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聽說朱基反對在景點起建築物,我則認為如果設計與天然環境配合得宜,可以接受。高檔而又入得國畫家眼裡的小居所﹑食肆之類,多一點總要比今天不多但老土難看的建築物可取。是的,如果在滿眼奇觀的山峰上可以舒適地﹑與世無爭地休息幾天,有上佳的紅酒與美食,很多人願意出很高的消費。國家既然是業主,私營的設計如何要經國家批准,是沒有誰可以反對的。武陵源是上帝賜予的,耶穌誕生後二千年,開始前途無限。
(二)(1)
我們在張家界第二天的遊覽項目,本來是安排了天子山﹑寶峰湖與黃龍洞,但太太和我商量了一陣,見時間過於緊湊,決定放棄黃龍洞。幾年前我們到桂林時走過三個洞,有見一而知百之感。洞內之景不是奇異,而是奇怪,沒有到過的應該走一趟。據說張家界的黃龍洞與九天洞皆勝於桂林的。
天子山差不多是眾所公認的﹑武陵源內最可觀的景點。也要坐纜車上去,其「纜程」比上黃石寨的行得遠﹑行得慢。論風景的氣派,天子山勝黃石寨,但以震撼論英雄,黃石寨卻勝了一籌。前者是廣角大場面,後者是扣人心弦的巨石參天。
這裡我忍不住要批評一下。在天子山的頂上有一個賀龍公園,其中竟然放一部噴射戰鬥機與一輛坦克車!這些不倫不類﹑與景觀怎樣也加不起來的不祥之物,顯然是由直升機吊上去的。不知是誰想出這個壞主意。
該日天氣好,而因為上一天有雨,霞氣頗重。沒有雲海,也不清晰,不是上佳的攝影環境,但那麼多的石柱屹立眼前,彷彿對我說些什麼話。那些石柱站在那裡有二百萬年了,不是很寂寞嗎?然而,有那麼多一起站,他們不應該有孤獨感。有誰可以肯定他們沒有靈性,沒有彼此互通的情意呢?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不知石柱對這些變化的感受怎樣了?
我很注意石柱上的松樹,不大的,是因為沒有泥土的緣故吧。在美國研究林業時,我對那所謂原始(oldgrowth)森林有特別興趣。所謂「原始」,是指那些從來沒有給人砍過樹的區域。當時朋友之間都懷疑有哪個地方的樹真的從來沒有給人砍過。見到武陵源的石柱上的樹,我肯定沒有人砍過,雖然新陳代謝,有老死有新生,但毫無疑問是「原始」的了。二百萬年,寒來暑往,這些樹就是那樣靜悄悄地與石柱相依為命。
寂寞怎可以那樣持久呢?一時間我感到石與樹之間,樹與樹之間,石與石之間,不斷地在對話,只是用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語言。這樣幻想,我彷彿聽到他們對話的聲音,於是拿起照相機,找到他們之間的親切情景,把快門按下去。
天子山之巔還有兩個可取的攝影題材。其一是周圍都是峭壁,樹木下降得很快﹕近身樹幹對開就是其他樹的葉了。可能因為對開的樹多受風霜,是深秋,葉先黃。我拍攝了幾張很稱意的﹑近景是樹幹綠葉而背景全是黃葉的,有點抽像,有點淒涼,不忍久視。我想到孫巨源的《河滿子》的其中幾句﹕
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常陰﹔
天若有情天亦老,遙遙幽恨難禁。
第二個可取的攝影題材,是那裡有些花草我從來沒有見過,可能曾經是歷久遠離人世的環境使然吧。既然是深秋,花草也淒涼,但卻顯得詩意盎然了。
