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1873~1929),字卓如,號任公、飲冰子,廣東新會人,晚清著名政治家、文學家。著有《飲冰室合集》。

《晨報》每年紀念增刊,我照例有篇文字。今年真要交白卷了。因為我今年受環境的酷待,情緒十分無俚;我的夫人從燈節起,臥病半年,到中秋日,奄然化去。她的病極人間未有之苦痛,自初發時,醫生便已宣告不治,半年以來,耳所觸的只有病人的呻吟,目所接的只有兒女的涕淚。喪事粗了,愛子遠行。中間還夾著群盜相噬,變亂如麻,風雪蔽天,生人道盡。塊然獨坐,幾不知人間何世。哎!哀樂之感,凡在有情,其誰能免?平日意態活潑興會淋漓的我,這會也嗒然氣盡了。握筆屬文,非等幾個月後心上的創痕平復,不敢作此想。《晨報》記者索我的文,比催租還兇狠。我沒有法兒對付,只好拆個爛汙,寫這篇沒有價值的東西給他。

我在病榻旁邊,這幾個月拿什麼事消遣呢?我桌子上和枕邊,擺著一部汲古閣的《宋六十家詞》,一部王幼霞刻的《四印齋詞》,一部朱古微刻的《村叢書》。除卻我的愛女之外,這些“詞人”便是我惟一的伴侶。我在無聊的時候,把他們的好句子集句做對聯鬧著玩。久而久之,竟集成二三百副之多,其中像很有些好的,待我寫出來。

寫出以前,請先說幾句空論:駢儷對偶之文,近來頗為青年文學家所排斥,我也表相當的同意。但以我國文字的構造,結果當然要產生這種文學,而這種文學,固自有其特殊之美,不可磨滅。我以為愛美的人,殊不必先橫一成見,一定是丹非素,徒削減自己娛樂的領土。楹聯起自宋後,在駢儷文中,原不過附庸之附庸,然其佳者,也能令人起無限美感。我鬧這種頑意兒,雖不過自適其適,但像野人獻曝似的公諸同好,諒來還不十分討厭。

對聯集詩句,久已盛行,但所集都是五七言句,長聯便不多見,清末始有數副傳誦之作。如彭雪琴遊泰山集聯:

我本楚狂人,五嶽尋山不辭遠。

地猶鄹氏邑,萬方多難此登臨。

以湖南人當內亂擾攘時代,遊五嶽之一——山東的泰山,所集為李杜兩家名句,真算極了。又如吾粵觀音山上有三君祠,祀虞仲翔,韓昌黎,蘇東坡,皆遷謫來粵的人,張香濤撰一聯雲:

海氣百重樓,豈謂浮雲能蔽日。

文章千古事,蕭條異代不同時。

所集亦是李杜句,把地方風景諸賢身分都包舉在裏頭,亦算傑構。此外集句雖多,能比上這兩副的不多見。

詩句被人集得稀爛了,詞句卻還沒有。去年在陳師曾追悼會會場展覽他的作品,我看見一副篆書的對:

歌扇輕約飛花,高柳垂陰,春漸遠汀洲自綠。

畫橈不點明鏡,芳蓮墜粉,波心蕩冷月無聲。

所集都是姜白石句。我當時一見,嘆其工麗,今年我做這個玩意兒,可以說是受他沖動。


我所集最得意的是贈徐志摩一聯:

臨流可奈清臒,第四橋邊,呼棹過環碧。

此意平生飛動,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

此聯極能表出志摩的性格,還帶著記他的故事:他曾陪泰戈爾遊西湖,別有會心,又嘗在海棠花下做詩做個通宵。


我又有贈蹇季常一聯:

最有味,是無能,但醉來還醒,醒來還醉。

本不住,怎生去,笑歸處如客,客處如歸。

此聯若是季常的朋友看見,我想無論何人,都要拍案叫絕,說能把他的情緒全盤描出。


此外專贈某人之作卻沒有了,但我把幾百副錄出,請親愛的朋友們選擇,選定了便寫給他。內中劉崧生挑了一副,四句都是集姜白石:

忽相思,更添了幾聲鵜鴂。

數回顧,最可惜一片江山。


林宰平挑的一副是:

酒酣鼻息如雷,疊鼓清笳,迤邐度沙漠;

萬里夕陽垂地,落花飛絮,隨意繞天涯。


胡適之挑的是:

胡蝶兒,晚春時,又是一般閑暇;

梧桐樹,三更雨,不知多少秋聲。


丁在君挑的是:

春欲暮,思無窮,應笑我早生華髮;

語已多,情未了,問何人會解連環。


舍弟仲策挑的是:

曲岸持觴,記當時送君南浦。

朱門映柳,想如今綠到西湖。


此外還有各人挑去的不能盡記了。以下只把我自己認為愜心的匯錄幾十副。

春瘦三分,輕陰便成雨。

月明千里,高處不勝寒。


獨上西樓,天淡銀河垂地。

高斟北斗,酒酣鼻息如雷。


西子湖邊,遙山向晚更碧。

清明時節,驟雨才過還晴。


水殿風來,冷香飛上詩句。

芳徑雨歇,流鶯喚起春醒。


水殿風來,冷香飛上詩句。

空江月墮,夢魂欲渡蒼茫。


滿地橫斜,梅花政自不惡。

一春憔悴,杜鵑欲勸誰歸。


宿鷺圓沙,又是一般閑暇。

亂鴉斜日,古今無此荒寒。


春水滿塘生,還相趁。

胡蝶上階飛,風簾自在垂。


銀漢是紅墻,一帶遙相隔。

鸞境與花枝,此情誰得知。


滿身花影倩人扶、我欲醉眠芳草。

幾日行雲何處去,除非問取黃鸝。


月滿西樓,獨鶴自還空碧。

日烘晴晝,流鶯喚起春醒。


戲拋蓮種橫塘,新綠生時,水佩風裳無數。

猛拍闌杆呼鷗鷺,五湖舊約,煙蓑雨笠相過。


笑倦遊猶是天涯,萬裏乾坤,不如歸去。

驚客裏又過寒食,一樁心事,曾有詩無。


以上所錄,約占原來所集之半,有些七言八言的也還好,懶得抄了。此外有些不滿意的,打算拉雜摧燒他。

我做這玩意兒,免不了孔夫子罵的“好行小慧”。但是“人生愁恨誰能免”,我在傷心時節尋些消遣,我想無論何人也該和我表點同情。


十三年十二月三日

選自阮無名編《中國新文壇秘錄》,1933年6月初版,上海南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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