末直飛……

"好哇!"有人鼓掌叫好。

掌聲落,場長又來了兩個節目,全身冒汗氣。

可惜的是,氣氛又冷下去了。他講起農場明年打算的時候,他唱起"光榮北伐……"那首歌的時候,有幾個不辭而別,火堆邊空出了座位。

李長子故意顯出興致仍濃的樣子,大口喝酒,"這些後生子沒得用,只講除夕守通宵,就去睡覺了。""唔……"場長偷偷往左右看了一眼,手沈重地扣棉衣,摸手電筒。"哦,我也要睡了……"像個不討好的演員,他精疲力盡,輕輕嘆了口氣,搖搖晃晃出門去了。佝僂的身子,裹進風雪之中……

這一夜我沒有睡著。不知為什麼,總想起了那個佝僂的背影,唉,場長,太刺傷他也許是不公正的,他的汗水並不比我們少流。那麼是怎麼回事呢?我們不缺乏手繭,但只得到幾把黴花生;我們也不缺乏先進工具,但拖拉機在山頭生銹;我們也不缺乏熱情,但得到小雨的淚水和朋友們的哀歌。那麼怪誰?怪那個把他推向了場長位置的歷史?也不,歷史曾經因為有了他的吶喊和奮戰而生輝……

好冷的雪光呀!場長也沒睡著吧?

自然,我很少再見到小雨。

幾次在公路上碰到她,她背著竹簍,或擔著柴,看見我的拖拉機就慌亂地低下頭去。只能看見她壓仰著心事的睫毛。

我知道我們被一座大山永遠隔開了,這座山是場長,是她對爸爸的愛和崇拜——當然,也可能她心中本就沒有我。

後來,則是我不願意看見她了,因為發生了一件事——農忙期間,機耕隊提出有兩臺車要維修保養。場長不同意,要我們"咬咬牙關",先把甘蔗運完再說。

結果機械事故發生了,一道疲勞裂痕把我和拖拉機送下路基。一個副手重傷,斷了兩根肋骨,而我臉部被破壞得厲害。出了醫院,從人們驚恐躲閃的眼光中,我明白了一切。

小雨和她的女伴來看我,我躲開。同情和安慰的表情在眼前晃得夠多,還要加上她的淚珠嗎?我已經慢慢學會思索了。我不願意她的美好明天中,有我這些可怕的傷痕。不願意她痛苦,或者為我犧牲什麼。

我命令自己不再想她,但她的消息,還是鉆到我的耳朵裏。聽說她一天天消瘦起來,很少言笑,眼圈經常發黑,飯量也減少,還一天天發瘋般地做事。場長擔心她的身體,一天給她買一斤肉(當我受傷時,場長也給過這種關照),但不頂用。又急急忙忙請醫生,醫生也沒奈何。最後是一些幹部向他說了些什麼,他思索著說:"未必是沒有談愛的緣故?未必這條紀律定得不對?……好羅,從明年起他們要談就談,不過要正正派派地談!"越不想她,關於她的消息好像越多。

聽說場長不準她找我,因為我的習性不合他的意,而且小雨比我大一歲,這也是不能容忍的。他給她提了個對象,就是那個袁科長。袁是場長的同村人,會扶犁掌耙,講講寫寫也有一套,最近又提為場黨委委員。這些都令場長滿意。但群眾對姓袁的不滿。

