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主人用小轎車把我從法蘭克福送往古姆斯巴赫。小轎車在高速公路上急馳。盡管已經入冬,公路旁仍是一派墨綠的景象,那主要是密布於路旁丘陵上的針葉樹所顯示出的郁郁生機。有時高速公路就如同少女秀發中的發縫一般,緊挨著路邊便是真正的森林。高速公路旁自然豎立著許多的圖示牌,其中有一種很特別,那上頭畫著一只揚起前蹄的跳鹿。我不禁問主人:“這牌子意味著什麼呢?”
“這是讓我們開車小心的野鹿。”
“難道在靠近森林的公路旁還會有這麼大的野生動物嗎?”
“怎麼沒有?我就碰上過好幾次。
“它們不怕汽車嗎?”
“當然還是怕的。所以在公路旁豎起這樣一些牌子,讓我們禮讓。”
“禮讓?對野鹿禮讓?”
“當然。如果不管不顧,軋死了橫過公路的野鹿,那不但會被警察追究,也會
遭到社會輿論的譴責。”
我本想再問一句:“為什麼?”但思路很快追上了主人的見識,便把已經蹦到
嘴邊的問題又咽了回去。
望著平整如常的公路,望著公路旁保護得非常好的森林,望著車窗外不斷閃過的畫有跳鹿形象的牌子,我不得不佩服聯邦德國在環境保護方面所取得的良好成績。
我乘火車從科隆去往維爾茨堡。乘火車旅行的人不多,我幾乎一直是一個人坐。在一個有六個軟座的包廂裏。
火車有很長一段路是沿著萊茵河一側向前行駛。我貪婪地欣賞著窗外的景物。原來我分不大清西歐和美國在文化上的差異,經過在法國和聯邦德國的旅行,再回想我從照片上、電影中見到的美國典型景觀,我悟出了其中某些重大的差異。西歐人,特別是知識分子,一般都不喜歡以摩天樓和強烈的聲光色電為標誌的美國文化,比如我從火車車窗所望見的聯邦德國的城鎮鄉村的景象,幾乎沒有什麼高聳入雲的大廈,也絕少方盒子形的建築,基本上都是些至多不過四五層的古色古香的尖頂房屋,或裸現出木結構的梁柱輪廓,或裝配著繁復的圓雕或浮雕,或以卷藤般的鐵制柵墻和燈座傳達出一種特異的情調,或以圓尖頂上的風信雞或風向旗象征著一派古拙的情趣……這些古董般的建築群,據了解,其實絕大多數都是近30幾年的新建築,因為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聯邦德國的許多城鎮幾乎都被炸成了廢墟,戰後的聯邦德國在重建家園的過程中,這種盡量“復古”的思潮占據了上風。因此,除了法蘭克福等少數城市建設得稍帶“美國味兒”外,大體上都采取了經過詳盡的調查研究,一幢幢、一片片復原到戰前最佳景觀的建設方法。當然,新修築成的這些房屋外表上看起來是古董,內部的裝修和設施卻是完全現代化的。
我安坐在舒適的座位上,悠然地望著窗外掠過的一幅幅活的圖畫,說實話,我分不大出哪裏是城市,哪裏是鄉村,當然,有的地方車站比較大,房屋比較密集,但那樹木、草坪和經冬猶存的花壇也頗富野趣,有的地方明顯地顯得房屋寥落,簡直構不成什麼街道,但那房
屋的質量與情調同人口密集區也沒有什麼區別,顯然人們的生活水平同大城市裏一般居民也相差無幾
在我所見到的景物中,有兩種建築大概是真正的古董,它們一般也都顯得突出地高大雄偉,那就是修築在丘陵頂端的古堡,以及總是從大片屋宇中挺拔而出的天主教或基督教的教堂。古堡一般都辟為了博物館,教堂仍舊日夜迎接著它的信徒。
在丘陵谷地中靜靜流淌的萊茵河,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灰藍色。一些船舷幾乎下沈得同水平面平齊的運貨船在河中靜靜地行駛。我沒有看到船上的煙囪,也沒有聽到汽笛聲或馬達聲。但從那尾部激起的浪簇可以判斷出它的行駛速度並不很慢。我不知道這些貨船用的是什麼動力。在一些靜謐的河灣處,有一些不怕冷的人在默默地垂釣,說明那河中的魚兒不會太少。我想,倘若是春夏來遊,那景色定然更加優美。
忽然有人拉開了包廂的玻璃門,進來了一位年輕人。我一時弄不清他是小夥子還是大姑娘,因為他(或她)化裝得實在古怪。全部頭發都染成了翠綠色,並且一簇簇放射型地從他頭部伸向各個方面,我想那一定是使用了某種膠狀物,否則頭發怎麼能如同蠟燭般直伸著?塗著淡黑的眼圈,臉頰上用金黃色歪斜地寫著些規整的阿拉伯字碼。身上穿著一套單薄的“乞丐衫”(是一種價值頗昂貴的故意作舊並附著許多大大小小明兜暗兜的緊身粗布衫褲),腳上穿著一雙嶄新的美國乃基公司出品的蛋餅紋運動鞋,可是卻不知為什麼濺上了一些難看的水漬。
他(或她)上車後便安詳地坐在一隅,抱著膝蓋,兩眼發直,大概是在想心事。
我知道,這就是所謂的“崩克”,“崩克”們雖然裝扮奇特乃至於駭人眼目令人生畏,但他們一般並不傷害騷擾他人。
火車上查票的來了,查票員對我和那位“崩克”都彬彬有禮,我自然主動遞過車票去請他檢查,“崩克”無票,但他(或她)坦然地拿出足夠的錢來補票並受罰,態度一直十分平和。
離開前西德前我在法蘭克福參觀遊覽了兩天。
一位西德朋友問我:“你喜歡法蘭克福嗎?”
我坦率地說:“不怎麼喜歡。這裏銀行多、高樓多,美國味兒太足。這還不算什麼,問題在於相對來說,這裏似乎比我去過的其它城市都要臟一些,亂一些,花草樹木也少一些……”
他笑了。他問我:“你也是‘綠的’嗎?”
我明白他說的“綠的”指什麼。中國曾經翻譯成“綠黨”,主要是一些年輕人,他們主張一切應從維護生態平衡、保護自然環境出發,他們一直激烈地抨擊政府,並且直接幹預政治,參加了議會的競選,也很有一些人成為了議員。但據德國朋友們說,他們實際上還構不成一個嚴格意義上的黨,按字面直譯,他們只能稱為“綠的”而並非“綠黨”。他們也普遍存在著說得多、做得少,以及抨擊別人政策不遺余力而自己又提不出切實可行的正面計劃這一類的毛病,也就是“述而不作”者居多。不過他們強調保持生態平衡,保護自然環境,反對各種形式的汙染,確實也正中大多數國民的下懷,因此響應者甚眾,勢力也日漸雄厚。因為法蘭克福相對來說汙染問題比較突出,“臟、亂、差”的陰暗面較多,所以“綠的”分子也最活躍。當然,“綠的”分子在裝扮上也絕非像那位“崩克”,連頭發也染成了綠的。
我笑著對德國朋友說:“從呼籲加強環境保護這一點來說,我確實也可以算是一個‘綠的’。”
199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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