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廖麥自己一次也沒有找到野蜜,這事只得依仗刺猬。他將一生不忘那種源於茫茫海灘的甘味,那種一切甜汁都不能取代的東西,是能夠解掉十八輩饞蟲的美味!這味道讓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擁有多麽發達的味蕾,知道了茫茫荒野裏最大的秘密其實就是隱藏的野蜜。

可是他必須讓刺猬帶領自己遊走,然後在它們的拍手歌唱中一起陶醉。有一天他躺在熱沙上半天了,一直在傾聽刺猬的咳嗽——吭吭聲一時不出現,它們也就一時沒有影子。他仰臉看天上遊動的白雲,想著父親:偷偷戴上眼鏡,不時瞥一眼窗戶,一聽到響動趕緊把眼鏡藏了。他想著想著餓了,伸手掏衣兜裏的炒泥丸,這才發現兜裏空空的。他想野蜜想得心疼,饑餓像錘子一樣咚咚敲打胸口、後脊梁。他兩手在沙子上挖找、劃動,想找到不小心撒下的炒泥丸。這樣翻著,突然沙子裏露出一個紫紅色的東西,閃著熒光。他又扒了一下,整個紫紅色的東西全暴露在了陽光下:一個大大的紅蛹,比人的大拇指還要大,像成熟的棗子那樣的顏色,身上有三個小眼睛似的斑點。他小心地捧起來,剛用三根手指撮起它的屁股,它就輕輕轉動起尖頂。他相信它在說話,它使用的是自己的語言,這就像啞巴說話靠打手勢一樣。

“我從哪兒才能找到我的刺猬朋友啊?紅蛹兒幫幫我吧,你只要向那個方向動動你的尖頂,也就等於是伸手指路啦!”他這樣央求,看著它。手中的紅蛹兒真的動起來,尖頂指向了西南方。

他迎著它指的方向走去、走去,最後真的看到了兩只大大的刺猬——原來它們正偎在一塊兒,那是忙著相親相愛,所以顧不得他和它們的約會了。它們羞澀無比地勸他背過身子、再背過身子,說這事兒美好而麻煩,當然了,在你這樣的年紀還不能充分地理解……他背過身等了足有半個多小時,其中當然少不了偷偷瞥過幾眼,這就惹得兩只刺猬十分不快。事後它們說:“如果不是老朋友了,你這樣瞅來瞅去的咱絕不算完!這事兒是很大很大的,非膽大心細噓寒問暖情投意合不可!這事兒平時沒有,說急起來風雨無阻啊!也罷,這些話也不是你這樣的年紀所能體恤和理解的……”聽著這些嘮叨、責備,小廖麥一直低著頭,心裏自認倒黴。

它們消了氣之後,總算又像往常一樣,再次領他去尋找野蜜了。吃野蜜時,小廖麥悔不該又問了一句傻話:“到底是吃野蜜好,還是剛才你們那檔子事好?”刺猬噴氣、打嗝,顯然是又氣著了。但它們最後還是因為他的幼小而多少原諒了,答:

“只有傻子、癡士們才這樣問這樣比哩!天地間沒有什麽比得上那檔子事兒更好!”

小廖麥楞怔怔看著,將信將疑地舔著嘴角的野蜜,走開了。他小心謹慎地捧著大紅蛹兒,每次疼憐地親它、用臉龐觸動它,它都要興奮地蠕動。

一路上他都在對紅蛹說話,對它哈氣兒。他認為它大概怕冷,特別需要溫暖,就把它放在貼近心窩的部位。當真的挨近肌膚——胸部和肚子時,它就害羞地活動了。他感知著一種無可名狀的滑潤,一種像玉石一樣的涼爽。多麽神奇的蒼茫海灘,原來這裏什麽都有啊。他擡頭去看,一片霧靄般的灌木直接連結了邈遠的山影和高天。他四下遙望。突然,當他低下頭再次仰起時,方位感消失了!哪是南和北?哪是鎮子的方向?他的心嗵嗵跳,有些慌了。他怕父親在家裏焦急,因為每一家都發生過這樣的事:孩子出門再也回不了家了,走著走著身子一歪倒下來,成了一名“路倒”。

正這時他想起了懷揣的寶貝,於是又一次用三根手指撮起紅蛹說:“好蛹兒你快幫幫我吧,你為我指一下鎮子的方向吧,俺回不了家了!”紅蛹先歪向他的臉,像是註視了一會兒,然後尖頂就緩緩轉動起來,最後停住,指向了一片低垂的烏雲的方向。他含淚說:“知道了知道了,”大步向前走去。