我估計小雨為這樁婚事苦惱,是的,我敢斷定!這天晚上,"猴子"突然神色慌張地來告訴我,說她來找我,就在甘蔗地頭上等。

"我不見她。"我心裏咚咚跳。

"她一定要你去!"她瘦得厲害,顴骨都突出來了,臉上有汗和日光留下的黃色的暗影。見到我,張開嘴像要說話,但淚水湧出來了,她捂住臉蹲了下去……

天快要下雨。閃電像害怕什麼,亮一下又趕緊藏進雲裏。山頭上幾堆沒有燒盡的火土灰,發出忽明忽暗的火光。螢火蟲在遊動,像在尋找白天遺失的夢。

她一直哭著,直到天落下雨點,才站起來仰著頭,"我要來找你,你不要我來,我也要來!我一定要找你!""做什麼?""你知道。""知道什麼?""你心裏清楚的。你說,我該……怎麼辦?"我庸俗。是表現自己的清高無私?還是想盡快打發她回去?我誇獎那個姓袁的,用一種坦然誠懇的腔調——他嘛,成份,相貌,才幹,各方面都好,前途遠大……

"不!"她失神地睜大眼,一反常態,一口氣傾瀉了一場暴雨,"不對!你這是假話!不是心裏話!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他,警惕他。你們現在也開始冷淡我、疏遠我,背後議論我,議論我爸爸!我清楚!全部都清楚!連小梅和慧慧都不同我講心裏話了!……我害怕!我恨那個人!決不跟他走!……"說完又捂著臉哭起來了。

我全身顫了一下,啊,這個自己父親的崇拜者!她……

雨已經把我們都淋濕了,但我們沒有動。

她又擡起頭,眼中有期待,"我這樣對嗎?"沈默。她望著我,似乎還等待我說什麼。說什麼呢?也許我明白她的意思。五秒鐘,十秒鐘,十五秒鐘……暗夜裏的眼睛在交流著一切詢問、回答和傾訴,這裏面包含著多少詞匯和語法!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會抓住她大聲說:小雨!跟我走吧!從你父親身邊逃出來吧!

我們到天涯海角去!我雖然有一張可怕的面孔,但是……可是我是現在的我了。

我能叫她和父親決裂嗎?她下得了那個決心嗎?跟著我,是出於愛還是出於憐憫?

我終於平靜地說出:"雨下大了,你,應該回去……"我費了很大的勁,沒把這句話說完。

她半天沒說話,借著閃電,可以看清她眼裏的淚花。"好,我回去。我,就是來告訴你這件事的。"她嘴唇一抖,扭頭跑了……

美麗的小雨,就這樣去了。她的心我明白了,我的心她也該明白了罷。她走了,沒有告別,夜雨中飄逝了。我含著熱淚久久凝望夜雨,我祝福她。

不料,幾個月後聽說她得病進了醫院,醫生說她有風濕性心臟病,貧血,還可能有癌癥。醫生說她體質太虛弱!

我心慌意亂,打算去看看她,把家裏寄來的僅有的幾塊錢,全部買了營養品。

但這天剛要動身,隊長回來了。遞給我那本《大眾哲學》,"這是你的吧?一直壓在雨妹子枕頭下,曉不得是哪個的。""怎麼?"我有種什麼預感。

隊長嘆了口氣,擦起眼睛來。

死了?……一個炸雷把全工區震動。

我的心像被割了一刀。小雨,小雨,我還有好多話要對你講!你一直痛苦,我知道。姓袁的被你拒絕,就在場長面前造謠,汙蔑你,父親也訓過你,這我都知道。但你應該堅強,應該好好地生活……但現在,這些話對誰去說呢?

很多人為她惋惜,為她悲痛,連油嘴滑舌的"猴子",也揪著自己的頭發嚎啕大哭,撲到我身上,在我的肩頭狠狠咬了一口。我後來才知道,他也一直暗暗地愛著小雨。可憐的朋友!我沒有同他講什麼,也流不出淚來。悲痛使我反常地平靜,只是獨自朝外面走去。我到哪裏去?她在什麼地方?我算她的什麼人?前面是蒙蒙細雨,亮滑滑的路。哪裏是她走過的路?哪裏是她鋤過的地?現在,在哪裏還能聽到她唱出的歌?看到她那溫柔沈靜的目光?幾頁詩撕碎了,像雪片飄向甘溪——這是關於她的詩,應該交給她;讓它變成白色的蝴蝶,去追趕匆匆走了的她;讓它落進土裏變成白色的玫瑰永遠開放在兩個人的心中吧。這個世界有多少東西值得用白色的花朵埋葬!也許包括那些美好而軟弱無力的感情。天地是這樣廣闊,好像使勁喊也聽不到回聲。遠山像一座座墳墓,像一個個乳房,像一排排歷史豐碑。是死亡,是生命,是永恒?你們能告訴我們什麼?那遠山中藏著什麼秘密?我無目的地朝前走,遠山向後退去,好像與我永遠分離。——遙遠遙遠的山!

