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1886~1946),浙江上虞人,現代作家。著有《平屋隨筆》、《人間愛晚晴》等。

五四前後中年人的寂寞,苦悶,在我們年輕的人是不大了解的。五四狂潮中,記得有一天晚上,沈仲九先生親切地告訴我們:“弘一法師(李叔同先生法名)若是到了現在,也不會出家了。”可是李叔同先生的出家,我們只當作一種談助,他心底的謎,我們是猜不透的。

在我們教師中,李叔同先生最不會使我們忘記。他從來沒有怒容,總是輕輕地像母親一般吩咐我們。我曾經早晨三點鐘起床練習彈琴,因為一節進行曲不會彈熟;他就這樣旋轉著我們的意向。同學中也有願意跟他到天邊的,也有立誌以藝術作終身事業的,他給每個人以深刻的影響。伺候他的茶房,先意承誌,如奉慈親。想明道先生“錄滿窗前草不除”的融和境界,大抵若此。

“我們的李先生”,(同學間的稱呼)能繪畫,能彈琴作曲,字也寫得很好,舊體詩詞造詣極深,在東京時曾在春柳社演過茶花女;這樣藝術全才,人總以為是個風流蘊藉的人。誰知他性情孤僻,律己極嚴,在外和朋友交際的事,從來沒有,狷介得和白鶴一樣。他來杭州第一師範擔任藝術教師,已是中年了,長齋禮佛,焚香誦經,已經過居士的生活。民國六年,他忽然到西湖某寺去靜修,絕食十四天,神色依然溫潤。其明年四月,他乃削發入山,與俗世遠隔了。我們偶而在玉泉寺遇到他,合十以外,亦無他語。有時走過西冷印社,看見崖上的印藏,指以相告,曰:“這是我們李先生的。”那時彼此雖覺得失了敬愛的導師的寂寞,可也沒有別的人生感觸。後來五四大潮流來了,大家歡呼於狂濤之上,李先生的影子漸漸地淡了,遠了。

近來忽然,從鏡子裏照見我自己的靈魂,五四的狂熱日淡,厭世之念日深,不禁重復喚起李先生的影子來了。友人緣緣堂主和弘一法師過從最密,他差不多走完了李先生那一段路程,將以削發入山為其終結了。我乃重新來省察李先生當時的心境。李先生之於人,不以辨解,微笑之中,每蘊至理;我乃求之於其靈魂所寄托的歌曲。在我們熟練的歌曲中,落花、月、晚鐘三歌正代表他心靈的三個境界。落花代表第一境界:

“紛,紛,紛,紛,紛,紛,……

惟落花委地無言兮,化作泥塵;

寂,寂,寂,寂,寂,寂,……

何春光找逝不歸今,永絕消息。

憶春風之日暝,芳菲菲以爭妍;

既乖榮以發秀,倏條節易而時遷,春殘。

覽落紅之辭枝兮,傷花事其闌珊;

已矣!春秋其代序以遞嬗兮,念遲暮,

榮枯不須臾,盛衰有常數!

人生之浮華若朝露兮,泉壤與哀;

朱華易消歇,青春不再來!”

這是他中年後對於生命無常的感觸,那時期他是非常苦悶的,藝術雖是心靈寄托的深谷,而他還覺得沒有著落似的。不久,他靜悟到另一境界,那便是月所代表的境界:

“仰碧空明明,朗月懸太清;

瞰下界擾擾,塵欲迷中道!

惟願靈光普萬方,蕩滌垢滓揚芬芳。

虛渺無極,聖潔神秘,靈光常仰望!”

他既作此超現實的想望,把心靈寄托於彼岸,順理成章,必然地走到晚鐘的境界:

“大地沈沈落日眠,平墟漠漠晚煙殘;

幽烏不嗚暮色起,萬籟俱寂叢林寒。

浩蕩飄起天杪,搖曳鐘聲出塵表;

綿綿靈響徹心弦,蚴蚴幽思凝冥杳。

眾生病苦誰持扶?塵網顛倒泥塗淤。

惟神憫恤敷大德,拯吾罪惡成正覺;

誓心稽首永皈依,暝暝入定陳虔祈。

倏忽光明燭太虛,雲端仿佛天門破;

莊嚴七寶迷氤氳,瑤華翠羽垂繽紛。

浩靈光兮朝聖真,拜手承神恩!

仰天衢兮瞻慈雲,忽現忽若隱!

鐘聲沈暮天,神恩永存在,

神之恩,大無外!”

弘一法師出家後,刻苦修行,治梵典勤且篤,和太虛法師那些吹法螺的上人又不相同。他在和尚隊中,該是十分孤獨寂寞的罷!

相傳弘一法師近來衰病日侵,他對於生命的究竟當有更深切的了悟,惟這涅境方是真解脫,我們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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