天黑之前小廖麥終於回到了家裏。門一響,父親刷一下收起眼鏡。

從此小廖麥可以無所顧忌地穿越無邊的茫野。他在紅蛹的指引下,不止一次找到了正在相好的刺猬。他不由得埋怨起它們:“你們總是這樣總是這樣,這要耽誤多少事兒呀!”刺猬答:“沒有辦法,就是這麽個季節。我們不能錯過這個季節,嗯,嗯嗯。”

除了在受到無端的打擾所表現出的煩惱之外,刺猬們十分和善樂觀,不是唱歌就是念出一段長長的韻文。有一天它們興致特別高,甚至在柳棵下坐成一排,一齊拍動著小巴掌念道:“俺刺猬,心歡喜;半輩子,遇見你;手拉手,找野蜜;挨近了,小心皮……”

“為什麽‘小心皮’呢?”

“俺有一身尖刺兒呀。”

一天傍晚小廖麥正坐在白沙上與紅蛹說話,突然被身邊一團烤人的熱氣驚了一下,一轉臉,見是一個女人在樹棵後邊探過頭來——他立刻認出是鎮上的珊子姑娘。她如今多麽胖啊,嘴角一窩笑了。她一直盯住他手中的紅蛹,坐下來,緊挨了他。

這個傍晚小廖麥永遠不會忘記,因為後來他一閉眼就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像春天的遠雷。他害怕她的眼睛、嘴巴,特別是那小孩頭顱一般大的雙乳。他挪動身子,想趕緊離開,她說:“這不成。”她伸手要紅蛹看一看,小廖麥趕緊藏了。她粗粗喘氣,後來說:“餵,這樣罷,你若把紅蛹給了我,我就讓你摸摸它——這兒。”她手指雙乳。

那個時刻,那個時刻的霞光快把人燒毀了。小廖麥盯著她的雙乳,使勁搖了一下頭。可是她猝不及防地將他的一只手逮住,硬按上自己胸口搓弄著,說:“摸過了摸過了——紅蛹拿來!”她說著,多麽蠻橫地壓住他的腿、肚子,撕扯中不小心把他的褲子弄破了,只一心要把紅蛹搶到手。小廖麥一邊掙紮抵抗,一邊小心地護住自己的寶貝,心裏默念說:“老天爺啊,海灘上的神靈啊,快幫幫我吧,我被女響馬欺負了!”這一念叨真是靈驗,他只覺得牙齒發脹,脹得怎麽也受不住,於是低頭狠力下口,一下咬在了她的胸脯上。多麽肥膩的家夥,女響馬,她嘶叫嚎哭,痛得一伸腿躺了。

小廖麥撒腿跑開了。

他於是知道:大海灘曠遠莫測,大動物仍未絕跡。使他更加深信不疑的是後來:有一天紅蛹不知怎麽了,總是固執地指向一個方向,於是他只得往那兒走去。走啊走啊,直走了一個鐘點,濃霧噗噗落下。他漸漸聽到了海浪的咆哮,並從中分辨出一聲聲動物的絕望嘶鳴。他驚呆了,接著急急向前,直覺得飛來的霧絮把臉頰都擦疼了。

一道懸起白浪、轟轟震響的海岸從濃霧中出現了。海鷗和其他不知名的鳥兒四處翻飛尖叫,但所有的叫聲都被浪濤和那個動物的嘶嚎淹沒了——他這時才發現群鷗為什麽尖叫,它們原來都在圍著一個中心飛動,它們是被一個巨大的事實嚇住了、嚇得不停地鳴叫相告。

小廖麥終於敢於走近。他看清了,離浪湧翻動處不遠躺了一個巨大的黑黝黝的活物,它有人一樣的闊臉,有四下分開的鰭或手,特別是有碩大的肚子,有紫紅色的鼓脹的雙乳,乳頭開始滲流白色的汁液;它巨大身軀的下方原來跪了一個人,他揉了揉眼,這才看清是一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珊子!這會兒的珊子目不他顧,頭發被風浪吹散打亂,四處飄揚,一擋住臉她就口不擇言惡罵一聲。原來她的雙手正忙個不停,巨大海獸的下體在張大和蠕動,紅彤彤黃蓬蓬的毛發一齊翕動,鮮血滲出,沾了珊子兩手兩臂。他漸漸聽清了珊子的咕噥聲:“可憐可憐海豬媽媽吧,海神和天上的神哪,幫幫這母子倆吧,可憐可憐它們……”

