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禎兆《全身文化人》天下無雙

老師:

你轉眼間已離去一個月,昨天我定下心神收拾一下信件,又把自己帶回以前的日子。我們這一代對老師兩字常覺難以出口,並非因為自視過高以致目中無人,反而乃是自卑怯懦使然。如果還有什麽師道承傳,我委實最憂心所寫的每一字每一句,會否有失禮“師門”之嫌。因為老師的榜樣,我在選擇了寫作這條路後,一直有惶恐不安的驚懼。尤其在我起步的階段,老師的片言只語,很多時候都是我為自己厘清位置的明燈路標。思之如昨天,這個十年。

是的,不過一個十年而已。剛才提到收拾舊信件,你的書函都是在1991年及1992年寄給仍在東京的我,不過十年——想不到真已足夠生死兩茫茫。對不起,鍵盤上的手不免有些顫抖。想起最後一次探望你(誰又知道那會是最後一次?),秀瓊提到你從不喊痛,是一個精神先於肉體的人。我後來想老師的意志力固然驚人,但從另一角度去理解,也可能把很多感受藏於心底,肝郁成疾不知可否由此惘思。


禎兆:你竟然學會抽煙。(思之如流水,既是即目)這玩意我也曾稍稍弄過,但因哮喘放棄,所以迄今做不成像樣的文人,大抵只有寫寫序做做評判的份兒了。(那年老師授魯迅課,清早背布包駕霧上山,我確信有型才可以入格)初到日本,大抵很難不規律一段日子。我當日呆在書庫的復印機旁,思之有如噩夢。(一共多少個十年)後來學蘇曼殊浪跡琵琶湖畔、華嚴瀑前,現在追思,浪漫感傷的心境尚可把玩,而湖山之美則已被其後所遊的華夏山川大大蓋住了。(我是以電影館來規劃出私房東京市內外的地圖,倒是回省即使將來在香港可以看到同一出作品,仍不得不在異地邊睡邊看——幾名同流者與流浪漢作伴三更夜半瑟縮在通宵放映的影院中,經驗上的體味大抵早已遠勝電影的實質內容了)寫遊記成遊學文章其實無聊,除非有必需要騙稿費。你暫時休筆,未嘗不好。(往後的內容涉及他人,還是不錄了,對嗎?)魚樂否,唯魚自知吧!(你記得嗎?一年多後在另一信中,你又接續了這一話題:像你們這一代這一“圈”,能夠個體逍遙自足,肯定否定交叠,“空”“有”不二,既虛無又充實,頗值得羨慕。不知魚自知魚之樂否?)

繼持


老師老師,那會否只是一種鏡像效果?在創作課上,德興和我都是較為離經叛道的學生,當然他練的是內功心法,我追求的不過為花拳繡腿,但相信於不同程度上均可和老師鼓勵破格的心情互通。由是也從側面喚起老師律己至嚴的書寫風格,有好一段日子偶爾也愛拿老師的文章打趣,笑道這的確是最經濟的寫作——即使只得數百字的空間,你總可以極為精煉的語言加以壓縮,而往往放上千言以上的意思來。是的,你總是一絲不茍的規訓自己,而卻慫恿我們大步闖蕩。還記得那時候的莽語:一臉嚴肅的你教出如我般的流氓學生——背後的潛臺詞為我當年的飛揚浮躁,心裏確信有你壓抑的陰影投射於其中。老師,其實你才是最大膽的人,我們遠不及你的一二,我知道你會明白我的意思。


原來僅得十年,可惜十年生聚,卻未有充分磨劍報恩。


那天我在靈堂,聽著法師的佛音,很想很想把正中央的四個大字拿掉:曾經有一位深不見底的老師在我身前,但是我跌宕度日,等到老師不在的時候才悵然若失。學習上最愚蠢的事莫過於此。如果上天可以給我一個機會,我希望可以在靈堂換上天下無雙四字。如果可以再得以受教,我不敢奢望,僅期盼還有下個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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