在天子山上徘徊得過久了,下午二時許才到山下吃午餐,趕到寶峰湖已是四時半,有雲霞,不見太陽了。只有個多小時的拍攝時間,而船就是停了還在水中移動,過了不久快門不夠快。湖不大,但有難得一見的湖光山色,取景易如反掌。是水很深的湖,據說是高山環繞之間有一窄縫,當地的人把該縫堵塞起來而成湖的。這樣,讀者可以容易想像該湖之美﹕環繞的眾山拔水而起,與水光倒影加起來恍若仙境矣。
本來打算到張家界去拍攝紅葉的,但武陵源沒有紅葉,有黃的。個人的攝影取捨,黃勝於紅。寶峰湖後我們決定過一夜就乘汽車到張家界之東的長沙。款待的朋友說已找到了紅葉之區,但要向西行。考慮後我婉卻紅葉。殊不知東往長沙半途,他們告訴我黃永玉的故鄉——鳳凰——是在張家界的西部,與紅葉之區相近。我的印象是鳳凰位於長沙之東,錯了。永玉與黑蠻多次邀請我到鳳凰去,而我在圖片見到的確實迷人。據說這個古城不久前獲得國際重視。這次張家界之行,失去了機會。如果老早分得開東西南北,我會求黑蠻參與張家界之行,然後帶我們到鳳凰去。
不打算多出攝影集,因為雖然拍攝不難,但構思一個主題﹑選取作品融合﹑設計安排適當﹑詩情文字得體等,是艱苦的工程,是另一種遠為頭痛的藝術創作。但既然到了張家界,我還是希望有足夠的作品來一本武陵源什麼的。我想,出不出書是他日的決定,可能的話我應該先湊夠了足以成書的與武陵源有關的作品。為此我們從早坐汽車往長沙,沿途為攝影停車五次,到長沙已是晚上七時了。
張家界沒有很多典故,在中國的文化歷史上少見經傳。我們歷代的騷人韻士,對名山勝水的詩詞歌賦寫得多了,但找不到關於張家界的。張家界改過名字應該不是原因﹕古代詩人寫名山勝水大都提及山名﹑水名﹑地名,但找不到與張家界相近的。歷史上,張家界是少數民族之區,奇山一帶有交通困難,也有治安問題。這些應該是被外間文化漠視了的原因。
要到張家界旅遊的朋友不要被我誤導。我只是過客,所到之處是朋友安排的。那裡游點甚多,其他到過的朋友提出來的好些景點我沒有聽過。依照兩本讀物的陳述,武陵源面積三百六十九平方公里,觀其圖,包括所有張家界的名勝重點。其他讀到的刊物可沒有那樣說。
二○○四年三月十八日
古人詠梅的詩詞歌賦多矣。儘管張炎高舉姜白石的《暗香》與《疏影》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我個人還是選陸游以《詠梅》為題的《卜算子》居首。梅花任何人都可以寫,歷來的詩詞數以千計,但不會有很多人反對我把放翁的《詠梅》排第一——其意境之高遠超世俗﹕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近人毛潤之和陸游,也以《詠梅》為題寫《卜算子》,也寫得好得不得了﹕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雖然感情的表達比不上放翁,但瀟灑如斯,古往今來潤之可以排第二。眾所周知,我不同意潤之先生的經濟分析,少人知的是我衷心欣賞他的才華。
提到這些,因為不久前要去拍攝梅花。我的習慣,是攝影前要有前人的詩詞佳句在腦子中打轉。一位同學要找些關於梅花的詩詞給我先讀,我說不需要了。雖然還背得出的只有十多首,但我想,既然自己多年來為陸游的《詠梅》了迷,本錢足夠,不需要再加些什麼了。
要攝梅花,因為要出版一本關於江南的攝影集,而江南不可以沒有梅。梅花的集中地是南京與蘇杭一帶,最具代表性的江南名勝。影友們說攝梅不容易,但我只求大約六幀作為一組,兩三天應有所獲。殊不知拿上述的放翁與潤之的詞句作為本錢,我只花了幾個小時就攝得大約八十幀有出版水平的梅花作品。