那天的霧氣中全是血腥氣,是嚇人的海豬嘶嚎。只有一刻這嚎聲中止,小廖麥看見全身都是浪沫和沙子海草的珊子深深地伏下去,就像跪拜一樣——她在用牙齒咬斷臍帶,一個手舞足蹈卻又是啊啊大嚎的小生命降生了!媽呀,瞧她舉起它看了一瞬,大概在辨認雄雌吧,小廖麥卻在這時看清了剛生出的怪物:雙目緊閉,面龐泛紅,渾身是姜黃色,四肢又像手足又像鰭,腮部有稀疏的胡須……

這是深秋與初冬褶縫中發生的事情。小廖麥將記憶終生的,是那滔天大浪與嚎哭、更有身上沾血的珊子。他好像從此不太恨那個女人了。

這個冬天奇寒。整個冬天小廖麥都把紅蛹包在被窩、心窩,或包在棉絮裏。它在夜間貼緊他的皮膚蠕動、一下一下揉觸他。他用臉龐偎它滑潤的軀體,與之悄悄敘說。

他和它一直依偎。春天慢慢來了,吃了一個秋冬的炒泥丸,夜變得更深更沈。有一天早晨,小廖麥醒來,一睜眼就看到了滿天曙色,像過去一樣,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摸紅蛹——它不見了。他搓搓眼,擡頭去看窗子,立刻喊了一聲:天哪,一只多麽大、多麽燦爛的大花蝴蝶落在了窗欞上,霞光正透過窗紙投向它,使它變得雙翼透明,通體生輝,簡直是金光閃閃。

他的淚水倏地湧出。他知道春天來了,它要飛走,今天早晨就要與他告別……

金蓑衣

神奇的事情總是傳得飛快,只不過半天的時間,全鎮都知道良子回來了,還攜了一個小不點兒的養女一塊兒到了鎮子上。有人?問:“誰是良子?”上年紀的人不得不從頭解釋一遍,敘說當年。要說清可真不容易,因為那是一樁公案,一段晦澀的歷史。“他媽的一個男人就臭美成了那樣?”不知深淺的年輕人從頭聽過,議論、嚷叫,都想擠到石頭街大屋那兒親眼一睹。可惜新人入鎮的麻煩還遠遠沒有完呢,大屋的門還關得死死的,唐家父子正在從頭開審呢。老婆婆們擦著眼說:“也是的,他以為咱鎮子成了什麽,想跑就跑,想回就回?這工夫他恐怕得從頭說道說道了,一五一十全倒出來。”

一連兩天良子和領回的那個小女孩就住在大屋子隔壁,不得離開。這除了驗明正身之外,還有個戶口的問題。過去良子是有戶口的,可是後來就自動消除了。“為什麽?我還沒有死啊!”良子說。唐老駝鼻子吭吭響:“林子裏那些胡躥的野物也沒死哩,誰會給它們上戶口?在咱看來,你這許多年就是歸順了野物!”良子無語。

由於良子能夠安然無恙地吞食泥土,總算證明了自己不屬於霍家一脈。接著就是小女孩的問題了,老駝當時讓人同樣取來泥巴,誰知她厭惡地一嗅,嚷著躲開了。“吃,張大嘴巴吃!”老駝怒喊。小女孩哭了。良子哀求:“您饒了她吧,她還是個孩子啊!”

那會兒唐童在一旁東看西看,一直在小女孩身邊打轉,就幫腔說:“她還不更事哩,等過幾年再讓她吃罷,反正躲不掉啊!”老駝對這個獨生子格外倚重,這時吭吭鼻子,一擺手說:“那就等等看吧。”

人們發現從見面那天到現在,小女孩的蓑衣一刻都不離身,吃飯睡覺、大小解,都穿在身上。她在早晚去院裏上茅廁時,那一身蓑衣毛兒在霞光裏篬著,金光閃爍。幾個站崗的鄉棍搓著眼說:“這是什麽物件?直晃咱的眼哩!”他們扯過她來閑問,對海灘林子裏的事情格外好奇。小女孩有問必答,說這蓑衣嘛,是林子裏一種金葉兒馬蘭織成的,是媽媽親手采了為她織的,媽媽也穿了這樣的蓑衣。有人記起他們父女出現那天的情景:好像一個穿了蓑衣的女人把他們送到鎮邊就走開了,“那就是你媽?”小女孩搖頭又點頭,瞅個工夫撒丫子跑回了大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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