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紐約時經常想念的城市是上海,離開紐約後時常回味的城市是紐約。倒也並非是帝國大廈、大都會博物館、林肯中心之類的地標性觀光去處,也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者人情味十足的中央公園,而是一些不經意看到的人文風景。

   剛到紐約那年,經常混跡於東村的藝術家之地。形形色色的人物,讓人一會想起金斯堡格或者凱路亞克,一會兒想起安迪沃霍或者約翰凱奇;在煙霧騰騰的酒吧,在人聲鼎沸的派對。有時像好萊塢電影裏的某個鏡頭,坐在樓前臺階上,拿著一瓶啤酒,與哪位藝術家海聊。最後發現,所謂藝術原來是嘈嘈雜雜的人生,外加沒完沒了的廢話。一位來自歐洲的白領麗人,醉醺醺地仰天伸出一根中指,吃吃地笑個不停。那笑容相當優雅。她最好奇的是,坐在她跟前這個來自上海的中國人,竟然熟知納博科夫。她丈夫整天捧著薩克斯管吹個不停。曾經非常認真地告訴我說,他太太很喜歡我。而她太太本人說的是,她父親是歐洲一位很著名的物理學家。她本人喜歡的卻是文學,盡管為了糊口不得不在一家公司打工。發克。她恨恨地感嘆一聲。
   東村的記憶可謂琳瑯滿目,大都充滿著難聞的尼古丁味。吸煙仿佛是紐約作家藝術家的起碼標記,他們偶爾還抽抽劣質大麻,並且是好幾個人傳遞,輪著享受,感覺非常的共產主義。他們對我的局外人式旁觀,一點不覺得意外。但我對這樣的藝術家生涯,卻深感乏味。扮演咪咪的根本不是縫衣女工,而是物理學家的千金。魯道爾夫不是詩人,只是一個薩克斯管吹奏者。至於在百老匯走紅的那出音樂劇《房租》的誇張,只能從商業效果的角度加以諒解了。
   但那樣的嘈雜之中,還是會讓人一不小心看到呯然心動的人文景觀。在一個派對上。有個美國年輕人,不聲不響地坐著,傻呵呵地吃著喝著,一臉的無辜,舉止十分靦腆。當時在場的有兩位來自北京的藝術家,其中一位開著一輛吉普,滿街亂竄,忙著跟諸多妹妹約會。他管那些妹妹叫小肉,臉上洋溢著一股滴淌不已的聰明。然而,當他走進那傻乎乎的美國年輕人住處時,徹底崩潰。
   那孩子是個雕塑家,進門撲面而來的便是一尊生銹的鐵疙瘩。房間小得像船艙,暗幽幽的;裏面貼墻放著一張單人床,仿佛是火車上的硬臥。沒有桌子椅子,名副其實的家徒四壁。最裏面是洗手間,也只有馬桶,衛生紙。進去觀看的諸君,顯然沒有一個想到會走進如此一個藝術家之家,互相咋舌不已。遙想叢山峻嶺上的修道院居所,也不過如此而已。更何況地處紐約鬧市。
   那小肉徹底服了。出來後,連連搖頭說,以後不再跟人侈談藝術。回到派對上,主人拿出一張照片,那位美國藝術家的出處:紐約上州的一處豪宅,還有宅前好大一片暖棚。主人也是位雕塑家,看著莫名驚詫的眾人指指照片,然後再平靜地指指那孩子。那孩子更加平靜,依然一臉無辜地吃著喝著,仿佛有幸承蒙某位施主招待的流浪者。此刻突然想到,從貧民窟出來的流浪叫謀生,從豪宅裏出來的流浪是藝術。不服不行。這樣的景觀不是浮在面上的,而是蟄伏在紐約東村的景深處。
   二0一四年十一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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