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人(1888~1984),魯迅之弟,浙江紹興人,魯迅研究家,自然科學家。著有:《略講關於魯迅的事情》、《魯迅回憶錄》,科學著作《科學雜談》等。

夏天的早晨,太陽光從窗口射進來,照得房間裏面很亮,窗門口常常看到小蟲豸。有一種小蜂子,特別引起我的註意。它比做倒掛蓮蓬形的窠之拋腳黃蜂,又稱九裏蛤的,要小些,顏色是黑的,也不像九裏蛤的呈黃色。但腰也很細,肚皮尖端也是尖尖的。它常常飛到窗門口的太陽光下面,停在窗門框上,動著它的肚皮,好像在想些甚麼或計劃甚麼似的。

那時候我年紀還很小,因為夏天起床很早,早飯前須先吃些點心。有一天向窗前的桌子上拿糕時,又看見那種使人註意的小蜂子,祖母脫口說出來,“螟蛉蟲,又來了。”我於是知道它叫螟蛉蟲,這名字,我一聽到就永遠不會忘記它。

以後,我常常遇見螟蛉蟲,有時候它在種荸薺的小缸的邊上走。走過去,又回轉來,好像在找尋些甚麼。有時候同樣的在荷花缸邊上徘徊。我的故鄉的住屋,窗門外面有明堂,種些荷花及別的花草及小樹,荸薺雖然不會開美麗的花,可是它的碧綠的像筷子粗的稈子,一叢生出來,像茂密的竹林,很好看的,不過竹有枝條,它沒有枝。這細長的,空管子似的稈子裏面有密密的橫隔,如果用手指把它捺扁,便發出清脆的唧唧的聲音。荷花是許多人家愛栽種的花卉,它的圓形的大葉,上面生著蠟質的毛叢,遇水不會濡濕的。水滴在葉上滾來滾去像“走盤珠”。花大而好看,有清香。它的大葉與有清香的花早上舒展開來,使人見了覺得清涼。

螟蛉蟲不但在荸薺缸邊或茶花缸邊行走,有時侯頭朝著缸裏的爛泥註意地看,或者用嘴去咬。一回兒,它去了,但不久又回轉來。再來缸邊行走,好像在尋找些甚麼東西。它找尋些甚麼呢?不是咬爛泥嗎?因為缸邊常有爛泥露出水上的。

不久,我在明堂裏朝南的窗格上看見了許多約莫榛子大的泥房,下端放在窗格的木條上,當然是平的,上面呈圓形。仔細看時,可以看出是由一粒粒的小泥粒堆成的。螟蛉蟲嘴裏把泥土含去,拌和唾液,去造成這種養兒子的小圓房。

螟蛉蟲不但早上有得看見,傍晚也有遇到。夏天的時候,一家人常在明堂即天井裏吃晚飯的。天還沒有暗,但太陽已沒有了,排好桌子與椅子,預備吃飯時,屋檐旁邊的蜘蛛也出來趕忙修網了。修好網,準備捉生物吃。它修好網,或者還未修好,螟蛉蟲也來了。它這時候不到荷花缸邊去行走,卻飛往蜘蛛網邊去沖撞。一撞,二撞,或者接連三四地撞上去。當初我疑心螟蛉蟲看不見網,錯撞上去的。但幾次以後,我覺得它是有計劃地沖撞了。蝴蝶、蜜蜂等是常常撞到蜘蛛的網上去的,它們真是由於錯誤,不是有意的。它們一撞之後,常被絲粘住。用力掙紮企圖逃走時,蜘蛛便趕過去,急忙放出絲來,用腳向落了陷阱的犧牲者的身上縛過去。如果被捕的是蝴蝶,它便站在近旁接連的縛;如果是蜜蜂,它急忙用絲縛幾轉便逃開,少息又去縛幾轉,又逃開,好像知道它是勁敵,有針刺,可怕的。等到腳及翅膀等都已縛住,無法施展力時,它才敢站在近旁,再用絲密密地綁縛它的全身。

