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一片平靜，宇宙八方的祥和令所有生物都不敢作聲。矗立枝丫的鷹車緘默得過久，身外空氣為毛羽的輪廓鑄成一座石模。唯一尖削的寒光鉆穿化石，狠狠凝聚於路上飛揚的土灰。風沙卷起末屑刮出嘿嘿的冷笑。少年人在莽林中踽踽獨行。背後袱著一把嗡然震響的劍。劍的名字單叫做“劍”，它不可能，也不會有其他代號。劍曾屬於前人，現在歸他所有。劍為他回答了四周的挑釁。足底踹起的蒙蒙煙蓋了樹上的寒光。在不弛不疾的步履中，他復又遁入空蒙。

他在空寂的平原等待事情的降臨，把劍從鞘中抽出，讓它蘸嘗少年體內的一滴鮮血，濃稠的一顆凝滯血坑，劍也抖顫得不安於少年手中，它要少年來一手禦劍飛行。劍尖戳破沈聚的空氣，鮮血於勁速中扯成飄帶，展現一條血路。忽然，他汨然倒下!人與劍同時倒下，胸膛裏藏了一粒黝黑的子彈。

少年醒來已在另一時空。他訝異於劍之無能，復驚嘆於自己之再生。遺憾乃一覺寤來已是少年，向物留在昔時，再不能尋其大概。驚魂甫定的少年，輒遇相戀中的少年。相戀者求未知一己在戀者向所愛昭明心跡，無可奈何的少年唯有依其訓示步向所愛者之門檻，乃因兩少年並無分離之可能。在門外躊躇不定之際，緊闔的門露出片段之縫隙，直通殿堂昏暗之幽冥。少女用深情復怨恨的眼神盯著少年。少年一臉狐疑，囁嚅著不知應如何對似曾相識的少女啟齒。少年驚悟向物未嘗不來，惜一己不復可返回往昔。猶豫間少女鐵鑄般叱令“棄劍”……少年凝視手中萎靡頹墮之夥伴。他顯然已經遲暮，朦朧中只可發出低徊之悲嗟。少年狠狠捏緊劍柄，渴望用柔膚下之熱血喚醒沈睡的他。喉頭一嗆，甘甜之鮮血正欲仰沖出來。少年口腔一翻滾，把什麽都吞回囊中。少年終於嘗到自己腥穢的鮮血。相戀中的少年只有無可奈何地苦笑。四周響起嘈嘈切切的人聲，回首一顧多為不知名的其他俊美少年。滿臉溫柔的少女，猶自喃喃輕念“棄劍”……少年終明白少女喜歡的只是平凡的少年，並非佩劍的少年。少年緩緩將劍提起，為人與物、存與棄、生魂與死靈、碎影與溫存、超升與悲憫而踉蹌不定。少女正欲上前攙扶，遲疑間正好來得及拾回地上少年抉出的心窩。

四十年後的少年在血泊中提起少年。少年望見對方身上之窟窿，心中沈墜萬分。少年欲乞求一聲寬恕，對方卻已全然忘卻，毫無怨恨，還有什麽寬恕可言。原來時間方為最大的騙子，運動不過為一場虛妄。以身外之時間觀之，有力者負少年而走，動靜之變，非少年所能掌握。若以身內之時間觀之，窟窿之有無，仍為本然之少年。且窟窿為似柔實剛之處，無物不通正是無物可滯。少年遂重返少女之跟前，放下銹劍，索尋昔日之時光。然少女門前已雜樹不立，門板朽腐，雞犬不聞，唯一老嫗伴殘暉相覷天宇之某一角落。少年恍然大悟，明其所以來及所以往。

1989年11月18日

後記：借來的東西，始終不是自己的。劍也好，文字也好，人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