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麥首都哥本哈根真是一個童話世界,尖頂花檐的樓房上,連長腰犬形狀的水筧也仿佛在講述著奇妙的故事,可是同北歐其它地方一樣,當地的“食文化”似乎並不怎麼發達,人們的想象力不大朝那個方向發展,要想擺脫單調與清淡的食品,到頭來你還得找一家中國餐館,以慰朵頤。

話說那天我在哥本哈根城內的淡水湖邊,坐在長椅上望了一陣在湖中遊弋的天鵝,又沿著湖畔林蔭道漫步良久,身心大暢之余,忽覺有進食的必要,於是我乘地鐵到達鬧市區,覓到一家門口掛著中國宮燈的餐館,走了進去,進去一看,吃了一驚,一是因為那餐館的內裝修“全盤中化”,而且在使用中國工藝美術品布置廳堂方面,達到堆砌煩瑣的地步;二是金發灰眼的堂倌笑面相迎引座時,我一瞥之中,只覺偌大的廳堂裏,似乎只有我一個食客,生意竟如此清淡,頗出我意料。

落座到一處由擺滿仿古玩器的多寶格隔開大堂的雅座上,堂倌遞過大如報紙硬如薄鐵印制精美的菜譜,除了丹麥文,還有英文,我也不知都開列著些什麼菜式,只是看清了價格,對於我來說,都貴得可以,不過既已落座,也就不惜破費,我讓他先給我上一壺菊花普洱茶,點什麼菜且再說。

堂倌取茶去了,我正琢磨菜譜,忽聽有人招呼:“劉先生……”擡頭一看,一位似曾相識的洋小夥兒,微微躬身,禮貌地來與我搭訕。

原來我頭兩天在哥本哈根大學演講時,他曾來聽過,坐在頭排,那細高的身材,寬闊的額頭,還有粗糙而淡白的金發,特別是一雙深凹的灰藍色眼睛,都給我留下了印象,我遂請他坐下,攀談起來。

他並非哥大的學生,而且根本不是丹麥人,他是德國人,已從德國一所大學的漢學專業取得了碩士學位,目前是在作博士論文;因為他的女朋友是丹麥人,且在哥大攻漢學,所以他跑到哥市來小住,那天聽我演講,屬“聽蹭兒”性質。

他漢語普通語說得很好,自稱漢名為麥思墨,在先秦諸子百家中,獨尊墨子;我問他博士論文是不是關於墨子的,他說碩士論文已作過關於墨子學說的題目,現在的博士論文,是語言方面的;我問他是個什麼樣的題目,他從容地答曰:“我正準備的論文是:《漢語中關於烹調的動詞的研究》。”

說實在的,他報出的題目讓我吃了一驚。

我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一生得益於中國烹調自不消說,但我卻從來不曾琢磨過,中國語言裏究竟有多少關於烹調的動詞。

麥思墨拿出一個拍紙簿,厚厚的一沓紙上,搜集著一大堆中國話裏的烹調動詞;他說今天機會真是難得,能在這家餐館巧遇我這樣一位中國專家,他忍不住要“不揣冒昧”,向我求教了……

我翻閱著他的拍紙簿,滿眼跳動著雖然熟悉卻從未如此集中的烹調動詞:炒、烤、爆、燉、炸、燒、熗、烙、燜、溜、煸、烘、焯、灼、焙、燎、煉、炙、煲、烹、煮、蒸、煎、熬、熏、汆、涮、澆……

他解釋說,這些還都只是直接與火上操作有關的,尚不包括涼拌腌漬等方面的動詞,而且也都僅是單音的,像“清蒸”、“勾芡”等雙音節以上的另辟專節分析,當然也基本上都是普通話裏的,方言中的暫不涉及;至於在實踐以上的烹調手段時所采用的技術性動作,如拿、取、洗、拆、切、割、磨、攪、鏟、顛、按、轉、翻、叉等也另外再算。


他請教我的問題接踵而至:“燉和煲的區別在哪裏?……是不是加水後,把單一的東西弄熟叫煮,而把多樣的東西混合弄熟就叫熬?……您認為中國人的烹調術裏,有哪些體現出典型的道家精神?……您認為同樣用小麥磨成面粉後,弄熟的辦法,西方人用烤,中國人用蒸,這裏面是不是體現出了兩種文明的根本性分野?……”

麥思墨對中國烹調動詞的研究,真達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我無端地想到了《紅樓夢》裏的回目:“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其實我們中國人對煮和熬的定義界定得並不那麼嚴格,說煮粥熬粥乃至煲粥都行,誰知這位洋哥哥偏是個死心眼兒,非把這幾個動詞掰拆開不可。

我盡量回答他的提問,同他作些討論;堂倌見我們用中文對話,一旁恭立良久,為了使麥思墨獲得準確的概念,我想點一道水煮牛肉,但該餐館並無此菜式;像熗白菜、焯芹菜等堂倌根本是聞所未聞;不過他們備有三鮮鍋巴,這道菜可討論的內容頗多,麥思墨說由他來付這道菜的款,我也同意;後來我點了螞蟻上樹和回鍋肉,還有粟米湯,在哥市能做出這些菜來,也算難為他們了——當然,端上來後,色、香、味都不敢恭維,很像麥思墨說的中國話,遣辭造句都無可挑剔,但聽來總還是有點怪腔怪調。

麥思墨用筷子不成問題,餐後除三鮮鍋巴由他單獨付款,另外的,粟米湯他沒喝,由我單付,其余的我們分攤,西俗如此,堂倌耐心地開出兩份賬單,分別交給我們兩人,所找零錢,我們都放棄,作為小費;我因多次到西方訪問,早已不以此種“算細賬”的作法為怪。

麥思墨自言他之所以常光顧這家餐館,正是為了把論文寫好;這家餐館價格居高不下,他之能以破費,是因為得到某基金會贊助,也就是說,竟有人給他錢,來鼓勵他寫這樣的論文,作這種“中國學”的學問,他也曾要求到竈房間參觀,乃至打工,以有更深入的體驗,但都為老板拒絕,他就是付錢觀摩,也不行。

我們走出時,整個餐館裏也不過只多了三兩桌食客,我真不知那老板何以維持。

分手時,我忍不住問:“你們搞這種研究,到底有什麼用呢?”

麥思墨揚起眉毛,仿佛我這問題很是古怪,令他始料不及,他側頭反問我:“有什麼用?……為什麼……要用?……您是說……讓誰用?……我們……並不是都要馬上拿來用的呀!難道一定要像——比如說筷子那樣,拿在手裏就用的嗎?”

這次哥本哈根的奇遇過去好久了,可是我對西方人如此搞他們的“東方學”、“中國學”,仍在納悶。

1994.6.11綠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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