現在螟蛉蟲朝著網去撞,分明不是出於錯誤,卻是有意的,它往來其間從來不會被絲粘住。它如果撞一下,不見蜘蛛趕開去,就打一個小圈子,再撞上去。蜘蛛不趕過去倒也罷了,如果趕去捕捉它,那就上當了。螟蛉蟲不知怎麼一來,蜘蛛措手不及,反被捉了去。一落在螟蛉蟲的手裏,便無法脫逃,被拿去封在泥房裏,給它的兒子做食糧。你如果拆開窗格上的泥房來看,常常封著大小恰好的蜘蛛。它不會動彈,但是活的。你如果翻查講昆蟲的書籍來看,它會告訴你:那蜘蛛已被螟蛉蟲用肚皮末端的針刺過,已經昏迷過去,但沒有死去,所以藏在泥房裏無害於它的卵,也不會腐爛的。我們把食物用鹽鹹了來保藏,曬幹了來保藏,用蜜漬了來保藏,用冰冰了來保藏,做了罐頭來保藏,螟蛉蟲卻用麻藥麻醉了來保藏。這種保存方法真合用,它失了知覺,不會害它的幼子的,但沒有死去,味道仍然新鮮,很好吃。你如果拆開泥房的時候已遲了,那麼蜘蛛已沒有了,卻臥著一個帶淡黃色的,身子彎曲的,一動也不動的蜂蛹。它就是將來變成螟蛉蟲的前些時期蛹子,再過些時,就蛻殼變成螟蛉蟲,鉆通泥房跑出去。去看得再遲些時,泥房已有孔,裏面只剩一些蛻下的皮殼之類,別的東西都不見了。

但螟蛉蟲的泥房不是一定造在窗格子上的,因為種類有些不同。環境有些不同,也會造在別的地方,封在房裏的活食糧也常常不相同。有一回我從一條樹枝上拆開一個泥房來看,裏面關的不是蜘蛛,卻是幾條尺蠖,而且很活潑的,不像麻醉的樣子。莫非因為尺蠖不吃葷腥的東西,不會害螟蛉蟲的兒子,所以用不著麻醉嗎?

因為螟蛉蟲種類不同,搜集給兒子吃的食糧的確常常不同的,有一回我看見一個螟蛉蟲在拖一個紫油油的大蟑螂。螟蛉蟲咬住它的一根長須,向後退走。起初蟑螂很有力氣,螟蛉蟲不但牽它不動,有時反被蟑螂牽動。但經過一個掙紮的時候,蟑螂漸漸頹唐了,力氣漸漸沒有了,好像有些腳軟身麻,漸漸地隨它牽走。

有一回我看見一個螟蛉蟲拖一只較小形的八腳。八腳是蜘蛛類的動物,但不結網,比蟢子還要高大,腳粗長,體隆起。螟蛉蟲咬住它的一腳。二方像拉繩的用力拉,當初螟蛉蟲常被八腳拉過去。螟蛉蟲用力支撐住,不讓它拉去過多的路。少息又拼命拉過來。經過一個掙紮時期以後,八腳力氣漸漸不支,腳漸漸彎曲。莫非疲倦了嗎?形狀不像疲倦,簡直像生病。也許已被螟蛉蟲的針刺過了,現在毒發,遂不能夠支持了。捕捉較大的動物之螟蛉蟲身體也大些,可知它的兒子的食量也大些,所以食糧要貯藏得多些的。

好幾年後,我看看古書,說有蜾蠃,腰細,常常捕捉小青嶺,名叫螟蛉的,封在房裏,若幹日後,變為她的女兒,這話當然不對的,別的蟲捉來在自己造的房裏,怎樣能夠變成像自己的蟲呢?這話的不對,清朝嘉慶年間有一個學者,叫做郝懿行的已經觀察過,他拆開蜾蠃的泥房來看,看出蜾蠃自己生有卵子,捉去的小青蟲是給它吃的。他註的《爾雅義疏》裏,這件事情說得很清楚,並且說古人說小青蟲會變蜾蠃是因為古人觀察得不精細,還要無憑無據地推測而來的。郝懿行真是一個細心的觀察家。

講到這裏,我還有一句話要說明白,便是古時候本叫那小蜂子為蜾蠃,樹上的小青蟲為螟蛉的,現在卻多叫蜾蠃為螟蛉蟲了。我聽到別人也都叫它螟蛉蟲,可見它已成了普通名稱。又有些地方還稱蛉子為螟蛉子,可見還沒有忘記普通傳述的“螟蛉有子,蜾蠃負之”的意思。在科學上是完全不對的,不過也還覺得好玩與有“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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