場長當然也極為悲痛。傍晚,看見他在野外,對著天邊靜靜的紅霞,紅著眼大聲喊:"丫頭——你給我回來!回來!——"叭叭叭,駁殼槍朝天響了。

槍聲像雷聲,像破竹之聲,驚飛幾只野雞,尖銳地升人寒冷的高空,最後,消逝在最後一抹晚霞中……

誰也不敢去勸他,只有他兩個幹兒子,纏著他的腳哭喊:"爸爸,爸爸……"場長很快病倒了,農場無頭更加亂,到第二年,只好作為長期虧損單位解散。

楊守勝帶著省農墾局一個工作組來了。中央一個副部長也來了一轉。他是給場長送名字的那位首長,也是場長最敬畏的老上級。據說他狠狠批評了場長一頓。場黨委開了七天會,會後老楊召開職工大會,傳達了經濟整頓精神,肯定了場長和全場職工的功績,然後宣布農場將由附近幾個公社分區接管。清理財產,安置人員也馬上開始了,大部分知識青年轉去修鐵路,據說可望轉為鐵路職工,這當然令大家高興。

在我冷靜的目光中,大家熱熱鬧鬧慶賀,殺雞、打狗,劈板凳、箱架燒火。

一些本地職工則乘亂偷鐵絲,偷鋤頭。菜地上吃不完的菜,把豬和牛趕去吃。大家要離開了,也不再怕場長了,場部貼了些大字報,意見五花八門。群眾說他瞎指揮,幹部說他獨斷專行。一個新來的會計說他那次搞寒衣是破壞財經制度,利用特權"慷國家之慨".姓袁的則一天一個"揭發",處處表現同他"劃清界限"……

我清理書籍和行李,發現那雙已經破了的膠鞋,不覺心裏一動——場長呢?

這個茅草地"王國"辛勤的"酋長",幾天來在哪裏?

聽人說,他幾天沒沾水米,經常在地上走來走去,落黑也不回家。那匹馬被他打死了。他將要調到某學校去當書記,不需要馬了。食堂吃馬肉那天,人們看見他沒嘗一片,只喝了整整一斤酒。

我去看過他。房裏亂糟糟的,人不在。他可能還在地裏走,捶一捶這棵樹,摸一摸那頭牛吧。天下雨了,他還沒有回。他還在雨中思索嗎?思索昨天還是明天?他將要去領導一個學校了,他還將重復他的歡樂和痛苦嗎?時間在嘀嘀嗒嗒跑,沈重的負擔,命運給他的負擔,什麼時候能夠甩開?……

雨還在無聲地飄落。不知為什麼,我燒了一罐姜湯,掃凈了地,抹凈了桌子。

一雙舊皮靴上盡是泥巴,一點一點,好容易才刷幹凈,整齊地擺好……然後我終於走了,輕輕地拉上門,一點聲音也沒有。

真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做。

直到我們動身那天下午,我去買點東西,才在草市街看見他。他在冷清清的供銷社裏,靠著冰冷的水泥櫃臺,端著一個酒碗。他顯得老多了,眼發紅,沒有小雨照顧他,衣服破爛了也沒補好。背有點駝,喉結在滾動。要不是那道虎生生的目光,我真懷疑他是哪個瑤寨裏來的老漢。

