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倒讓他回想起妻子十幾歲時的氣味。那當然是不會忘記的,那是茫野之氣、綠草的青生氣,還多少摻雜有一點麝香味兒。可那是多麽使人迷戀以至於深陷其中的氣息,這氣息無所不在,先是從胸窩那兒彌漫開來,逐漸形成一團無色無形之霧包裹了她,一到了夜晚又悉數蓄入頭發之中。這密擠如檾麻的濃發啊,讓他長時間把臉埋於其中。至於後來她走向成熟,她與他潛回之夜懷上孩子的那個時刻,這種氣味就變得更加濃烈了——有幾次差點使他暈厥。再後來呢?他極力回憶,這會兒想一點一點還原某種氣味,竟發現這是十分艱難的一件事。他記得美蒂在用大劑量的化妝品遮掩身上的魚腥氣:她越來越貪吃那種模樣醜陋的魚,結果老要沾上它的邪味兒。盡管如此,他還是能從中分辨出那種令人不悅的氣息,因為它是從汗腺中分泌出來的。每當她大呼小叫“媽呀,真逮住漢子啦”的時候,一股混著泥腥和水草藻類的氣味就瘋狂彌漫,不可遏止,這濃濃的氣息仿佛將他托舉在半空,又讓他覺得自己在濃得化不開的泥漿中掙紮、遊移,最後連軟著陸的機會都沒有:純粹是砰嚓一聲掉下來,跌得七竅生煙。他忍不住問妻子這是怎麽回事?妻子用一張大嘴撮成的小嘴巴一下連一下親他,說:“傻孩子,還用問嗎,你老婆是勞動人民哪,整天泥一把水一把的;怎麽?頭暈?悠悠乎乎?那就是你老婆好啊!你老婆過了這個時候就不再誇口了:你打著燈籠也難找!你、你!你這個掉進蜜罐子的福人!”

廖麥一再發現,美蒂每到夜晚柔情蜜意的時刻,立刻變為一個野性而傲慢的、高高在上的女王了,而自己卻越來越退向一個角落——那兒是專為笨手笨腳的書呆子準備的地方。也許正因為如此,妻子才不止一次勸阻他:“少看一些書吧,少劃拉一些字兒吧,那不過是你從大學堂裏染上的毛病,不得不用這種方法解悶兒罷了!”

小蓓蓓與母親無話不談,母女倆在一起嘀嘀咕咕時,廖麥心上空得慌。他這時總要走近她們一點兒,小蓓蓓這才轉向父親。孩子偶爾摟住他的脖子,讓他的胡子紮一紮、叫一叫。她的個子快像母親一樣高了,可她還會做鬼臉!“蓓蓓,蓓蓓啊!”他這樣叫著,在書房裏搬動幾本書,想讓她看,又小心地剔掉其中的一本,她大笑。

她是他心中的花,永恒之花。

她真是香透了這個家,這個小花鹿蹄子——她的外號就這麽產生了。她從來沒讓父母憂心,除了畢業就業這一關——孩子早一年上學,考的是大學專科,一所民辦學校。“她太貪玩了呀,要不她會上第一等的學校。”美蒂嚷嚷著,長時間心有不甘,到了孩子就業的關頭更是焦躁無比。最後他們總算松了一口氣,蓓蓓找到了一家相當不錯的股份公司。可也就是一年多的時間,這家公司又被天童集團收購了,它轉眼之間姓了唐!廖麥得知這個消息後立刻做出一個決定:蓓蓓要離開那兒!“那她去哪兒?你得聽聽她自己想些什麽啊!”美蒂有些急了。廖麥說:“孩子嘛,就回家來!我們有兩百多畝的農場呢,咱家正是需要幫手的時候。”

小花鹿蹄子壓根兒不把父親的決定當一回事,她親父親的耳朵那兒,對耳朵上的一塊疤痕特別感興趣,說:“這肯定是流浪在大山時凍的吧?”父親苦笑一下,不想在這一刻講疤痕的故事,只說:“孩子,公司一換主人,你就不能在那兒呆了。”小蓓蓓大笑:“什麽呀,還是我們原來那些人,不過名義上變了。誰認識那個‘老童’是誰?再說天童集團收購的公司呀企業呀多得數不完,我們小職員才不去管它呢,照舊還得上班下班。”

廖麥發現美蒂與女兒的意見完全一致,她甚至說:“誰的公司都一樣,蓓蓓如今拿錢還多了一點呢!”他那個周末是說話最少的一天,因為他在心裏一直重復一句話:不,這可不一樣。

時間一晃又是多半年過去,小蓓蓓竟然升任了公司某部主任,工資成倍增長,獎金則是數倍增長。美蒂興高采烈:“咱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啊,你看到了吧?”廖麥嚴肅地向她指出:“她已經有兩個周末沒有回家了!”“這不算什麽,這說明她忙嘛!”廖麥聲聲生硬地告訴她:

“我想讓她像過去那樣,每個周末都回家。”

緊接著的一個周末小蓓蓓回來了,她一進門就撲到父親屋裏,嚷著:“聽說有人生氣了?”廖麥故意板著臉應道:“是啊。”

一股比往日濃得多的香氣使廖麥抽了一下鼻子。他一擡頭發現孩子比過去胖了,耳朵上多了一副金閃閃的墜子。孩子依偎了一下,正想離開卻被他喊住了:“你已經夠美了,你不需要金子點綴自己;更可惜的是,我的孩子本來完美無缺,這會兒卻讓什麽把耳朵紮了個洞……”