在已經出版的《荷鄉掠影》中,我說想不出有其他的花,可以單為之而出版一本攝影集。但該集只有三十四幀荷花,六幀荷葉,要以其他田園作品湊夠所需的七十四幀。攝影梅花是意外的收穫﹕大約八十幀可出版而又有足夠變化的全是梅花。這意外使我要更改預算。我本來打算花一年時間出版五本攝影集﹕兩本已出版,第三本——《武陵散記》,攝張家界——已付印﹔第四本是江南,第五本是九寨溝。於今梅花殺進,九寨溝可以不去了。江南一集是零散題材,要費時湊夠作品,目今所得近八成,不用梅花,要再想題材了。
今年可說是梅花年,因為很多影友要去拍攝梅花。大家都知道位於南京的梅花山是最多梅花的地方,但我沒有到過。大家都探聽花開時日,互通訊息。大家都說今年天氣冷,梅花會開得遲。大家都在等。
一位風情萬種的女性朋友,愛梅花,有研究。她工作天在上海,週末在南京,每隔兩三天給我報告花開的訊息。她又說南京的梅花山雖然地廣花多,但品種不及位於上海的面積不大的莘莊公園。等花開,等來等去還未開。二月十九日,她給我太太電話,說﹕都開了。福哥與黃醫生等影友同樣收到情報,大家趕到上海,打算從蘇州攝到無錫攝到南京。
我是先試莘莊才考慮去南京的。到莘莊公園的第一天,天陰有雨。攝了一個小時,趕拿膠捲去沖洗,看看效果。效果好得出奇,於是對太太說,不用去南京了,但要等太陽。翌日醒來,窗外陽光普照,但天氣報告說過一天會下雨。我想,這就是了。上一天見到的梅花,有些已開始凋謝,今年的花開盛日,有陽光的,恐怕只有這一天。我知道自己,攝影時集中而陶醉,不能自已,在感情與動作的融合中只可以維持三個小時。天上沒有雲,還有陽光時間,我決定下午才往莘莊。
是奢侈的攝影玩意。有助手背三部照相機(其中一部很笨重),太太拿傘子遮光,而自己左肩有肩周炎,左手要人協助才能托起相機。收穫甚豐,三個小時攝得的,沖洗後看,竟然有五十多幀可以出版——天助我也。其中在一個多小時內,快門曝光四十次有三十多幀可以出版。這是不容易相信的攝影際遇了。
過一天的早上,果然下雨。我對太太說﹕看來已有足夠作品出版一本很好的梅花攝影集,但為安全計,要「保險」,下午我們要到莘莊再走一趟。到莘莊補攝一個小時,與前天一樣,天陰有微雨。後來發現一件奇怪的事。這天與前天的作品中,竟然有三幀相同﹕花枝相同﹑角度相同﹑裁剪也相同!怎麼可能呢?莘莊公園的梅花不下二百株,花枝數以千計,自己只在園林中隨意觀覽,意之所之地把快門按下去,一個小時只曝光大約二十次,怎會相隔兩天而前後有三幀作品完全一樣呢?唯一的解釋,是個人的風格特別,而又主觀明確,所以喜歡的有固定性。
(二)(2)
梅花是中國傳統獨有的花,其枝疏而有勢,其花小而高雅,其香幽而遠致﹔品種﹑色澤有別,但無不脫俗。花開遠看如雪掛枝,是新春最早開的花,在寒冷的氣溫下,雪與花不容易分開來,詩人就這樣下筆了。花開近看花連枝,彷彿上佳書法,使我覺得中國的書法是受到梅花的影響。
我也覺得生長於其他文化的攝影家不會懂得拍攝梅花。我沒有學過國畫,但看過很多,對這次攝影梅花有助。讀過很多中國的詩詞,幫助更大了。最重要可能還是研習了十多年書法,對書法的欣賞與理解下過工夫。這次攝梅,想放翁與潤之的《卜算子》,方便地以書法的變化處理。
本來打算把梅花攝影集名為《詠梅》的,但詩人「詠」得太多了,要換點新意。我想,既然自己對梅花的感受欠陸游那麼多,再多欠他一句吧。集子的名字將會是《寂寞開無主》。
二○○四年六月十日
兒子在研究院攻讀生物基因,搞博士論文的研究不知搞了多少年了。還在搞。最近開始動筆,說三幾個月可以完工。三歲多開始讀幼兒班,算是一帆風順,但今年三十二歲了,還在讀。哲學與醫學博士一起讀,博士後還要做兩年見習醫生,之後再要做幾年什麼住院醫生之類,等到第一份正規的工作時,起碼三十八歲。這是未見官先打三百板,科技發達的時代是個發神經的時代。
