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禎兆《全身文化人》某天，又一個大學生自殺了

——給林奕華

自殺是一種創作，創作者編刻思路的強弱決定了演出成敗。尋死容易，控制死後的“裝置”卻有點困難。飛天或墜海，骨折或血肉模糊，不好意思，機緣巧合中還帶一種命數。生命成就的諷刺，旁人只可用非旁觀者的感覺接受。你說強中自有強中手，那麽是輕——不能承受，是重——不習慣承受。埋身肉搏，請放下手上的長鏡頭，有無嘢睇唧——話你啫，一點耐性都無。嗱!（右手舉起中指）要睇嘢俾幾兜嘢去通菜街樓上睇，嗰度有球有蘿，乜撚嘢都有得你睇。條老坑行過話“一三五七九”喎——無傷，流少少血之嘛。有沒有東西看吶——說你呀，一點耐性都沒有。喏!要看什麽就拿幾十塊錢去通菜街樓上看，那裏身材火辣（有胸有屁股）的靚女到處都是，什麽鬼東西都有得你看。那個老家夥（老頭子）走過撂一句“一三五七九”（意指老頭子在揀選妓女，一邊在點算眼前人數目）這麽給勁喔——沒什麽大礙，出點血而已嘛。躊躇滿誌的死者，敗在神經兮兮的觀眾手上。死亡為創造的終極，可以看的和不可以看的，連同給家人的遺書都一股腦兒看了。意義或在瞬間生成，或在一星期之內生成，不會再長，觀眾會忘記看過的演出。對白總註定壓倒動作，既然什麽都拿了出來，要生、要死，除了旁人之外，還有誰可道破玄機?

每年都有一個大學生做空中飛人。去年是我中學的師兄，今次是中學的師弟。屍骨未寒，路人已迫不及待為死者找尋合理的借口。現代科技先進，說不定下期《龍虎豹》便會派特約記者，深入冥府訪問死者，以“據死者稱”的口吻作現場直擊報導。他的日文老師也說，死者生前曾借閱大量三島由紀夫著作雲雲。死者心理系的本科知識，充分見於遺書。“我一定死的，原因實在太長，一年以前決定，而非一時沖動，不活總是比活著好，唔好估我點解要自殺，你地都不好估我，唔簡單，別猜我幹嘛自殺，你們都別猜，不容易。其實並不一定悲哀啊，人遲早都會死的。”悲慟的路人沒有喪失理智，眾人重復堆疊的話語，衍生出本來沒有的意義。三言忽又化成兩語，終於一朝驚醒過路人。眾人風塵仆仆繼續趕路，將來一旦停下來，或許還會戀戀往日稍曾駐足的風塵。不要失望沮喪，縱然找不到借口，路人還是會走散。面面相覷，難到要無聊到盡頭!一年由沸點到冰點的冷卻，理智降服情感，驀地醒來，忘了過路人沒有開玩笑的余暇。許多聰明事，似有，又無，多少人知?

母親從抽屜找到遺書。警察從書包裏發現字條，嘆一句“長痛不如短痛”，雖雲莫名其妙，又未至萬念俱灰。點點滴滴的期盼，不穩定的遲來風暴，阻礙好事者沈思，卻有助於詠嘆。此處不宜矗立，請勿站近邊緣，跳下去或是立即離開。塗地之肝腦，吮吸結漿之腥血。一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舌根，味道交纏滲透，再也不能覓回本味。那就放下吧，終有一天會有人嚼出另一番滋味。

某天，人去後，路重道遠，請珍重加衣。在黃泉路上尋你的友伴，如你未曾喝孟婆湯，可隨時呼喚陽間的名字。喝過了，便重新來一次吧，再次參悟永遠不會揭曉的生命之謎。、

1990年1月13日

後記：沸熱的湯放在面前，你可以讓它冷卻才喝，甚或不喝。不要忙於進夢鄉，遊目四矚，可以收拾睡眠。奔赴去何方，蹴起的灰塵總會迷目，迷目可見綠?可見，從湯裏升起的煙霧可見。請嘗一匙，那裏有死亡和生命的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