蓓蓓剛要說什麽,一擡頭發現父親陰沈的臉上,那雙眼睛裏有淺淺一層淚光!“天哪,”她哈氣一樣叫了一聲,怔在原地,然後輕輕取下了耳朵上的墜子。

蓓蓓再也沒有戴一次首飾。

這個周末又來臨了。一輛酒紅色的車子碾著滿地暮色開進園子,幾只鴿子旋起,復又落在車後。“小花鹿蹄子!”廖麥在窗前已經站了許久,這時見到車子就喊了一聲。他大步出門,可是一陣頭暈又讓他放緩了腳步。他看見美蒂已經早他一步站在了門廊裏。

“小花鹿蹄子,來,爸爸有極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談,要征求你的意見……”晚飯後,廖麥把女兒叫到了書房裏。

小蓓蓓秀美的臉龐似乎蒼白了一點,一進門就倚在了高靠背木椅上,微笑著,掩飾著一絲疲倦。

“是這樣,”廖麥坐在她的對面,“可能你什麽都知道了,唐童要逼我們扔下園子,把我們趕開。他要在這裏蓋工廠,從西邊南邊一直蓋到大海邊,我們的農場擋了他的路。”

“他願出多少錢呢?”女兒像一個行家裏手,這時面部的微笑沒了。

“哦,好孩子,這遠遠不是個錢的問題。”

“可是我們先要確定對方的出價。據我所知,以前唐老板買四周的類似地方,每市畝只出幾千元——這是荒唐的!我們如果依照這樣的價格不過是換了百把萬,當然,我們的房子、樹木和其他還會有一些補貼,但也沒有太多!我們用這點錢連同樣大的荒地都買不來!這肯定是不行的……”

廖麥驚疑於女兒的精確和熟稔,先是大張著嘴巴,後來點頭:“是的,這就是血腥掠奪。他一直在這樣掠奪。我們最後只好扔下園子,或者出門打工,或者到西河去重新找一塊大荒租下來……”

蓓蓓睜大眼睛:“西河口老珊婆有一些房子,從那兒往西走二十多裏就是水窪地了,沒有人煙……”

“是的,就是那裏,就在老珊婆西邊二十裏……唐童想把我們逼到那裏,答應我們的錢要多得多。可我說過孩子,這不是個錢的問題。”

“到底多少錢?”

“我的小花鹿蹄子,這得問你媽去。我說過了,這不是個錢的問題。”

“那到底是個什麽——問題?”

廖麥看著女兒耳垂上尚可辨析的那兩個洞眼,嘆一口氣,捉起了她的兩只手。修長的手指——很小的時候他只見過她一面,她在睡夢中,他動她,她就緊緊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是食指;她還在酣睡,他站著一動不動……那個月夜如在眼前。他咳了一聲,把她的手放下,擡頭去看外邊。雲彩遮住了月亮。“孩子,你該多知道一些過去的事情,這片山地和海灘平原的事情,因為一轉眼你就這麽大了,世界變得真快……”

“我常聽你和媽媽講過去啊!”

“不,那還遠遠不夠,遠遠不夠……”

紅蛹

美好而神秘的饑餓年代緩緩消逝的日子,是逐漸告別食土的日子。許多人相信神靈在用一種特殊的饑餓療法醫治這個世界:將流動著霍家血脈的人剔掉。最艱難的時光鎮上人還指望啃食樹皮和葉子,可是自占山的響馬再到唐老駝幾年下來,全鎮街巷上已沒有一棵樹木。平原上的某些小村一眼望去還有一兩棵高樹,這在鎮上人看來簡直是恥辱的標誌。後來食土法門一開,紅光滿面的人就多了。可惜這些人徒有其表,胖而無力,比如說眼看四處的灌木生出來都不能砍伐:提不動鐝頭。

那時小廖麥衣兜裏裝滿了指頂大的炒泥丸,一天到晚咯嘣咯嘣吃。他一天早上踏向街頭,發現昨天還見過的男人女人都睡在了冰涼的石板地上。他搖動呼喊他們,一個個就是不醒。從那會兒他才知道:長夢等於死亡,睡著,一直睡著,就成了礙事的物件,就得埋到地下了。母親早亡,父親千方百計要讓獨生兒子活下來,他見小廖麥吞吃黏土的難過相,就為其炒制了泥丸,它們變得香噴噴的,小廖麥高興了。

他嚼著泥丸跑出鎮子,在大海灘的灌木叢中來去自由。這裏沒有人,也沒有大野物,它們隨著大林子一起消失:鎮上人說變成藍眼人跑到大海另一面去了。沙地上的一些小動物,如小蜥蜴小螞蚱蝴蝶們,都成了他的知心好友。他的到來是灌木林中的小小節日,小野物們圍上他說東道西,打聽鎮上的趣事,還好奇地看他解了褲子撒尿。它們盯住小廖麥突出的、不停噴吐水流的小管子,大呼小叫:“天哪,原來洪水就是這樣泛濫起來的呀!”

刺猬出現了。它們羞紅的小臉、靈動的眼睛,更有一身帶著尖刺釘的衣裝,都讓小廖麥驚喜不已。它們帶領他串遍了最偏僻的角落,從那兒找到了最甜的漿果。因為一只只老熊於兩年前走開了,所以海灘上所有的野蜜都歸小廖麥所有。刺猬每找到一處野蜜就要放聲歌唱:那歌聲如同風吹柳葉,沙啞而溫情,讓人一聽就要陶醉倒地,仰臥於熱乎乎的沙地上再也不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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