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用心去遊》秋水伊人

四年半過去了,你還記得嗎?當我乘火車抵達維爾茨堡時,你從月臺上迎著我走來,用純熟的普通話問我:“您是從科隆來的劉心武先生嗎?”我很高興,通過間接又間接的關係,來到這人地生疏的聯邦德國(前西德)小城,能不經四顧探詢,甫下車廂便有人接應,微笑是那樣真誠,聲音是那樣柔美,語言上又不感到阻塞,這在中國叫做“吉人自有天相”……

我們一邊往車站外走,一邊交談。你告訴我,是維爾茨堡大學漢學系派你來接我的,你已學了5年漢語,雖然還沒有到過中國,但我判定你起碼在口語水平上已達到優秀。你認為這確可引為自豪,特別是為維爾茨堡大學自豪,因為該校的漢學淵源及水準,不僅在聯邦德國,在整個西歐,乃至在更大的範圍內,都是“夠份兒”的,眼下該校正與法國巴黎第七大學合作,進行一項研究總計5485卷的明刊《正統道藏》和《萬歷續道藏》的學術工程,其第一步,便是將這5485卷經書的所有語匯用電腦梳理分類比較註釋以利理解與探究道教的全部奧秘……聽你介紹我已頗感吃驚,後來我進你們大學圖書館的東亞圖書藏書庫,被引到整整一列長達40米高達5層的書架前,並被告知那便是不止一種版本的《道藏》時,就真的只能用“驚心動魄”4個字來形容那場面和自己的心情了。在那浩瀚的道教經典中,我只讀過5000字的《道德經》,因此,倘若你們正兒八百地要同我討論“道”,以為我既是一個中國知識分子,一定對自己民族唯一成型的宗教道教及其理論能“頭頭是道”,那我可就在露大“怯”了……


當我們走出車站,坐到你開來的小轎車中時,我問你:“你一定有漢名吧?你的漢名是怎樣稱呼的呢?”你微笑著告訴我:“葛伊莎,‘諸葛亮’的‘葛’。‘秋水伊人’的‘伊’。‘莎士比亞’的‘莎’。”我不禁大為佩服——“秋水伊人”的“伊”!即使是如今中國的大學生,怕也不是個個都知道“秋水伊人”這個語匯吧!

葛伊莎,四年半過去了,我仍時時回想起你陪我暢遊如詩如畫的維爾茨堡的情景,我們在市區豪華的宮殿中仰觀絢麗的穹窿畫,在山頂神秘的古堡中想象古時的火炬與吶喊;在有著一尊尊高大雕像的主教橋上徜徉,在河畔綠藤縈繞的咖啡館裏坐在高腳凳上呷濃濃的咖啡……

葛伊莎,通過與你們這些熱愛東方文化特別是中國文化的西洋人接觸,其中包括政府的文化官員,大學的教授乃至於你這樣的學了中文但尚未謀到合適職業更尚未功成名就的“小不拉子”(你的自稱,虧你連這樣的“非規範中國話”也懂),我深深地理解到,固然西方的“漢學”有悠久的傳統和美好的發展前景;固然隨著中國的改革開放,在西方有著一陣陣漲潮似的“中國熱”;固然近七八年以來西方評介中國作家和作品日漸增多並不乏評論看好及在商業上取得一定成功的例子……但實際上,由於東西方社會制度、意識形態、價值觀念、出版機制,特別是文化傳統與文化現狀的巨大差異,使得你們西方學漢學的人仍然基本上不能靠研究、翻譯、出版中國當代作家的作品立業、吃飯,而社會上對中國的興趣也很難引導到更不可能凝聚到對中國當代文學的關注上,所以,你們當中一部分人,特別是幾位大學的教授和研究部門的研究員,這些年來致力於將中國當代文學的論題納入教學研究的範疇,允許碩士生和博士生以研究中國當代作家作品的論文來取得學位,組織關於中國當代文學的國際性學術討論會,到處找錢以邀請中國當代作家到西方訪問,或親自動手或組織多人翻譯中國當代文學作品,並千方百計有時是相當辛苦曲折地說服出版商接受譯稿,譯本出版前後則大力組織報道和評論……該是多麼值得我們尊重、理解與感佩!

葛伊莎,你現在做什麼呢?你當時對我說過,學中文的大學畢業生實際上幾乎是不可能謀取到與中國文學有關的飯碗的,較多的飯碗是德國企業家和商業機構為了同中國做生意而提供的,但謀取那樣的飯碗也要靠相當激烈的競爭,你競爭到了嗎?葛伊莎,我相信,不管你現在捧著一隻什麼樣的飯碗,你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興趣,是不會減弱的,對嗎?……

  1989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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