一帆風順,為什麼博士論文的研究工作要做那麼久呢?原來兒子攻讀的那門學問,作研究幾個實驗一起做。這個完了,其他的還在繼續,於是手癢起來,搞另一個新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會有大功告成的日子呢?兩年前我很想對兒子說,適可而止,拿了第一個博士再算吧。然而,我完全不懂他研讀的學問,不敢開口。另一方面,他的同學大都讀到三十歲出頭,還在讀。
以兒子的研究起筆,因為自己今天搞攝影出書,也遇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麻煩,不知何時才得到一個心安理得的終結,然後轉到書法去。
打算在一年之內出版五本攝影集,頭三本——《流光幻影》﹑《荷鄉掠影》﹑《武陵散記》——出得頭頭是道,每本都有終點。問題起於以江南——杜甫的「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為主題的那一集。江南是一個廣泛的題材,我只能憑前人寫江南給我的感受來處理,例如天氣溫暖(不可論冰雪)﹑水源充足(不要乾枯之景)﹑田園秀麗﹑花草醉人。這樣的題材多得不得了,轉來轉去,互相淘汰了好一段日子,再不是三幾天工夫就湊夠作品成書。過於零散的作品不可取,但有代表性的項目又不容易想出來。水鄉是江南的一個重要項目,兩次嘗試都天陰下雨,但總算得六幀作為一組。農產品比較容易,得十多幀。其他的組別不易,偶得零散之作,過不久就遭淘汰了。
我想到梅花。今年二月趕到上海去攝梅,想不到,只五個小時就獲得近八十幀稱意的作品,足以獨立成書。於是要另找題材,很頭痛。我想到桃花,但桃花活像雞毛掃,難怪中國的詩人絕少詠桃。
四月在上海,聽到某地有桃花展出,姑且去看看,桃樹還小,沒有勢,而場地人工化,缺乏天然之美。可幸無意間我找到另一個地方,滿是老了的桃樹,干黑而蒼勁,左彎右曲,氣度不凡。怎會有這樣上鏡的桃花呢?農民說,那是水蜜桃,非雞毛掃之桃樹也。
其花粉紅,不及梅的高雅﹔其枝若梅,只略遜﹔其樹幹則遠勝梅矣。遍地黃花——我以為是油菜花,但農民說是小唐菜的花,非油菜花也——與蒼勁的黑干襯托起來,加上粉紅色的桃花,仙境也。
不到一個小時我就攝得需要的八幀,作為江南攝影集的一組。見到一些桃葉開始長出來,知道充其量只有兩三天的攝影時間。掛個電話給黃貴權,告訴他找到難得一見的攝影好去處,但恐怕所餘時間無多﹕我知道老了的水蜜桃與地上的小唐花加起來,是黃醫生的攝影功力所在。二十個小時後他飛到上海,我和太太接機後就直奔桃花源去也。找錯了地方,誤打誤撞,竟然找到另一個比早一天更美妙的桃花源。
黃醫生為攝影走遍天下,也說沒有遇到過那樣妙絕的攝影場地。因為已攝得足夠的水蜜桃,我沒有帶相機,只陪太子讀書。過了一天再去,禁不住也帶了相機,與黃醫生一起拍攝了兩天。真是信手拈來,俯拾即是,共獲可出版的作品七十,跟幾番淘汰,剩三十五。這樣,與其他作品加起來有七十七,是一本很充實的攝影集了。其中再機緣巧合,攝得一組很可愛的花,不知何名,後來黃醫生說是罌粟花,是產鴉片的。我想,花朵嬌媚如斯,怪不得鴉片可以醉人!
七十七幀作品中四十多幀是花,說是江南有點說不過去。既然意念來自杜工部的絕句,就以《落花時節》為書名吧。西曆四五月的江南,不是落花時節是什麼?