他朝我點點頭,勉強一笑,"喝酒啊?"我搖搖頭。

廟門外熙熙攘攘,一些農民趕著農場的牛,拖拉機噴著黑煙,拖著農場一些財物不知要到哪裏去。再看過去,將要離開這裏的青年們正往幾部汽車上堆放行李,白球鞋,運動衫,笑臉,晃動著。茅草地一場雄壯的"革命",由這些作了總結。

場長眼裏掠過一絲淒涼,閉上眼,喝了口酒,回過頭來,"你們到這裏有幾年了?""四年。""哦,四年,四年,好快呀……你們,行李都上車了吧?沒掉什麼吧?……到新地方要註意羅,要搞好團結,慢慢適應水土,修鐵路不比做地上工夫,容易出危險,做事寧肯慢點,莫慌手腳。嗯?"真是奇怪,離別可以使粗心的人變得細致,蠻橫的人變得柔和,使存怨的人忘記對方的種種過失。我的心輕輕顫抖起來。

他突然問:"你們,都恨我吧?"我不知該怎樣回答。

遠處汽車喇叭響了。他苦笑著閉了閉眼睛,無力地揮揮手,"好了,你走吧,走吧,不早羅!""場長",這兩個已經陌生的字,這兩個現在已經沒有意義的字,使我的聲音異樣,"你不去車站看看?""不不……"他拿著酒壺,踉踉蹌蹌出了門。我後來才聽說,他不到車站去送行,是怕受大家冷眼。不看見,心裏還安穩些。

汽車開動了,一片"再見"聲。剛出街口,我突然看見甘溪橋上一個黑影,是的,是場長,我可以斷定!他也許在向這邊張望,像一塊石頭,一個黑色的驚嘆號!漸漸地,黑影變成一個黑點,看不見了,看不見了……但我分明看見他臉上痛楚的表情,眼角一滴酸淚。

光榮北伐武昌城下,血染著我們的姓名;孤軍奮戰羅霄山上,繼承著先烈的殊勛……

場長,你還唱這首歌嗎?我還能看到你嗎?我多麼想抱住你,再聽你談談大刀和硝煙,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哭你身上和我身上的傷痕,哭小雨,哭大家,哭天地間這麼這麼多的人呵……但我不會這樣做。

風停了,雨住了。燦爛明亮的甘溪從落日那邊慢慢流過來,落霞晚照,水天一色,茅草地似乎在燃燒。那臺廢拖拉機還擺在山上,像刻記一切的碑石,像經歷了多次失敗的英雄,面對自由的風,靜靜地註視著過去和未來。紅色的空氣在微微波動。這樣一個美麗安靜的世界,金紅色的世界,像一道閃電,就要滑過去,就要消失了。

車身晃蕩,車內一片笑聲。"猴子"和"大炮"在搶煙,笑聲特別響。他們在笑什麼呢?笑手裏的煙?笑各自的前景?笑離開茅草地?笑總算掀掉了壓在肩頭的一副重擔?可能,是該笑笑了,但現在的一切都該笑嗎?茅草地的事業,只配用笑聲來埋葬嗎?幼稚的理想帶來了傷痛,但理想本身,崇高和追求本身,旗幟和馬蹄,也應該從現實生活中狠狠地抹掉嗎?——你們到底笑什麼?

我笑不出來,雙手抵住膝,手掌從額頭往下遮住眼睛,在任何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偷偷流出一滴淚。淚水是鹹的,靜靜地往下淌……車廂突然靜了,也許是大家註意了我,也許是我自己沒有感覺到笑聲吧。只有寂靜,寂靜伴隨我向前,一步步遠離身後金子般的土地。再見了,茅草地的一切!留在這裏的汗水!留在昨天的一部分生命!我在寂靜中回首眺望你們,再見了!多少年來,這塊古老的土地埋藏收納了那麼多的枝葉,花瓣,陽光,屍骨和歌聲,層層疊疊,它們也許會變成黑色的煤,在明天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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