到今天還不大明白,為什麼攝影藝術的處理我與一些專家有那樣大的分歧。一些專家朋友認為一年攝得兩三幀佳作算是奇跡,而我在半個小時內不超此數就大歎倒楣。一個局部的解釋,是專家們以每幀作品論成果,我搞的卻要從整本書看。一書之內的作品有衝突,或感情的表達不像是同一個作者,作品張張精彩也是失敗的。久不久才攝得一幀佳作,合併起來不容易成為一件可取的藝術作品。我們今天在市場見到的藝術作品書籍,要不是介紹一門畫派,就是介紹一些名家。我沒有資格搞這些,只希望讀者能購買一本可以消閒的藝術整體。
另一個解釋,是專家朋友大都曾經是國際沙龍比賽的名將,而這種比賽重視難得的作品。我曾經說過,容易的藝術不是好藝術,但難得的作品不一定是藝術。對我來說,一個小時攝得十幀佳作並不苛求,但這是容易嗎?很難說。昔日曹子建七步成詩,李太白可能只用兩步。在適當的環境下,我要走一百步才有信心攝得一幀可取之作,你說難不難?更不容易的,是一九五八年我在多倫多做過職業攝影師,六十年代初期在好萊塢傳授過人像光法,發表過攝影技術文章,在大學教過西方藝術歷史,而更重要的是今天還背得出中國的詩詞數百首。這些是不容易的累積,我只不過是意之所之地把這些累積帶進攝影作品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拍攝罌粟花之前我和太太計劃了到徽州一行,打算攝些田園景色加進江南那本結集去。殊不知三天的操作得可出版的九十多幀,黃醫生與陳平代為淘汰後剩七十七。之後再翻閱自己早就淘汰了的,發覺有些是淘汰錯了,總數再回升至九十多幀,太多了,要再淘汰。
本來打算一年出版五本攝影集,但不到一年就湊夠了六本的作品。攝影極像釣魚,每次按一下快門就像抽一下魚絲,有沒有魚(作品)釣者自知﹔緊張刺激,比什麼經濟分析過癮得多了。可惜人老了,還有那麼多的其他玩意要嘗試,封機的日子不遠吧。二○○四年六月十七日(一)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是毛潤之說的。然而,與西方相比,神州大地是否多嬌,是這幾年才可以品評的話題。炎黃子孫喜歡誇誇其談,對自己的家園有偏愛,就算遜於西方也說得天花亂墜。讓我這個走遍天涯的人說說吧。
我們歷代的騷人雅士,說的作不得準。詩人喜歡以情感誇張下筆,中外皆然。其實我們的古詩人沒有到過多少地方,國外根本沒有到過,而內地他們見到而大讚的來來去去都是些老生常談的風景名勝。詩人如是,畫家亦如是。古時交通不便,土匪猖獗,不是被貶放逐一般不會遠行。
昔日蘇子在黃州三年多,寫下一詞二賦﹑黃州寒食詩與其他佳作,老是環繞小小的黃州。黃州我到過,絕不多嬌,難怪學士當年以清風明月來寫景了。
被貶黃州之前他在杭州待了幾年。「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西湖是多嬌的,蘇子之外,詠杭州的才子無數。後來被貶惠州,有美若仙子的王朝雲相伴,修葺那裡的西湖,小的,但嬌媚。最後再貶海南,是荒島,天氣炎熱,田野蒼然,風濕為疾,偉大的詩人只能幽默一番。
要說的是我們昔日的文人雅士,在神州多走主要是被貶,而就是貶來貶去,到過的地方實不多,以景寫情要靠想像力。毛潤之是例外。他曾經長征二萬五千里,說江山多嬌有點依憑。但老毛可沒有到過歐美。
去年十一月到湖南的張家界,見美景如斯,奇怪歷代的詩人沒有大書特書。以為自己的詩詞學問不足,請朋友遍查經典,找不到一個有名的詩人寫過張家界。問導遊,知道那裡近十年來遊客上升了一百至五百倍。這使我意識到神州大地有很多「江山如此多嬌」的地方很少人到過。
情況變了。十多年來,內地的公路興建了三萬公里,新建的機場無數。這個史無先例的急速發展,使遊客激增。朋友說,雲南的麗江,遊客密集之際要排隊兩個小時才買到一個漢堡包﹔四川的九寨溝在大假時,攝影是人攝人。七年前我到廣西的陽朔,一家酒店也沒有,今天有數十家。個多月前要到江西的婺源攝影,簡慶福曾經去過幾次,是識途老馬,說那裡沒有酒店,給我一個電話號碼,是那裡的攝影主事人,可以安排寄宿云云。殊不知太太打電話給旅行社,回應是婺源的整條街都是酒店。
你可以批評古文化與多嬌之景不應該搞得那樣商業化,但你不是何方神聖,江山可不是單為你而多嬌的。我個人在李太白可以當歌對酒的地方見到卡拉OK有反感,而在廣西賀州最可住宿的酒店被迪斯科吵到凌晨二時,更是怒火中燒。但我只是十三億人的其中一個,忍氣吞聲算了。
是的,除非你曾經作過二萬五千里長征,要品評中國是否江山多嬌,今天才可以做到。公路有好有壞,但一般可行﹔小村鎮的食肆不佳,但可下嚥﹔洗手間不方便,但強可用之﹔沿途不乏汽油站﹔手提電話的漫遊功能竟然遠勝美國!治安呢?還沒有遇過不幸。要擔心的是醫療的問題。如有車禍意外,手提電話的效用如何不得而知也。
可喜的是在窮鄉僻壤遇到的農民都很純真,與他們傾談學得不少。為了出版攝影集,我和太太在神州大地東奔西跑,江山如何看得多了,要給讀者說一下。但我的品評只是從一個攝影者的角度看,也即是通過鏡頭看神州。
(二)
一九九五年與周安橋游西安,見到一個行乞的小女孩,衣服殘破,頭髮蓬亂,滿臉污泥,但大家覺得該女孩清洗一番之後,會秀麗得使人眼前一亮。女孩的父親問我太太要不要收養,太太有點心動,而安橋老弟則建議帶女孩到酒店去,讓她洗擦乾淨。沒有那樣做,但太太取了女孩的地址,後來兩次寄點糖果錢都沒有回音,再後來地址遺失了。
要品評神州大地如何多嬌,我恨不得能把江山清洗一番才作準。選美這回事,就是天生麗質也要打扮一下。如果神州要參加世界風景選美大賽,下列是要修飾的。
(一)很多地方太骯髒。別的不說,幽美的流水,大水退後,兩岸的小樹滿掛廢物。
(二)如詩如畫的農村舊屋,混在其中有較新的﹑毫無設計的四方平頂建築物,不僅本身難看,而且把整個畫面破壞了。
(三)較大而平坦的牆壁,很多時塗上大字,要不是廣告,就是標語﹑口號之類。
(四)奇山美景,有時給採石材的這裡那裡打個大洞,好像一個美人掉了一隻門牙。
(五)很多地區,尤其是南中國,工業發展初期沒有工業村的規劃,今天工廠亂七八糟,烏煙瘴氣。
上述除了第三項,其他的都不容易清理。但我們不需要用上很大的想像力,假設那些人為的礙眼之物不存在,然後品評神州。只要你容許我作這個假設,我可以說中國江山之嬌,冠絕天下。這評價有一點不客觀﹕我以中國的文化傳統看中國的風景。例如國畫看得多了,見到的山山水水很有親近感,而老外可能沒有這樣的感受。又例如中國的詩詞讀得多了,「家住蒼煙落照間」,「遠上寒山石徑斜」之類的感人描述,神州大地隨處可見。歐美不容易見到中國那種在黃昏時田園的燒煙景色,或那種人行出來的彎曲小徑。文化傳統不同,應該沒有同樣濃厚的親切感受。親切是一種愛,而愛會增加美感。
不是說外國人見到上述的景物沒有強烈的感受——遇到拿照相機的老外,凡問所見他們無不稱奇。但文化背景不同,其感受是應該不同的吧。
有兩個地方我要向讀者特別推介,雖然眾所周知。其一是陽朔。「陽朔山水甲桂林」,此言非虛也。大家熟知的漓江不論,較少人知道的,是從陽朔向南走,十多公里之內,凡有橫路都嘗試一下,驚喜的機會甚大。
其二是安徽﹑浙江﹑江西三省交界的地方,合稱徽州,包括婺源﹑黃山及黃山腳下的古村落,天生麗質。不是說黃山不好,而是個人認為遊客過於重視黃山,忽略了徽州一帶的田園山水。那是我見過的最幽美的田園,晨曦的農作,夕照的煙霞,加上山外有山,無山不水,到處如詩如畫。難怪中國的詩人忙了數千年。
我將會為上述兩地各出一本攝影集。陽朔那集暫名《山一程,水一程》,是納蘭容若的詞句。徽州那集之名要多想一下,可能用《蒼煙落照》,采自陸游的《鷓鴣天》,是自己老了的一點感受﹕
家住蒼煙落照間,絲毫塵事不相關。斟殘玉瀣行穿竹,卷罷黃庭臥看山。貪嘯傲,任衰殘,不妨隨處一開顏。元知造物心腸別,老卻英雄似等閒!(五常按﹕上述的兩本攝影集終於二合為一,取名《山水話神州》。)
二○○四年六月二十九日
(一)
二十年前患喉疾,看一個耳鼻喉醫生。可能聽到我是個怪人,該醫生無端端替我檢驗聽覺。驗後說﹕
「教授呀,你怎會不知道自己是聾的!高音一隻耳失去了百分之九十聽覺,另一隻失去了百分之八十。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是兒童時受到損傷,但無可救藥。在多人一起說話的環境中你會感到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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